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图拉在机场接到我,说房子已打扫好了,地方不远,骑摩托车十分钟的样子。一路椰树林立,零散几座房子,少有人住。下了摩托,他领我上楼。三栋架空的棕色木头房子,我住中间最靠里的一栋。房子是渔业局的办公室及招待所,不过似乎只有马图拉一个员工,一年到头又难得有人到这出差,空荡荡的房子便显得十分冷清。
房里一盏吊扇转着,吹来滚烫的热气,哪里待得住人。马图拉见我汗流不止,于是搬一张矮的单人床到客厅窗户下,风一吹,顿时凉快不少。他说岛上没猪肉,从家里拿了些火腿肠、鸡肉和油盐米过来,让我先吃着。冰箱只有急冻,我带的蔬菜不能放,天这么热,恐怕没几天会坏掉,但也没什么办法。我来时,担心行李超重,只带了一瓶酒送他,现在看他这么热心,心里过意不去,把几样零食和飞机上发的饮料给了他小孩。
简单收拾下,做了饭吃,觉得疲惫,躺在床上休息。窗户没鞑子,风一吹就关上了,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手推开。这一觉睡得难受,醒来头有千斤重,这时听见几个年轻人的声音,原来是送摩托车过来,他们走后,天也渐渐暗下来。我到附近转一转,见楼下有一片南瓜地,不禁打起如意算盘,过几天实在没蔬菜吃,嫩的南瓜藤掐来炒一炒也是顶好的素菜。
入夜后,拿了衣服去房子尽头的浴室洗澡,走廊两边房间的门虚掩着,浴室窗户只有一张薄布,不时由风吹起。打开水龙头,水落在塑料的浴池闷头闷脑响,这声音恐怕要惊起房间里沉睡已久的骷髅人。这样一想,吓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心尖一阵冰凉。我转过身,拉开布帘,什么也没有,试图镇定下来。然而对着镜子洗衣服时心里还是十分不安,生怕一抬头就看见镜子里有人站在背后,于是把衣服洗得飞快,逃一般地回到客厅待着。
可能是天热中暑,背气(1)背得厉害。没有带药,又没办法给自己刮痧,只好打打火罐。以前在家奶奶用量米的升子,放张纸进去烧一烧,然后扣在肚脐上,扣得很稳。而我只找到一个喝水的玻璃杯,卫生纸撕多了烫手,少了扣不稳,试了好多次才终于结结实实地吸住。
岛上没3G信号,和表姐说几句话,要等很久。记得小时候我们都很胆小,听大人讲鬼故事要捂着耳朵才敢听下去,如今她们在城市,到处灯火通明,再也不用担心这些,而我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害怕的起点。望着吊得很高的尖的屋顶,灯光幽暗,把出国前从西华舅舅那里求的护身符紧紧捂在胸口,这一夜简直不知道是如何熬过去的了。
第二天清早,骑摩托车出去探路,沿途到处是螃蟹打的洞,摩托还没到跟前,它们早已举着钳子飞快退回洞里,像打地鼠似的。骑了一小会儿,房子渐渐多起来,大概是到了小岛中心。这时有人朝我打招呼,原来是坐同一趟飞机过来的妇女主任瓦林和她的下属达波图,她们问我昨晚睡得如何,我讲太热了,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很孤单。她们便问,要不你过来住?她们的房子与潟湖只隔了一条路,大风呼呼穿堂而过,很凉快,而且冰箱有冷藏室。我顾不得客气,马上回去收拾东西搬了过来。
除了害怕,其实还想找人帮忙刮痧。我试着和她们解释,准备一点冷水,做样子给她们看如何刮,无奈她们两个都夹不起我背上的肉,我想实在夹不起,那掐也成,只是掐起来太痛了。见我背上发紫,她们担心地问,你不会告我们虐待你吧?我笑着摇摇头,说不会的。那时正好奥运会,菲尔普斯的背上也满是火罐印,我讲,大概原理是一样的,你们只管掐。这样掐了好一会儿,终于打起嗝来,一股两股的气涌上来,总算顺了一些。结果夜里睡觉,吹一夜的风,早上起来又感冒了。
和瓦林去挖贝,一无所获。
岛上无所事事的年轻人。
海警船上伸懒腰的警员。
喝了一上午的热水,并不见好,病怏怏的无心工作,只好去医院看看。医院没有医生,只有两个护士,护士见我不咳嗽,喉咙也不痛,说喝多点热水就会好。我讲,喝了的,但不会好,以前感冒,如果不吃药,只会越来越严重,是我体质太弱。于是护士给了两排止痛药和消炎药。问多少钱,她们说不要钱,我只好多说几次谢谢。回来吃药,换了背风的床上躺一会儿,终于觉得有些好转了。
和往常一样,除非出门办事,一般在房里待着。带的两本书,经常翻一翻,又或者看硬盘里的电影打发时间,黄昏时再出去走走。机场那边过来的路都已熟悉,于是往前面去。没走多远,眼前一栋海边的房子挡住去路,两个妈妈带了小孩子坐在那儿,我原本想打个招呼便走,她们却说前面已经没路了,其中一个又把椅子挪到我面前,拍一拍,让我坐下。她叫新地,孩子一岁半,长得壮实,走路稳,只是还不会说话,他很调皮,我们大人说话,他把手里的糖甩在我脸上。新地骂他,我弯腰下去,问,你不是故意的,只是想和我问候对不对?来,我们握握手,他也不退缩,憨憨望着我笑。
这时新地的父亲回来了,挺着大肚子,是教会牧师。他看我在,请我到屋前坐,那里对着潟湖,风大,很凉快。真是一座好看的房子,面前一小块沙滩,修了很小的码头,方便接驳船出入,现在有三艘翻过来扣在岸上。房子围着沙滩,一道长的弧形走廊,上下两层,白墙绿窗,暗淡发黑的海面上空一片亮的晚霞。
这小小院子让我想起舅爷家,他家屋后也是围了一块地,并不封顶,一边搭棚,可以烧火做饭。大多数乡下人家都有这样两套厨房,屋子里的按照城市里的格局装修好,烧煤气或煤,但老人家不太舍得烧这些,因此在屋外另修一个烧柴禾。这院子里还打了井,打开后门,外面大片农田,再远是唐市大街密密的红砖房子,车子来来往往,那样遥远地热闹着。
离开湖南一年有多,如今置身这南纬九度茫茫太平洋中央一粒沙子般大小的陆地上想起这幅场景,听着潮水的声音,冥冥中仿佛回到了故乡。
感冒持续了一个星期,这期间摸清了小岛的大概情况,和当地居民开过几次会,事情做得差不多了,却还要等一个星期才有飞机回去。岛上待着,本就无聊,看看冰箱,红萝卜只剩一根,梅干菜最多能做四餐。正发愁,看见拉罗来的巡逻船停在码头,听人说阿妮卡在船上。我二话不说爬上去,问可不可以见阿尼卡,对方问我是什么人,我讲是她朋友,这人挺好,转过身就在广播里喊她名字。
阿妮卡从船舱爬上来,看见她很高兴,抱了抱她。她带我去饭堂,到处干干净净的,她泡一杯茶给我喝,我说:“茶真好喝。”她问:“岛上没茶喝?”我讲:“有的,但和坐在这里喝不一样,这里有冷气呢,你不知道我每天头发是油的,看见我皱纹了吗,这么深,牙齿也没从前白,你看这张脸,晒得又黑又糙。”她听我卖力地倒苦水,笑得直拍桌子。
我讲:“真的,洗澡室没蓬头,用瓢舀水洗,又不敢用太多,白天风大日烈,一天之中没几个时候是觉得身上干净的。”她听着笑,起身端来几片油炸面包,我一吃,吃出来鸡蛋的味道,好像从来没觉得鸡蛋这么香过,三片都吃完了。后来要走时,阿妮卡小声说:“晚点上岸给你拿一颗包菜。”
等了一天,阿妮卡没有过来,后来碰到,她说船上的蔬菜也不太够,不好意思拿。我说不要紧的,再过三四天我也该回去了。而就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们的渔船来了小岛,安排加了几车淡水。船长请我在船上吃中饭,有牛百叶、豆腐,都是我喜欢且很久没能吃到的好菜,这一餐便吃得很饱。走前,船长还给了三包老坛酸菜,几包笋干,真是意外的惊喜了。
走前一个晚上,在对面小卖部闲聊,老板娘又问起,怎么不在渔业局的房子住。我讲那里太偏僻了,白天都难得见一个人。她问:“难道没看见什么?”我感到不可思议:“莫非有人看见过什么?”她便说:“以前有人在那里住,见一个红衣女人带了小孩子站在窗户外面。”她这一说,想起第一夜的情形,我吓得不轻,皱着眉头问:“是开玩笑的吧?”她明知我害怕,还笑着说:“不是,很多人都见过!”
这下可好,瓦林去朋友家喝酒了,小卖部九点多钟要关门,去找达波图,她还在辅导岛上的年轻人如何用电脑算账,我陪她们坐到十点多,她说她也要去瓦林那里喝酒,我只好鼓起胆子走回住处,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夏威夷来的游艇在黑暗无边的潟湖里慢吞吞闪着光。
货船离港,下次再来可能是半年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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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背气,意为喘不过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