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残疾
儿子很少跟人说话,但总是把嘴巴张着,像是在喘气。他的脸像某种惊恐的情绪从那里流逝之后,而留下来的模型。做父亲的已经离婚了。老婆红杏出墙,跟了有钱的男人,被他知道后,便开始了没完没了的争吵和打骂。但他是个穷鬼,所以在她面前永远处于下风。他是个懦弱而阴沉的男人,作为一种心理补偿,他的阴暗的巴掌便经常在儿子小小的身体上炸响,老婆像狗牙一样尖锐的指尖也经常会划破儿子的皮肤。因为这些,儿子的上学也变得七长八短的,没过多久就草草收兵。他们离婚那天,看上去,儿子竟然有些高兴。老婆嫌儿子累赘,当然不会要他。她变成了一只白色的鸟,一离了婚,便轻盈地飞了起来,在他们的视线里越飞越高,渐渐地,完全不见了。
当父亲意识到儿子已经是他唯一的财产的时候,对他反而爱惜了。他打来一桶水,给儿子洗了一个热水澡。他不相信他儿子是那么邋遢猥琐的。果然,儿子在沐浴后,无比地鲜亮纯洁起来,令他眼前一亮。但他无法洗去儿子的胆怯,眼神的躲闪,沉默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比如,他会忽然从这一句话跳到另一句话去,不管这句话像钢管一样伸在那里还没有说完,或者,他本来坐在那里好好的,但忽然惊慌不安起来,马上夺门而去,好像被谁追赶似的朝着什么地方奔跑起来。有一次,他甚至在奔跑中把衣服脱掉了。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好像一根极其便宜的笛子在风中呜呜地吹响,发出的声音并不好听。
于是,做父亲的感到了久违的疼痛。这疼痛的感觉像烧红的铁丝插在他心里,让他既温暖又感到辛酸。他暗暗打定主意,他不再找女人了,就这样和儿子过下去,尽自己最大力量让儿子哪怕多一点点幸福。他早出晚归,加班加点。他的背弓着。他的额上有了波浪般的抬头纹。他的手经常裂着口子,生活的酸气和咸气从那里渗进去。虽然还是那么吃力,对付生活,就好像拿一尺布去做三尺长的衣服,但总的来说,比以前踏实和安宁多了。他希望儿子经常露出睡在泥土里的红薯那样健康的笑容。
当儿子跟他差不多一样高的时候,儿子主动要求到街边的理发店当了学徒。做父亲的感觉手里的一根线动了动,被拉紧了,但他也明白,那根线迟早是要放的,所以他就试着放了一点点。儿子干得很卖力。做学徒是很辛苦的,但可以学到手艺啊,所以他狠下心来让儿子继续做学徒。儿子比以前变得开朗了一些。有时候,他回来会高兴地说,他今天学到了什么,或,师傅让他握了剪。儿子的眼睛里是惊喜和还有些胆怯的得意。儿子的表情使他心疼不已,现在他明白了,童年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来说是多么重要啊,如果一个人在童年没有感觉到幸福,那么他一辈子都不能真正地幸福。童年是人的一只脚,如果它经常受伤害,那么就会让人得小儿麻痹症,好像永远短了一条腿。
果不其然,没多久,儿子在给一位顾客洗头时,不慎把洗发水滴到了那个人的身上。大概那是一件十分考究的衣服,那个人十分愤怒,狠狠给了儿子一巴掌。其他人纷纷向顾客道歉,那位顾客并不领情,要儿子赔他的衣服。现在是顾客是上帝的时代,没有人敢得罪顾客。师傅气极了,也只好给儿子来了一巴掌。儿子眼里全是泪水。可他到哪里去拿那么多钱呢,听说那件衣服要几千块钱。回来,儿子又不敢跟他讲。那个顾客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儿子要钱。那件衣服他是真的不要了,脱下来扔在那里。所以儿子看到有人进门就忍不住一阵哆嗦。他就更经常地不慎把洗发水弄到客人身上去。也就更多地挨了打骂。终于有一天他把洗发水放在那里,什么人也不顾径自向外面走去,师傅在背后叫他他好像没听到。
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儿子已经在大街上脱了衣服奔跑。他赶上儿子把衣服披在儿子身上,可儿子已经认不出他来了,只是在不停地自言自语:我没钱赔他们,你看,我已经把衣服脱了,我什么也没有了。于是他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理发店是不会负责的。他们说,你儿子还损害了我们的声誉呢,不信你看,现在生意比以前差多了,以前我们多跑火。他毕竟是个懦弱的人,这时候他的懦弱尤其明显。这样说来,倒是他拖累了人家,他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儿子时好时歹,他想这不是个办法。有人说这是病。既然是病,那就要治。为此他借了很多钱,把儿子送到了郊区的精神病院。说实话,刚把儿子带回家的时候,他还有些一筹莫展,仿佛生活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和目标,但现在,他又有了,那就是借钱给儿子治病和还债。因此他的已经有些衰老的体内又灌满了劲。以前他不知道有精神病院这么一个单位。精神病是不是神经病?说出去挺丢人的,但现在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带儿子去的时候,在那里看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人,有的人在莫名其妙地倒立,有的人在莫名其妙地唱歌,有的人在莫名其妙地哭泣。但那里有医生和护士给他们打针,让他们按时吃药,想到这里,他又宽下心来。
所以当几个月后精神病院通知他去接人时,他高兴地到街边的小酒馆里要了二两囟猪舌头,喝了二两烧酒。其间他去探望过儿子几次,真的,儿子正在慢慢好转。他叫他爸爸的时候竟然会露出有些难为情的神情。这一夜他睡得很踏实,做了很多好梦,以致第二天早晨还醒迟了些。他搭了一段路的车,下车后,他几乎是跑着向医院奔去。但快到门口时,他听到了他熟悉而恐怖的尖叫。他跌跌撞撞赶到那里,看到自己的儿子又脱光了衣服在院子里奔跑,不同的是,他痛苦地捂着自己的下身。
原来,儿子昨晚上卫生间时,忽然被一个埋伏在那里的老头抱住,咬断了生殖器。
这一下,儿子真的要做一辈子残疾人了,他痛苦地想道,但他马上控制不住自己似的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身手敏捷,从铁门上翻了进去,和儿子一起奔跑。
落 土
行知梦见爹对他说,他不想待在书架上。
算起来,爹已经在书架上待了差不多十年。
他把爹放在书架上,爹应该是满意的。爹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只喜欢读书。爹总是跟他说,书是好东西,一读书,人就神清气爽。爹说这话的时候,村里人都在暗暗发笑,所以他听了这话就好像吃了一包老鼠药,走在日光下老担心药性发作。
爹在书架上慢慢移动着,先是在一眼可以望见的地方,后来就躲到一排书的后面去。有一次,一个同事来借书,抽出一本巴尔扎克的《幻灭》,看到了后面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不禁吓了一跳,问,这是什么?
他说,是家父的骨灰。
《幻灭》便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行知把书柜抹得很干净。他的工作用书从来不上书架。他把书插回原处。其实他讨厌别人来借书。书在别人那里,大概就像妻子被人掳去任人凌辱,回来时总是衣衫不整。
行知年轻时有一个宏大的理想,那就是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他经常像拉斯蒂涅那样在心里朝着什么地方喊道:“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
那时他已经是县中学的教师了。爹娘还在乡下。娘死了,他把爹接到中学来一起住。娘死的时候,他简直如释重负似的松了口气。人都是要死的,这没什么好悲伤的。爹说,你都三十多了,还没找媳妇,我跟着你,你就更找不着媳妇了。他说,反正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加起来还是两个人。
爹就流眼泪。
爹自从有了轻度中风的迹象后,动不动就流眼泪。
县中学分给他的房子只是一个套间,爹住后面,他住前面。爹还像在乡下一样,不愿出门,除了睡觉,就是坐在那里看书。行知把家里的老书都带来了。大部分已经被毁掉了,留下来的,其实也就是那么几本。残缺不全的子曰诗云,诸子百家。所以行知有理由怀疑爹读书已经是徒具形式而没有实际内容了。爹需要活在那个形式里,不然他活不下去。房间里没有卫生间,公共厕场在操场对面,他给爹在房里放了一只塑料桶当便盆,用完就盖上。即使这样,房间里也弥漫着一股很浓的氨气。
他知道,村里人至今都在嘲笑他,奚落他。那年春节,他在大门两边写下一副对联: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娘死的时候,村里人居然不肯出力。人死了,都是村里人帮忙抬上山。谁有那么大力气一个人背得动棺材?可村里人不肯抬他娘上山。他气得浑身发冷。后来还是爹说了话。爹站在塘边,对老天呼号:村里人要是不抬死人上山,他就把尸体停在门口,让它发臭,反正村子里还没死完。
他不得不考虑,以后爹死了怎么办?再以后,他自己死了又怎么办?
爹的死来得悄无声息,跟他预想中的情景相去甚远。他猜想,像爹这样一个一辈子壮志未酬的人,死的时候一定是很痛苦的,要么垂死挣扎,要么死不瞑目。那天他下了课回到房里,做了些杂事,见爹还在那里看书,便叫了他一声。爹没答应。爹反正经常这样。又过了一会儿,他过去拍了拍爹的肩膀,想把书从爹手里抽出来,结果抽不出。他想爹哪里来的力气把书抓得这么紧呢。他把爹的身子摇了摇,才发现爹已经死了。
村里人早就在等着刁难他,看他的笑话。他把爹火化了。他对爹说,你是村子里第一个真正升上了天堂的人。
爹死后不久,他的个人问题也得到了解决。是校长牵的线。对方是一个银行职员,叫张彩霞,外地人,年龄不小。但好像家里有那么一点门路。
他和张彩霞第一次见面就上了床。他闭上眼睛,不看她。他也始终没问过她为什么不是处女。都到了这个年龄,还问这个问题,真是可笑。
他只向张彩霞提了一个要求:让他爹待在书架上。
张彩霞的身子迅速冷却下来。不过她还是答应了。
和张彩霞结婚半年后,她的门路开始发挥作用。她调回了原籍,一个正在发展中的工业城市。不久他也如愿以偿,调入一所大企业的子弟学校。
走之前,张彩霞问他是否把爹安葬了,他说爹不想回村子里。张彩霞说,那么,我们在县城公墓里为爹找一个地方吧?他还是没有答应。
爹就跟着他离开了县城,离开了故乡。他想,这是否算得上背井离乡?或许,对于他来说,爹就是故乡的一种象征吧,可爹,对此肯定是不答应的,爹一辈子都后悔没逃出去,难道到头来,反而要他作为故乡的象征?这决不应该。但是,爹又必须担任这个角色,这是没办法的。书架上的爹,仿佛成了一只蝉蜕,既有形又无形,既实在又空洞,既透明又虚无缥缈。深夜,他总是听到蝉在鸣叫。
张彩霞说,你怎么老是耳鸣,是不是去看看医生?
他说,神经衰弱就像一张网,一直牢牢罩着他,他头痛,耳鸣,失眠,便秘,什么药都不管用。
张彩霞大概为找到了他这么一个成熟、稳健的丈夫而暗暗得意吧,可他要让她知道,她上当了,她捡到的是一个破烂货。这样,他们就扯平了。
在新单位,他们有了一套还不错的房子。凭他的经验和智商,处理各种人际关系如鱼得水,只是张彩霞的肚子一直没鼓起来。她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说,我哪知道。她说,反正我是没问题的。
他听了,冷笑一声。
到了晚上,他又看到爹了。他拧亮台灯,移开书,把爹抱出来,像是那时候抱爹到阳台上晒太阳。爹的皮肤还是那么白皙,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光辉。神态还是那么冷漠和高傲。其实他很喜欢爹这种既冷漠又高傲的样子。爹完全配得上这两个词。
可是这次,爹冷不丁地跟他说,他要回到土里去。
他说,难道你把这么多书都读完了?
爹说,读完了。
他说,要不,我再去买点。的确,他已经很久没买书了。
爹忽然厌倦地挥了挥手,说,他已经不愿读书了,他要入土为安。
他说,你确定?
爹说,确定。
他说,回哪里?回乡下吗?故乡?
爹说,去他妈的故乡。
一向斯文的爹忽然骂了一句粗话。他记得爹还有一次说粗话,是在一次游斗中。爹发现胸前的牌子上写错了一个字,便向人索要笔墨,想改过来。那人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摆臭架子显示你的臭优越感啊!爹忽然火了,把牌子取下来重重一摔,吼道:你居然要在我胸前挂个错别字,休想!
回来时,爹的鼻血涂了一身一脸。
他说,既然这样,那好,明天我就去给你找墓地。
爹终于抱着他喜欢的紫檀木还有几本老书,在他和张彩霞的注视下渐渐沉入地下。红土很快遮住了爹的脸。随着这一切的进行,行知觉得自己的鞋底和地面的联系紧密了起来。他不禁握了握张彩霞的手。
他懂爹的意思。爹是要他把他乡当故乡。爹永远不愿做他的故乡。
张彩霞终于解怀了。他这样一想,猛然意识到“解怀”这个词正是村里人对女人生孩子的说法。没想到,虽然他离故乡这么远,可那些词汇还是不时地蹦出来。故乡的概念分解成词语的形式仍然盘踞在他脑海。它们还要占领他多久呢?大概连爹也没意识到,离开故乡这么多年,他和爹说的一直是方言。外人进入不了的方言。
张彩霞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儿子见风就长。有一天,他打量着儿子,忽然吃了一惊:他觉得总有个人站在儿子身后或藏在儿子体内,那个人,就是他爹。
只是,他不会跟他说方言了。
培养大师
这是我儿子,您瞧,他多可爱,这是他六个月时的照片。我后悔,没在更早一些的时候给他拍照。现在,很多名人的画册都是从襁褓之中开始的。您瞧他的头多大!他的额角多么宽敞!他的耳朵多长,耳垂多厚实!他的小嘴多么方正!他几乎不像是我和他爸生的。每隔一个月,我都要带孩子去一次照相馆。有一次,他不肯一个人照,硬要拉我进去,喏,就是这张。我激动了。他这么小,就知道爱妈妈,将来出了国,一定会更加热爱祖国的。
别看我生活在平常之中,但我并不想做一个平常的人。读书时,我迷上了书法。我经常梦见我写的字,像王羲之的“鹅”字那样,冲天飞去了。但是,很多因素决定我不能成为一个卓越的书法家。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忘记理想了。得感谢我的儿子。是他,重新唤起了我对书法的热爱。有一种力量,鼓励我把自己没能实现的理想,嫁接到儿子的身上。
我曾长久地望着摇篮中熟睡的儿子。别人的孩子,都不如我的孩子好。有人说,每个母亲在抱着自己孩子的时候,都仿佛抱着未来的国家总理,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
当时很流行胎教。想孩子成为音乐家的,天天听贝多芬或柴可夫斯基;想孩子成为文学家的,天天听唐诗宋词。但就是找不到书法方面的胎教教材,为此我自己动开了脑筋。我每天坚持练两个小时的毛笔字。我一边写,一边对孩子说:横要这样写,藏锋,运笔,再顿笔,笔锋提起,记住了吗?来,我们再来一遍,让妈妈握着你的手。我就仿佛握着他的小手在用力。我还自编了一套书法胎教教材。都说怀孕期的女人最聪明,就是睡着了,我也用墨汁在半圆形的肚皮上写上大字,让孩子闻到墨香。孩子伸出手,在我的肚皮上摸来摸去。他在临摹那字呢。
日后,等我的孩子成名了,我就会把我编的书法胎教教材公开出版,让更多的母亲和孩子受益。但现在肯定不行。我怎么能傻拉巴叽地培养自己儿子的竞争对手呢?我这不是害他么?要知道,大师的名额是有限的,请原谅一个母亲的自私吧。
儿子和书法的神秘联系从他六个月的时候就开始了。那一天,他大哭不止,我想了很多办法他还在哭,后来我急中生智,抓起写字台上的毛笔往他手里一塞,你说怪不怪,他立时就不哭了,还把笔举起来,眼睛骨碌碌地转,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看来,我的胎教已经开花结果了啊。孩子在两岁的时候,果然显露出了不同寻常的书法天赋。他忽然说,我要写字!我给他磨墨。他拿起笔来,大大方方地写了一个字:两点加一提,再是两横,一竖,又是一横。他姓汪,你看,这不是个“汪”字吗!
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能把那个“汪”字保留下来。那可是我儿子的处女作啊!一个才两岁的孩子、一个神童、一个未来的书法大师的处女作!它是无价之宝,可是我,竟然一时糊涂,把它给丢弃了!我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女人啊!
对儿子每一幅习作的珍惜,成了我以后生活的主要内容。除了习字,我还带他去走访名师和名山大川,让他吸取名人和山川之真气。我儿子的字还真的得到了许多当代书法家的赞赏。他们都是书法家协会的会员。他们说我儿子前途不可限量。有一位老先生想收我儿子为徒,但我考虑到他名气不是很大,便婉言谢绝了,我把儿子的每一幅习作都小心地晾干,抚平,再精心地收起。再过若干年,它们都将是国家一级保护文物。你想想,现在就是王羲之洗笔的水池,其价值也相当于一个小地方全年的财政收入了。保护文物就要从它还不是文物时做起,所以我也是在为国家做贡献。我还花高价请一位篆刻家为我儿子刻了一方图章,盖在每一幅习作上。因为我听说,一幅字画没有图章是算不了数的,就像一个人出国没有护照一样。到目前为止,儿子的习作装满了三口大箱子,我正准备腾出一间房来,专门放儿子的作品。每天夜晚,我都看见儿子的习作在闪闪发光。不,那不是金银珠宝,而是精神文明。我还保存了他的课本和作业本。有一次,他的一个作业本被老师弄丢了。但我怀疑是老师故意把它藏起来了,她知道我儿子将来是大有出息的。现在,有的老师师德不行。我到学校去,好言相劝,请她把我儿子的作业本还给我。她不给。她的身子紧紧护住抽屉。我说你打开抽屉让我看看。她脸红脖子粗了。我坚持着,不肯让步。她叫来了保安人员。趁我和保安人员理论时,她迅速把我儿子的作业本转移了。末了我和她大吵了一架,让她自私和贪婪的嘴脸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无遗。
每月为儿子照一次相的习惯,几年来一直保持着。我在每一张照片的背后写上时间地点和当时情景。现在已有的那些名人或伟人的画册、传记总有着这样或那样的遗憾。我儿子的画册和传记,将是世界上第一本资料最详尽、内容最丰富的画册和传记。
还有一件极重要的工作是,我必须教会儿子熟练地签名。我督促儿子反复地磨炼他的名字。毛笔、钢笔、圆珠笔,硬笔、软笔都要适应。作为一个书法大师,他的签名应该漂亮非凡,无与伦比。
丈夫和儿子是小偷
她对自己说,你这一辈子,一点人样子都没有。你没有白吃,没有白喝,不偷,不抢,但你,还是一点做人的样子也没有。你不是你。你是一个贼的婆娘和另一个贼的娘。你安分守己,战战兢兢,但那些鸟粪一样的白色斑点总是落在你身上,开始你还想洗,但后来你根本洗不了。它们被太阳晒干,发出了难闻的气味。它们顽固地把你包裹住,你摆脱不了。它们像胶一样,像窒息一样。有一段时间,你想结束这种生活。你偷偷跟踪丈夫和儿子,再把他们偷来的东西偷偷送回去。或者,把丈夫和儿子的行径四处告诉人。但人们依然没有谅解你。他们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么,还用得着你说?你这不是得了便宜又卖乖么?他们不信任你。他们怎么会信任你呢?为了前一件事,你要遭到丈夫和儿子的踢打。丈夫用荆条把你的衣服抽破,把你的老皮抽破。它们像一层油垢似的痂在你身上。你丈夫把你的皮肉撕开,露出里面乌不溜秋的骨头。
奇怪,你一点也不觉得痛。你的筋都麻木了。你身上的血液像冬天的河水一样,又冷又浅。它们不肯流动。不肯把痛传递到你的感觉里来。它们是紫色的,死了。荆条一下下抽向你的时候,你居然不知道躲避。
是的,你本来是有机会离开这个鬼地方的。那些年,一个外乡的货郎经常来村子里。没有人知道,他是冲着你来的。他在那边兄弟众多,还没有娶亲。他知道了你后,顿生了同情和席卷之心。他接近了你。他不嫌你老(你已经二十五岁了),也不嫌你丑(你有什么好看的呢)。他抓住了你的手,说这么好的手你用得不是地方,这么好的手你把它浪费了。他要你跟他走。他说如果你舍不得儿子,他愿意把你的儿子放在货郎担里挑着。他说他的货郎担一头重一头轻,正要个平衡。他说他是骆驼变的,担子越重他挑得越有劲。他说他又得媳妇又得儿子,双喜临门。
但是,你还是没有走。不是舍不得这个家。也不是舍不得这个丈夫。你就是有点笨。连娘家的人都说你笨。
你还记得,当你第一次发现儿子偷了你瓦罐里的钱,村里的孩子告诉你儿子偷了他的铅笔的时候,你有如五雷轰顶手脚冰凉的情形。从那时起,你就隐约看到了你的命。你用瘦竹棍狠狠地抽着儿子。你像一头发疯的母狮,咆哮着,想把你的命唬住,好让它调转方向。血道道在儿子小小的身体上应声而起,像一条条血蚕在扭曲翻滚,有的还滚到了地上。真可谓痛在儿的身戕在娘的心。竹棍抽断了,你抱住被骇吓得哭不出声来的儿子放声大哭。你拿拳头打自己的头。你狠狠地咬自己。你的脸上都是泪痕和灰,你几乎是跪在地上哀求儿子,求他不要做贼,不要学他爹。你说儿子不管要什么,你哪怕是卖血,也要给他买来。但儿子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你再拿细竹棍抽他,他从你手下一滑,跑出了老远。儿子虎头虎脑,跑起来像一阵风。你赶不上他。你只有等到晚上,他睡着了,才拿细竹棍抽他。你抽得他嗷嗷直叫,像一头挨宰的畜生。要真是畜生就好了。要真是畜生你就可以把他宰了。在密集的抽打里,他抱头答应了你的所有哀求。你照例有一个睡不着的夜晚。照例要把自己折磨得和儿子一样痛。儿子第二天早上起来,厌憎地看了你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你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又惶恐又胆怯。再后来,你惊讶地发现儿子的眉目间也有了他爹的那种又无赖又狡猾的神情。你打他,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你打,等你打够了,他就把鞭子横夺过去,折断,扬长而去。于是你只有气得嗦嗦发抖的份。再后来,他长得比你还高,你的鞭子根本抽不上去。你得站在凳子上抽。你的手刚一扬,又彻底地垂下来了。
你对儿子失望了。对自己也失望了。
你讨厌儿子。也讨厌自己。
你讨厌活着。
但你还活着。
丈夫和儿子在商量怎么去偷人家的猪。这是他们刚刚冒出的一个新奇而大胆的想法。他们说,我们去偷一只猪卖吧。他们还从未偷过这么大的活物,不免感到兴奋。偷鸡摸狗的事他们已经嫌不过瘾。村子里的鸡和狗,见了他们都慌忙地逃开。他们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味,鸡和狗都害怕。半夜里,他们潜进人家的猪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哄得人家的猪不作声。他们一前一后地赶着猪,像散步一样,把它卖给了屠户王老五。
他们卖了猪,分了钱就去赌博。还是巴交、掂毛、七瓜、二绿那么几个人。起初,丈夫和儿子打合子,也曾赢过几回。但他们很快就被拆开了,规定他们父子俩不能同时上场。他们嘿嘿笑着,也只好接受。没有了帮衬,他们很快又输了。这一天,他们输干了口袋,肚子瘪瘪地垂头丧气地回家。
她像一只破布袋似的在门边喘气。她的心,又开始绞痛了。心一痛,她就要像条狗那样张开嘴巴喘气。她面前摆了一把剪子,一只钉锤,一把割鞋底的条刀。她用灰冷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它们。或者,把它们的位置换来换去。她有些蔑视那只钉锤。因为它过于轻小,像小孩子的玩具。她吃力地,把剪子和条刀磨了又磨。磨得在暗处也能看到。她还记得看刀口的锋利,只要拿头发丝在上面一吹就行。但她现在没有拔和吹的力气了。还不到五十岁,但已经比七十岁的人还老了。以前,她用剪子铰鞋样,用条刀割布片衲的鞋底,用钉锤把楦头打进鞋里去。她剪的鞋样线条流畅,她衲的鞋底宽厚结实,她楦好的布鞋肥瘦合脚。
丈夫踢了踢破布袋,说,今天真倒霉,卖了一头猪,连口肉汤都没喝上。
儿子也踢了踢破布袋,说,还不是怪你,叫你别贪大牌你偏要贪。
丈夫说,你放屁,倒教训起老子来了。
儿子说,老子就比我大了?
啪。做老子的一掌甩在儿子脸上。儿子摸着火辣辣的脸,很快反应过来。一反应过来他就要以牙还牙。但做老子的早有准备,头一偏,儿子的掌扑了空。做老子的得意起来。但没想到,儿子用另一只手给他来了一掌。儿子的两手几乎是完美的合作,像拍打苍蝇一样。做老子的很恼火被儿子当成了苍蝇。两个人便热火朝天地打了起来。
每逢这时,门口的破布袋就剧烈地颤抖起来。它在拳脚交加的光影里手足无措,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别打,别打。或者:打吧,打吧。但是谁也没听到,它就更紧地缩成一团。
以往都是以老子最终狠狠教训了儿子结束。做老子的骂个不休,做儿子的擦着流血的嘴角,夹着尾巴到一边去舔伤口。当然还不忘把门角落里的破布袋再踢上一脚。她是做老子的人的婆娘,他当然要拿她出气。但现在儿子在擦着嘴角的瞬间,忽然瞥见了破布袋脚前的钉锤、剪子和条刀。做儿子的忽然变得聪明和有勇气起来。他操起条刀,一下子插进了他老子的后背。
他怕刀没穿透,还进一步地推了刀把。
破布袋复杂的眼球下,虱子一样渐渐爬上了最后的泪水。仿佛她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丈夫死了。儿子被抓进了班房,再也出不来了。她想了很久,再也想不出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没有人来探望。终于有一天,她死了。
在此之前,她洗了一个澡。她很久没洗澡了。她笨手笨脚地洗着,直到在麻木的身子上擦出了痛。擦出了红晕。真不敢相信,它那么平坦,瘦弱,而且,还那么洁白。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在洗到紧绷在胸前的两只紫黑色乳头时,她满怀羞耻感地、哧哧地笑了……
虫 牙
妻子说苏桥该去看医生。
她说,你的腮帮子都肿两天了,吃多了SMZ对身体也不好,容易在肾里形成结石,再说你那是虫牙,吃药治标不治本,多早就劝你找个医生把它拔了,你一直不听。
苏桥摇了摇头说不急,等等再说。
妻子是小学老师,喜欢看些家庭保健之类的书籍,平时苏桥和女儿有个头疼脑热的,妻子都自告奋勇地去买药。唯独牙疼,苏桥是自己买药,并且只买新诺明。这种药是片剂,很大的一片,上面写有“SMZ”三个字母。它跟舌头的摩擦力很大,服药时要些勇气。这种药很便宜。妻子叫他买好一点的药,苏桥说,似乎只有它对他的牙疼有效。
苏桥曾就这个问题请教过学药剂专业的朋友,既然这种药副作用大,为什么还在不断地生产呢?
朋友说,是这样的,有些疾病,如牙疼、扁桃体炎、肠炎什么的,用很先进的抗生素效果还不一定好,SMZ对人体软组织有相当强的药理渗透作用。
妻子还在唠叨:都等好多年了,拔个牙不是很简单的事么?
苏桥说,干吗要拔?让它留着吧。
苏桥的牙很早就不好了。首先是长得稀,他怀疑他的牙齿都没达到三十二颗的标准。吃东西容易夹牙。其次就是经常闹牙疼。完全没理由的,牙齿就疼了。
那颗所谓的虫牙,里面是否真的有虫子?其实他从来没看见过自己的牙齿里有虫子,但谁都说那是一颗虫牙。
发现母亲的牙齿也不好,是他在发现自己的牙不好之后。因为这一点,他记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那时,经常有走村串户的外乡人,他们自称可以把牙齿里的虫子挑出来。许多牙疼的人跃跃欲试。外乡人叫母亲打来一碗清水,站在门槛上,再叫母亲张开嘴,用一根很长的绣花针在母亲的牙缝里剔着。剔一会儿,就把钢针放在清水里洗洗,说,你看,又一条虫子。大家争先恐后地挤来看,果然看到碗底里有白色的东西在蠕动。外乡人又说,蚜虫不能除根,必须每年都要清理。于是母亲每年都要把挑蚜虫的外乡人请进家里来。母亲每次在挑出蚜虫后,都容光焕发。过了好多年,才听说那些外乡人是骗子,牙齿里根本没有虫。
外乡人不再来了,母亲再牙疼的时候,就含上一口白酒,然后半天不说话。当然,酒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母亲就跑到邻村的赤脚医生关木通那里,他给她开的药就是SMZ。这种药很神奇,两片下去,不一会儿,母亲的牙疼就止住了。
因为母亲,苏桥才知道牙疼是可以遗传的。
但他没告诉母亲他也在牙疼。
有一天,当苏桥发现,他与母亲之间竟存在着那样大的隔阂时,不禁吃了一惊。
那是什么样的隔阂啊。母与子。本来,他是系在她脐带上的小小的命。本来,如果有什么击打在他身上,母亲心里也是痛的。母亲是一条大河,而他,永远是她的支流。
他极少跟人谈及母亲。
从小,他就知道,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是万物之源。然而,当他有一天,发现了母亲的狭隘、愚昧、抱怨、吝啬、自私、不公正、甚至冷酷时,他的心就像被谁拿石头砸了一下,又砸了一下。他目瞪口呆。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放逐。
苏桥很难说清楚,他与母亲之间的隔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当他慢慢成熟,慢慢觉察到母亲身上那不像母亲的东西时,他很痛苦。这是母亲吗?这怎么是他的母亲呢?
为此,他也做过种种努力。但努力的结果是越来越疏远。
还有一种可能是,他曾伤害或忽略过母亲。他曾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受了母亲的影响。是不是他用母亲赋予他的东西,反过来针对了她,就像一种毒汁,就像大蛇与小蛇,可以互相致命?或许,他的幼稚,他的莽撞,他的淡漠或许无意中伤害了母亲。
但母亲不知道,为了挤出她遗传给他的毒汁,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大概在大学毕业后不久,他开始了对母亲的反叛。那个他以前根本不熟悉的母亲渐渐在他眼前令他惊讶地呈现出来。起初的反叛手忙脚乱,他完全是凭着一股冲动,把自己推向母亲的反面。
他也曾试图去影响母亲。他多次设想过跟父母促膝谈心的场景。在想象中,父母神态安详面容洁净,他们互相被感动。可事实上,每次回家,他刚刚开始的话题总是被母亲尖刻而泼辣地打断,父亲则在一旁火上加油。他无法改变他们。
但,母亲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扯大,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发现她的缺点?
这样,做母亲也是很悲哀的了。
有一段时间,他经常跟父母打电话,关心他们的身体,叫母亲少打牌,要父亲按时到医院量血压。虽然这样做心里很别扭。父母对祖父不好,凭什么还让他们享受到他的孝心?他很矛盾。可作为儿子,他是否有审判自己父母的权力?是否该对父母的作为耿耿于怀?他知道母亲是个记恨的人,可如此,他不也成了一个记恨的人了吗?
他很少跟人提起母亲。电视里播放此类内容的节目,他马上关掉或换台。有时候,他明明知道父母希望他这样,他却偏偏那样,哪怕那样要走弯路要让自己吃苦。他不怕吃苦。他在吃这样的苦的时候,尝到了某种类似于报复的快感。他通过报复自己来报复父母。他希望自己成为母亲口腔里的那颗虫牙,过不了多久就会溃疡发炎隐隐作痛。
苏桥和母亲又有两个月没通电话了。他的牙疼一直没好。SMZ不能长时间服用。期间他只叫妻子给他们寄了一次钱。钱是寄到父亲的单位上。现在是冬天,他想,从邮局里刚取出来的钱一定是冰冷冰冷的。他喜欢这种冰冷的感觉。
说起来父亲也是很可怜的。他似乎一辈子都在求人,求人解决工作,求人给女儿解决商品粮,求人帮他顺利办理退休手续,求人多给一点退休工资,求人让他返聘。他连村里的小队长都不敢得罪。现在,母亲迷上了打麻将,父亲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买菜,捅蜂窝煤炉,倒马桶,捡玻璃瓶。当年的军人本色荡然无存,唯有衣领依然扣得那么工整,总是扣至脖子,并抱怨现在的衣服没有风扣。
祖父是个很专制的人。对此,苏桥也是有体会的。祖父的固执常常使少年苏桥泪光闪闪。他在学校读书时最担心的就是家里吵架,为此他常走五六里夜路偷偷潜回村子,躲在屋后听动静。每到农忙,家里总吵得不可开交,祖父要这样,父母要那样。每次吵架,都以祖父摔坏东西或母亲饮泣而告终。母亲的胸中积聚了太多的怨恨。当衰老在祖父身上降临,她就要复仇了。
可是父母没意识到,他们在反抗祖父的同时,自己也早已成了祖父的一部分。他们的专制、粗暴和琐碎,跟祖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桥其实很想跟父母打电话。他也知道父母很想他给他们打电话。可是他硬起心肠来没打。他没意识到,他在惩罚父母的同时,也在惩罚他自己。他不肯告诉母亲他也犯牙疼。有一次母亲问他牙好不好,他说很好。他想母亲如果知道他牙齿像她,一定会暗暗高兴的。他偏偏不让她高兴。一次,母亲望着他说,他说话的声气和走路的样子很像父亲,他听后,故意换个姿势走路。他把自己藏了起来。他强迫自己不像他们。一次,因事早起,他闻到了口里的一股馊味。这使他想起小时候,经常鸡叫头遍被母亲叫起床,跟母亲走十多里路到县城里去卖豆芽。他不能帮母亲挑担,只能给母亲做个伴。到了城里,母亲的衣衫早已湿透。由于起得太早,他口里有一股馊味。后来他一起早就闻到口里有馊味,一闻到馊味就会想起跟母亲卖豆芽的经历。有一次,卖豆芽的钱被扒手偷去了,母亲竟当街大哭起来。母亲坐在地上,身上手上全是灰尘,泪水糊了一脸。他被深深地震撼了,没想到在他眼中高大完美的母亲被人欺负时竟是这么可怜。这时他觉得大街上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扒手,他眼睛里射出了愤怒的火焰。
他尽力不去想母亲,可是牙疼每每让他想起母亲。他不知不觉开始喝酒。等他意识到母亲也是这样来止痛时,他已经迷上酒了。他是母亲的虫牙,母亲也是他的虫牙。然而在抵抗父母的过程中,他却发现自己越来越像父母。
他想,难道有一种遗传方式是通过排斥和反抗来实现的吗?
他打了个冷战。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心痛如锥。他几乎是在一种十分气恼的情况下拿起了话筒。他忽然记起,他曾查过字典,上面说,虫牙是龋齿的俗称。龋齿,则是“病,由于口腔不清洁,食物残渣在牙缝中发酵,产生酸类,破坏牙齿的釉质,形成空洞,有牙疼、齿龈肿胀等症状”。
妻子还在劝他去拔牙,他说,不拔,永远也不拔。
他知道,像母亲一样,牙疼对他的全盘进攻,迟早会到来。
他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剃 刀
我知道,我这样做有些自不量力。剃刀这么小,而世界那么大。这绝对是一项艰巨的工作。以前,我似乎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脑袋,现在,吓,它们一下子挤到我狭小的店面里来了。每个人都顶着脑袋来找我,使我感到自己的事业很重要。
在此,我不得不佩服我老爹。当我不愿读书退学回到家里,他一扫脸上的阴云,说,好孩子,你终于回来了,你不知道,爹对你多担心,你再那么读下去,迟早要读出问题来。其实,不光爹这么想,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只有我们老师没看出来,他还一个劲地鼓励我多读书多做习题。老师说,当你把铁棒磨成针,就会成为李白,当你开始思考苹果为什么不往天上飞而往地上掉你就会成为牛顿。可我既不想成为李白也不想成为牛顿。我最有可能成为的是陈景润。我像他一样,经常走路看书并把脑袋碰到电线杆上。但后来,老师从抽屉里把我的书搜出来,对我说,看这样的书,你永远也成不了陈景润。
我看的是《雪山飞狐》。
爹这辈子,最有脸面的是有一次帮我们县里的书记剃头。那时他还很年轻,县里的书记会亲自来店里剃头。后来,他们就不来了,叫他去。再后来,他们就不要他剃了,据说是坐飞机到北京上海和巴黎去剃。他说,爹的手艺落伍了,领导们不要我服务了,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干,争取以后为县里乃至省里的领导们服务,那样,爹的理想也就实现了。
爹说我有悟性。他在把看家的本事都传授给我后,就像个领导似的退居二线了。一次喝多了酒,他醉眼蒙眬地对我说,你办事,我放心。
我想,人真是怪,都要长颗脑袋,而且每颗脑袋里还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有时候,我有强烈的冲动,想拔光头发看看那些想法到底是什么。我猜那一定很有趣,就像小时候看万花筒一样。
有人说,我们小城里到处都是文化。的确。其实有很多著名的人物和历史事件就产生在这个小城里,而且还在不断发生。一个教书的先生因失恋离家出走,若干年后他说的许多话都印在书上。一个爱打架和调戏妇女的二流子,在杀人之后跑掉了,后来成了将军。一个女孩子被人抛弃后成了妓女,若干年后她嫁给了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东门的大沙湾,从几百年前甚至更早就成了专门杀人的地方。不同的朝代都在那里杀人,绑匪在那里撕票,痴情女子在那里殉情,黑道双方在那里对决。现在,每年一次或几次的枪决也是在那里进行。有贪官,也有许多人一无所有。在我们小城,还有几个杀人谜案至今未破。有好几部电影和电视剧在我们这里拍摄。至于在我们小城吃喝玩乐后写下文章的人更是不可胜数。
一个月前,我们这里又出了一个贪官,据说他贪污的钱比全省的钱还多。当然他不是在我们这里被抓住的。他在我们这里做书记的时候,发明了许多好玩的戏法,比如他把全县的重要官衔写在小纸条上,让大家抓阄,抓到了哪个职位,它就是你的。所以我们小城里的官都是抓来的。如果你跟人说某某被抓起来了,对方一定不会惊讶,他还以为某某又抓了个好阄。有人提醒书记说我们县里的财政赤字已经很严重,已经把二十年后的钱都用掉了,书记笑着说没关系,这就像很多人担心性别危机,其实是没必要的,男人难道不可以找岁数比他小的女人么?现在我们用二十年后的财政,正是老夫少妻,幸福指数高得很。他升官离开我们县里的时候,许多单位有大半年没发工资,至于那些边远地区的学校,都好几年没发工资了。工业园那些匆匆点火上马的工厂,烟囱早已冷却。红火的厂子也有,但那里树木全死寸草不生,周围的农田长不出庄稼,蔬菜变了颜色,江里的鱼莫名其妙地浮尸,老百姓得了各种莫名其妙的病。他真正离开我们县城的那天,老百姓放起了鞭炮,但市电视台的记者把它说成是盛大的欢送。这不是放屁吗?不久,他又升为市长,市委书记。他被查处的时候,在城里的旺铺不下于五十间。还有人以他为题材写了很厚的反腐小说。不过,这跟我们小县城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当初像颗爆竹似的弹上天时留下的那个大窟窿再也填不上了。现在,我们依然呼吸着被污染的空气,喝着被污染的河水,紧巴巴地过着日子。所以我想,当初如果我在路上碰到了他并且知道他是个贪官便把他干掉了,那多好,即使为此送了命我也在所不惜。
我的这个想法绝不是一时冲动。早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对着厚厚的历史课本,我常常想入非非。我唯一有点喜欢的课是历史。我的目光总是在某个历史性的关键时刻流连。我浮想联翩,开始了各种假设。晚上,我躺在黑暗中,设想着那些激动人心的场面,兴奋得睡不着觉。在我的想象里,项羽把刘邦干掉了,诸葛亮取代刘禅当了皇帝,岳飞杀掉了秦桧……
既然谁都是要剃头的,那最有可能改变历史进程的,就是干我这一行的了。事实上,我从没在历史里发现过类似记载,这真是一种遗憾。如果可能,我要成立一个组织,让所有的剃头匠都联合起来。全世界剃头匠联合起来!
我开始留心察看我手下的那些头皮了。我听到他们的各种想法如小溪一般从我手下汩汩流过。有的人在琢磨着怎么和女人约会,有的人在琢磨着怎么多赚钱,有的人在诅咒另一个人,有的人在跟自己的内心搏斗。
这天,一个面容清秀的人来到了我这里。见我正忙着,他不声不响坐在那里,拿起一份县里摊派的报纸随便翻起来。过了一会儿,我给他围上披布,开始梳剪。他心里在嘀咕着什么。于是我便知道,他是一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本想干自己的专业,可家里人尤其是他的两个姐姐和姐夫却一定要他去考公务员。他们是做生意的,赚了很多钱。他们说,我们家什么也不缺,就缺个当官的,这一次,我们不妨调整一下投资方向,把你送到政界上去,你就沿着我们指引的方向前进吧。起初他不肯,可他们说他忘恩负义。他当初读大学的钱都是他们出的。他咬了咬嘴唇,说,好,那我就听你们的。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他想,总有让他们后悔的一天。而让他们后悔的最好方式,就是眼看着到手的鸽子却飞了。他要一个劲地往上爬(自然,他们的投资也越来越大。要钱的时候,他把手一伸,什么话也不说)。从秘书到办公室主任,再到局长县长市长……现在的省委书记,据说当初不过是个大队的会计呢。要充满信心,迎难而上,破罐子破摔。他将吹牛拍马,阳奉阴违,贪污受贿,无恶不作,然后咔嚓一声被关进牢房,就地正法。他的所有非法所得都将被拍卖充公。这样,姐姐他们的“投资”岂不要完全落空!他越想越兴奋,脑袋甚至得意地摇摆起来。
我想这样下去可不得了。他肯定会把我们弄得更加鸡犬不宁,民不聊生。趁他现在还没成气候,趁某段历史还在萌芽,我用力摁住了他的脑袋,然后用剃刀在他脖子上一划。血喷了出来。我说了,我工作艰巨。我得用一把剃刀阻挡住滚滚洪流。我转过身来,用报纸冷静地擦掉剃刀上的血迹。我恍惚记得,那报纸上有一篇叫作《投资记》的小说。
窒 息
我初中没毕业,就跟一个亲戚到外面做油漆工了。
本来我是可以读到初中毕业的,但爹说,反正又读不起高中,跟人做油漆工也不要毕业证,这后一个学期读不读是无所谓的,还不如趁早出来学手艺。
其实我是很想看到自己的初中毕业证是什么样子的。读了这么多年书,我还没拿过毕业证。我看过别人的。一张彩色照片贴在那里,上面还盖了钢印。我特喜欢那道钢印。用手摸摸,还真的凸出来了,好像有一种很稳妥的感觉。我也照过一些相,但我的照片从来都是散落在钢印之外的。没有钢印对我的照片负责。
师傅在外面给人装修。现在,师傅把我也带到外面来了。因为这一点,我爹娘把师傅看得比我家的祖宗还大。不过这也没什么,日后等我做了师傅,我也可以比别人家的祖宗大了。第一年是学徒,没有工资。现在做手艺不像以前,东家还管饭。东家只是和师傅讲好一个价钱,其他什么也不管。我吃饭也是师傅掏钱。在楼下吃快餐。这是一片新建小区,这些快餐店也是专门对付我们这些装修工人的,三块钱一个菜,饭和开水都是免费的,管够。师傅点了两个菜。跟师傅在一起吃饭,我感觉总不自由,由于是师傅掏的钱,我就更缩手缩脚了。我恨自己要吃饭,要是永远也不饿该多好。不过师傅是好师傅,看到我进步快,总是夸我,每夸一次我,吃饭时便要多点一个菜。但看到师傅破费了,我又很难受。所以有时候我即使进步快,也会装出不快的样子来。
为了让自己不饿,我就在房间里用力吸油漆的气味。因为我发现,闻多了油漆,人就不饿了。其实有的油漆是可以吃的,有一次,我和师傅去建材市场,看到一家公司在市场门口做广告,说他们生产的油漆是“绿色油漆”,对人体无害,为了证明这一点,推销员当着大家的面把油漆吃了下去。吃完了还舔舔舌头。要是师傅也买了那样的漆,那我就不用吃饭,饿了只要吃点油漆就行,反正买油漆的钱是东家出的,这样我就不会有那种不自由的感觉。我问师傅为什么不买那种能吃的油漆,师傅说,油漆怎么能吃?那个人是骗人的。
可我总觉得师傅的话不一定正确。我明明看到那个人把油漆吃下去了嘛。除非他吃的不是油漆。我不知道什么是“绿色油漆”,因为那个人吃的油漆明明是乳白色的。但这件事明显使我受到了启发。
油漆真的可以吃吗?我要试一试。其实刚开始,别说吃,就是闻一闻也很难受。可是正在装修的房子里,到处都是油漆的气味,还有木板散发出来的刺鼻刺眼的气味,我的眼泪都被呛出来了,但我一直忍着。师傅是租了房子的。师傅跟别人租在一起,那个人是做木工的,是我后村的人。师傅叫我跟他们住在一起,我不肯。他们是大人,有大人的话要说,有大人的事要做。我跟师傅说,我就在工地上睡。师傅说,里面气味不好,闻多了伤身体。我说,不要紧的,我把窗子打开就没事了。师傅想了想,也就算了。他也是做徒弟过来的。对徒弟,不要太娇惯了,这对徒弟是没好处的。
渐渐地,我习惯了油漆的气味。有一次,东家带一个朋友来看房子装修得怎么样,刚进门,就被熏出了眼泪,此后东家的那个朋友一直捂着鼻子,还不停地用手在鼻子前面扇来扇去。还不到两分钟,他们就退到门外去了。我觉得有些好笑,这些城里人,干什么都大惊小怪的。
那天晚上,我终于偷偷尝了一点油漆。好像奶油。我没吃过奶油,但我认为奶油大概就这个味道。细细品尝,唇齿间好像还真的很香。那些香气稠稠的,抱住我一颗牙齿,又抱住我一颗牙齿。我很高兴。那么大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我大声地唱歌。我没想到自己的歌唱得是这么好。好像对着扩音器里唱歌一样。听说堂兄下半年要结婚,我想,等堂兄结婚的时候,我就可以大胆地对着扩音器里唱歌了。
师傅不知道,我已经迷上了吃油漆。我已经吃了各种牌子和各种颜色的油漆。如果不吃油漆,我会很难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感觉胸口有一点点闷。我把衣服解开来。哪怕是冬天,我也把胸前的衣服解开。后来我不仅觉得胸口闷,连整个房子乃至整个天空都闷起来。我想怎么会这样呢?晚上,我把白天油漆过的那些地方,用铲子刮开。我想刮开了也许就不闷了。我把衣服全脱了。可脱了还是闷。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晚,我把一桶油漆全倒在自己身上,再拿刷子把它均匀地涂抹开来。
我的照片终于被盖上了钢印,公安局的死亡证明书。不过不是彩色,是黑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