1885-1946
夏丏尊,浙江上虞人,中国现代著名散文作家、学者、翻译家。早年赴日留学,“五·四”运动后积极投身于新文化运动中,曾任教于长沙第一师范学校,上虡白马湖春晖中学、暨南大学等校。二十年代末曾任开明书店总编辑,1930年主编《中学生》杂志。一生主要致力于语文研究工作,与叶圣陶合著的《文心》极具影响。有散文集《平屋杂文》行世。
白马湖之冬
在我过去四十余年的生涯中,冬的情味觉得最深刻的,要算十年前初移居白马湖的时候了。十年以来,白马湖已成了一个小村落,当我移居的时候,还是一片荒野。春晖中学的新建筑巍然矗立于湖的那一面,湖的这一面的山脚下是小小的几间新平屋,住着我和刘君心如两家。此外两三里内没有人烟。一家人于阴历十一月下旬从热闹的杭州移居这荒凉的山野,宛如投身于极带中。
那里的风,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响,好像虎吼。屋宇虽系新建,构造却极粗率,风从门窗隙缝中来,分外尖削,把门缝窗隙厚厚地用纸糊了,椽缝中却仍有透入。风刮得厉害的时候,天未夜就把大门关上,全家吃毕夜饭即睡入被窝里,静听寒风的怒号,湖水的澎湃。靠山的小后轩,算是我的书斋,在全屋子中风最少的一间,我常把头上的罗宋帽拉得低低地,在洋灯下工作至夜深。松涛如吼,霜月当窗,饥鼠吱吱在承尘上奔窜。我于这种时候深感到萧瑟的诗趣,常独自拨划着炉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作种种幽邈的遐想。
现在白马湖到处都是树木了,当时尚一株树木都未种。月亮与太阳都是整个儿的,从上山起直要照到下山为止。太阳好的时候,只要不刮风,那真和暖得不像冬天。一家人都坐在庭间曝日,甚至于吃午饭也在屋外,像夏天的晚饭一样。日光晒到哪里,就把椅凳移到哪里,忽然寒风来了,只好逃难似地各自带了椅凳逃入室中,急急把门关上。在平常的日子,风来大概在下午快要傍晚的时候,半夜即息。至于大风寒,那是整日夜狂吼,要二三日才止的。最严寒的几天,泥地看去慘白如水门汀,山色冻得发紫而黯,湖波泛深蓝色。
下雪原是我所不憎厌的,下雪的日子,室内分外明亮,晚上差不多不用燃灯。远山积雪足供半个月的观看,举头即可从窗中望见。可是究竟是南方,每冬下雪不过一二次。我在那里所日常贪图的冬的情昧,几乎都从风来。白马湖的所以多风,可以说有着地理上的原因。那里环湖都是山,而北首却有一个半里阔的空隙,好似故意张了袋口欢迎风来的样子。白马湖的山水和普通的风景地相差不远,唯有风却与别的地方不同。风的多和大,凡是到过那里的人都知道的。风在冬季的感觉中,自古占着重要的因素,而白马湖的风尤其特别。
现在,一家僦居上海多日了,偶然于夜深人静时听到风声,大家就要提起白马湖来,说“白马湖不知今夜又刮得怎样厉害哩!”
□读书人语
白马湖在淅江上虞县境内,是著名的春晖中学所在地。春晖中学当时盛极一时,除本文作者夏丏尊外,朱自清、丰子恺、朱光潜等都曾在那里任教。因此誉满全国,有“北有南开,南有春晖”之称。白马湖风景十分秀丽,尤以春夏二季为最好,朱自清在文幸中曾多次写到。但夏丐尊的这一篇,写的却并不是白马湖春夏间桃红柳绿、碧波荡漾的明媚景色,而是写一年中最为萧索乏味,甚至凄厉可怕的白马湖之冬。可是作者却在其中领略体味到了一种特别的情趣,竟使他在离别多年之后,还久久难以忘怀。这很耐人寻味。
写景文所难不在状物要工,而是难在景中要有情。作者写白马湖之冬,主要抓住白马湖冬天的风来写。这风“呼呼作响,好像虎吼”。而且它无孔不入,即使把门缝窗隙都用厚紙糊上了,它还会从椽缝中钻进来,令人生畏。可是作者却在夜阑人静,“松涛如吼,霜月当窗”的时候,感到一种“萧瑟的诗趣”,还“独自拨划着炉灰,不肯就睡”。读着这样的文字,作者在我们心目中,其仿佛化成了“山水画中的人物”,不由得把我们带进了一种诗意的境界,引起我们种种“幽邈的遐想”。
散文是最见性情之作,来不得半点虚假与做作。夏丐尊的这一篇朴朴实实,如叙家常。无意为文而自然醇厚,余味不尽,颇耐咀嚼。 【钱谷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