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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来信》去双凫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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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一定要我去姨阿公家拜年。

这几年车子多了起来,路还是那样窄,到石河渡槽那里,迎面来的车子拐下路基让我们先过,叔叔大腿一拍,讲这个人太仁义了,得下车敬烟,不料那人很快开走了。叔叔平常说话很冲,实际上做事有耐心,对人也蛮好的。

姨阿公家在竹三湾上面,路狭,一个大坡上去,前些日子下过雪,车子卡在泥巴里进退不得,我站在路边看他们彼此埋怨,奶奶急三急四跑去姨阿公家找人帮忙,结果大门紧闭,气得她只想破口大骂。奶奶在我面前非常温和,但我知道她在其他人面前不是,不如意的时候,对方祖宗八代都敢骂。以前姨阿公和姨阿婆吵架,奶奶哪里受得了自己妹妹在别人家受气,跑去竹三湾骂胡兰生不是东西。姨阿公脸面看得紧,又培养出两个大学生儿子,大男子气概很重,然而奶奶去了,他也只是坐在屋檐下一声不吭地抽烟。

好不容易车子从烂泥里倒了出来,停在竹三湾别人家的晒谷坪,车身两面甩了泥巴,叔叔和婶婶两个在塘里打湿手巾擦。奶奶说:“我们去双凫铺。”我明白奶奶的心思,新年不能走空路,另外她看我闷在家里实在太久,应当多出门看看。

我想起还没跟奶奶出过远门,点头答应了。以前叔叔没买车,我们没有机会一起出门。有一年叔叔骑摩托去双凫铺拜年,我想跟去,然而他不带我,带的江,江是四伯伯儿子,算是他们家的代表。叔叔套了强盗一样的头套,只露出眼睛嘴巴,再戴上头盔,腿上绑挡风皮革,回来时他打牙颤,说幸好我没去,路上冻死了。看他那副哆哆嗦嗦的模样,我觉得蛮好笑的。

双凫铺是黑伯伯家,他每年大年初二到我家来一趟,常常穿着那身皮衣西裤,他皮肤白皙,讲话又和我们不同的腔,饭桌上很客气。叔叔说他的爸爸也是这样,有时太客气,在别人家干活,饭都不好意思多吃,回家再补一餐。竟然有这样“笨”的人。久在山中,看惯了挽袖子喝得满脸通红的大人,忽然外面有这样一位伯伯来家里做客,我感到不小的稀奇。听大人说,他有一对儿女,宇和莹,我的岁数在他们之间,想着遥遥远方还有这样的兄妹,好像幸福得不得了似的。

黑伯伯从来不在我们家住,吃完中饭坐在地坪喝茶晒晒太阳,他问我,你爸妈没有回来啊。我摇摇头,他问,你想他们不呢?我皱皱眉,想一下,还是摇摇头,说他们要在外面挣钱,不然我读不起书。等喝完茶黑伯伯要回家去了,大人留他歇,他总是相同的托辞:“我还要去滩山铺,岳母娘家总不能不去。”

我第一次去双凫铺,大概是和姑姑一起,那时我二十出头的年纪,渐渐明白了生活里难免的忧愁和无奈。我隐隐知道姑姑过得不开心,但不知道是她和姑父之间的感情有了缝隙,因为公公婆婆的无理以及丈夫的软弱吧,她多数待在娘家,姑父晚上接她回去,第二日她又回来了,奶奶和叔叔讲她,她进退不是。

那时我心里喜欢着遥远而无望的人,学业方面也无作为,常是闷闷不乐。有天姑姑说:“我们出去玩吧?”“要去哪里呢?”姑姑说:“去看双凫铺的伯奶奶。”我说:“好的呀。”骑着摩托和姑姑出发了。

一路我们没有说任何不高兴的话,到双凫铺,过了大桥,沿河道一路往上走。姑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来过,不记得路,问路人才问到地方。

那夜里我们在伯奶奶家里歇,她和伯奶奶做伴,我跟宇哥睡。

第二天我们走,伯奶奶送到屋后大枫树下,打发我们钱,姑姑一定不要,她脸上还是笑呵呵的。

现在想起来我很难过,那时的姑姑多么需要大哭一场,但是她没有,我也没有。我们两个都不说心里的不痛快,当作好玩一样出了这趟门。

这天天色阴沉,到老粮仓,看见望北峰群山蓝墨水一样的颜色,空气像果冻冰冷清澈,一点云缠在山顶,是这样空旷寂静。

有很多年,也是刚刚开春,我去外面读书,奶奶喊村里的人送我到镇上,我上了班车,车沿望北峰山脚走,过烂山峡子。河水弯弯,路也弯弯。河边柳树发芽,绿中飘黄,山中树木浸满水气,满树黄花的山胡椒,桃红色的不晓得什么花,这里一片,那里一片,热闹又寂寞地开着。

我年年从这里离开故乡,年年忧愁,这样好的风景只是一个人看。这次和家人一起,仿佛走过一段漫长曲折的路。我喊小朋友看,可惜两个都睡了过去。刚出烂山峡子,看见高架铁路下开了大片油菜花。婶婶少女心泛滥,喊:“太山,我们要去油菜地拍照。”叔叔没这根筋,见大家欣喜的样子,还是把车停在路边由我们去玩。

高架铁路下的油菜花。

奶奶站在路边看,叔叔继续拿毛巾在旁边水渠打湿擦他的车子,婶婶在油菜花中一副快乐模样,然而小的那个孩子忽然脸色沉沉,原来是叔叔答应买电子手表但又没买。实话说,叔叔教育小孩子那套真是看着揪心,心情好的时候什么都答应,转过背寻思小孩子不懂得爱惜,又不肯兑现。

婶婶埋怨他不该这样,小孩子嘴巴翘得老高,叔叔以为这是大家故意和他作对,三句两句说不顺,动手要打人。这下急坏了奶奶,她去哄,我不肯,让她不要插手。小孩子终归畏惧大人,忍着没有继续闹了。

我其实是担心的,大人们的传统理念以为子女听话有本事便是最大的成就,然而极大地疏忽彼此之间的信任和坦诚。

在渠道边,两夫妻把彼此鞋子擦干净,婶婶再帮奶奶把鞋擦干净,大家小心翼翼上了车,不再说话。倒是叔叔自己又装作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提议在双凫铺吃了饭再过去,他怕突然到访,黑伯伯一家忙不赢。

在双凫铺临大路的饭铺吃饭,点了我们都爱吃的臭鳜鱼。这是我跟奶奶第二次在外面吃饭,第一次是奶奶七十岁,我们在老粮仓吃的。年年生日年年都有人来庆生,那时候家里就我跟奶奶,我还小,帮不到什么忙,奶奶忙得团团转,张罗一桌子饭菜。后来年纪大一点,她很早就在跟亲戚们退信,今年在外面过生,你们不要来,来了门上肯定也是一把锁。然而这个愿望到她七十岁才实现。

我们在饭铺里吃完饭,奶奶笑嘻嘻地说,如今社会真是好啊,都不要自己做菜收拾桌子了。饭桌上,奶奶依旧为小孩子的事情不安,细声细语问小孩子,吃不吃这个、吃不吃那个。小孩子不把奶奶看在眼里,我自然看不下去,要奶奶安心吃自己的饭。然而,无非让气氛更沉默罢了。

到了黑伯伯家,家里只有黑伯母和伯奶奶两婆媳在,黑伯伯还在外面鞭炮厂做事大概,两人泡茶端零食招待大家,不多久黑伯伯回来了。他们要做饭,我们说吃过了,他们不敢相信的样子,一定留我们吃过夜饭再走。

伯奶奶泡的茶放几片姜,茶碗擦得雪白,奶奶笑着对我说,你伯奶奶很爱干净的。这个我第一次来双凫铺就知道了的,姑姑说伯奶奶的床铺干净整齐,不然也不往他们家去。这点黑伯母也是一样。两婆媳看起来都十分温和,话不多,笑眯眯地做这个做那个。

此时莹已经嫁人生了孩子,宇哥的对象却一直没有着落,他样子其实好看的,但实在话太少了,用大人们的话说就是,嘴巴钢筋都撬不开。如今他好像是在跟人学开挖掘机。黑伯伯说媒人这次介绍了个对象,脸上欢喜得不得了,看样子是有戏,房子里外都翻新了。说完宇哥,他们又抓着我不放,我说我刚满十八岁,还不用急吧?叔叔笑我脸皮厚,都快三十了还讲自己十八岁。

大人们围电火而坐,小孩子霸占电视,我说不过他们,决定出去走走。

门前一条羊肠小道引去上山的路。密密丛林里,一棵不晓得怎样的树,树皮似桃树,开满细密淡红色的花,轻轻一碰便落,已经落得满地都是。到山顶,远方大山正乌云过境,山间红的黄的花浸在早春微微湿气里。

对面山头有一座庙,我攀着树枝下山,沿石子路一路走,有穿了布拖鞋的年轻人,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上衣敞开,在坑坑洼洼的塘基上挑路跑。

山上映山红开得很早。

我爬上山,庙门前几个大人喝茶聊天,我不好意思进去,站在外面看一看,又往庙背后的路走去。没想到看到了映山红,天气还冷呢,一簇簇并不怕冷,开在石头旁。

回程不想再爬山,绕路回去,一户人家正唱花鼓戏,在办喜酒,路上那个人举了竹篙架线。我说,新年好啊。他昂起来的头低下来,也对我说新年好。

这一带偏僻寂静,四面高山,忽然心里一阵伤心,生活这样已经很好了呀,为什么还要不甘心呢?

回来把在山顶折的几支映山红插在瓶里,告诉奶奶,去了对面山的庙里。奶奶信佛,她欢喜我跟寺庙亲近,觉得菩萨会保佑我,这样她放心。

山鸡椒的花。寺庙脚下的村庄。

这时见叔叔和黑伯伯从田塍那边往回走,黑伯伯扛着锄头,叔叔手里抓着一棵有他那么高的山胡椒。见到这棵树我高兴极了。吃完夜饭回去,我迫不及待地在家旁边的山里挖坑种了下去。

三月我去了学校,问家里人山胡椒活了没有,说活了,长了新叶。现在差不多一年过去了,稍微暖和一点该开花了吧。

疲惫的一天,连梦里都是疲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