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你怎么走路?”爸爸在田埂上喊。
“我想走一走。”
“你秋哥哥送我们,莫走路,回去那么远,落雨呢。”
“一点点雨,落不湿。”
爸爸总是担心的,我不再应他,挥挥手朝前走了。
两山之间一块大的腹地,是碧绿稻田,一条河,一条公路,从中间过,对面山下房子隐在迷蒙的水汽里。五月的益母草成蔓延之势,从低洼处长上来,到人腰身,淹没原本狭窄的路。到大队部,回头望多一眼喻家湾,鼓风机吹的黑色拱门耷拉下来,大人们忙着送桌椅,撕白色对联,难得见面的亲人最后热络一阵,不到日中,众人散去,一切归于沉默。
从这条路走回去,是我和外婆最后的告别。
喻家湾属回春,过河上对面的山,经杨华、太乙居,翻一座山,到薛家湾,最后过长托里,走出一个弯,看见水库副坝,就是快到屋门口了。
过河两条路,从外婆家出来,对直走到河边,蹚水过去。很小时,爸爸背我过河,他卷起裤脚,一手提了鞋袜,弯腰让我伏上去。他没怎么打赤脚走过路,河底沙子和鹅卵石硌脚,他每一步走得试探地,我伏在他后背,听见水声,不敢说话,心想真是一条大河啊。终于爸爸一脚踏上岸,松气似的哎一声,放我下来,抓来干的稻草擦干净脚板,穿回鞋袜。另条路转些,在上游,是我现在走的,有座桥。桥是小桥,没有护栏,不过两三人宽,这样的桥原先还有一座,是进唐市的必经之路,桥更长,那时大家骑单车,过桥时不再骑,小心贴着过身,十多年前由大水冲去了。
小桥这头有两棵枫杨,看个头像这两年新长的。桥那头连着人家的水泥地坪,楼房多少年不住人了。几岁时从这里过,是座上好楼房,墙面粘了绿色酒瓶敲出来的玻璃渣,那时很时兴的。站在桥上,河里水少且慢,和幼年时所见气势相去甚远。然而我还是喜欢这房子,屋旁一条渠道从这里入河,地坪边一棵楝树。倘若人像从前一样多,开个铺子,在烟雨蒙蒙的五月,大人们打麻将,小孩子树下钓鱼,有一点遥远的忧愁,像旧时未散场的梦。
奶奶小的时候来这里捡过柴。
艾草已经完全将路淹没了。
雨渐渐大起来,细丝一样看得见,有的田里荒着,集了水,长出密密细细的浮萍,几只土鸭闷头戳食。我从这里上山,山上一间变电室,如今空了,面前一茬荻草齐屋檐高。阴沉沉的天,围墙上砌琉璃瓦的人家,顶楼搭了葡萄架,旁边一座小学,名仙女学校,大概是就南边仙女峰得来的好名字。有一年,妈妈带我从姨妈家出发去外婆家,经过仙女峰,妈妈踢到块石头,一个趔趄跪下去。后来到外婆家,姨妈就笑,说军辉还在仙女峰就给娘老子拜年了。妈妈又痛又笑,撒娇一样对外婆说:“姆妈,我的牛仔裤都磨烂了哩,痛死了。”外婆伸手去摸,问:“军辉,你怎么秋裤都不穿?这么冷的天。”妈妈得意地笑,说她只要风度不要温度。那时妈妈不过二十来岁,正是青春爱美的大好时节。
从仙女学校下来,原本只是湿润的头发现在水滴不止,衣服贴着后背,担心相机进水,躲到人家屋檐下避雨。到处空荡荡的,只在仙女学校的操场望见一个男人耸肩飞快走过的背影。眼前这条公路顺着渠道拐弯,前头一座楼房,门前一棵大树,四周都是稻田,我好像从小就格外喜欢这样位置的房子。想起很多年前和江到过那里,和妈妈一路做事的阿姨从外面回来,妈妈捎了糖和衣服,我一个人走山路怕,喊江做伴。这样想着,衣角拧干水,见雨收了,继续赶起路来。遇见担了两篓猪菜的大婶,两人打照面并不讲话,只有沾水的脚步声,在寂静天地间。
到太乙居,不料雨又落起来。在一家新起楼房下避雨,屋里有人,出来一个婆婆,婆婆问,喝杯茶?我谢谢婆婆,讲不喝茶,一问,也是婆婆守屋,带着孙子,和我小时候一样,偌大楼房有着不小的冷清。婆婆要借伞给我,可是难得还,我请婆婆找一个化肥袋子,底下一角内推到另一角,三角形的长帽披在头上作雨衣,这样上路了。
太乙居到薛家湾是一段长的山路,沿途有一只大塘,视野开阔,再往前还有户人家,但此后便只是狭窄黄泥巴路和满山的松树。我鼓励自己不要怕,想起奶奶说,她是小孩子时,来这捡过柴呢。但过了山峡,头上油茶树枝叶遮住天,路下一口野塘,我还是害怕不过,打起飞脚往前冲,直到看见菜土和塘里四方圈着的草才停下来。狗听见脚步声,冲过来凶狠叫,反倒让我安心了。
然而薛家湾背后的长托里才是回家最大难关,一户人家也没有,又有精怪传说。很多年前,长托里有人做菜,摘茶,山里偶尔有人扒柴,总有点人气,后来大概偷菜的来了,主人到处放话,说长托里有妖精,一来二去好像就真有那么个东西。最可怜是我的外婆,有回她想到女儿家住几日,胆小的她走到这里,说是听见树下有声音,吓得原路退了回去。我到山前,呼口气,鼓励自己是受过现代教育的大人,不要怕,越是山里有声音,越是要停下来看清楚。路边黑压压的树,暗沉的天,在这里面走着像是傍晚了,忽然树枝勾住雨衣,我哪里敢回头,吓得汗毛四立,扒开挡路的枝枝蔓蔓不要命往前跑。直到跑出来,看见南伯伯家,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塘边一株栀子开了不少白花,一只蜻蜓从眼前飞过去,我看见了副坝。党伯屋后的田里刚插了禾,围子湾那一片空着的不少,几个人冒雨插着。走在田埂上,想外公去世那年,我不过七岁,也是一个人从这条路走回来,还记得那年西乐队的秋哥哥唱的是“千里难寻是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秋哥哥是姨妈儿子,他做了几十年西乐队,送走无数的人,其中有他的外公外婆,不晓得他还会不会难过呢?如今外婆一走,我不会再像以前每年大年初二去回春,可能很多很多年都不会再走这条山路了,想啊想,走到桐梓湾,还没上坡,我喊:“娭毑嗳。娭毑啊。”
没人应,看来秋哥哥还没把大家送回来。地坪里一把米,奶奶出门前撒的,鸡不知哪里躲雨去了。在窗子下,脱了湿的鞋袜,呆呆坐着,我现在只有奶奶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