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问的一个问题是:“什么名字?”整天指这指那,扯着卡西问个不停。卡西逢问必答,有名字的就直说,没名字的则随口现编一个。于是在她那里,万事万物都没有重样的,一花一草无不特别。这点让我很喜欢。
“什么名字?”有一天我指着我的马也这么问。
她用磕磕巴巴的汉语说道:“这个的是‘红的马’。”
从此以后,我远远地一看到我的马,就会用这个名字冲它打招呼,念诗一样大喊:“我的‘红的马’,过来!我的‘红的马’,啊……”每到那时,就会感激地想起卡西,是她令我的马变得独一无二。
我的“红的马”是一匹老马,老实巴交,壮实稳妥。在我之前,它的主人是可可的媳妇阿依古丽。
话说刚开始,“红的马”对我很不服气,很不乐意被我骑。但时间久了,看我这人还不错,便原谅了我不会骑马这个过错。我们一起出门时,总是商量着走路。遇到在草地中平行向前的两条路时,我提议说:“走左边吧?”它稍微估摸一下也就同意了。但是如果它记起左边小道上的石头比右边多的话,会客气地说:“还是右边好。”于是,我们出门从来都顺顺当当,迷路、绕远这样的事从来没发生过。
我沿着下游的杰勒苏峡谷出入过很多次,唯有步行的那一次极不顺利,频频迷路,步步茫然,结果原本只需三个小时的路程让我走了足足八个小时。那时,对我的“红的马”无比思念。
而我的“红的马”恐怕只有在载着胖子前行时才会思念我。
六月的那场婚礼拖依上,我遇到过一个极胖的女人。以裁缝的眼光目测了一下,她身上那条裙子可以裹住两个半正常身材的女人。这么胖,偏还要骑马,于是上马下马都得专门指派两个小伙子过去又扶又托的。那情景要是让我的“红的马”看到的话,肯定会大嘘一口气,从此死心塌地跟定我了。我敢打赌,我还没那个女人的一条腿重。
参加赛马的选手全是很小的小孩。大约正是年龄小、分量轻的原因,才能让马轻松自由地角逐竞争。
然而体重轻对于人来说怕不是件好事,尤其像我这样刚开始骑马的,怎么坐都不稳当。马儿稍微跑起来,就被颠得甩来甩去,屁股根本压不住鞍子,脚也踩不稳镫子。若再跑快一点儿,肠子就断成一截一截,胆汁横流,心肺碎片纷纷从嗓子眼儿蹦出来。我便怨恨地想:为什么马鞍不能像汽车那样给装一根安全带呢?
尤其那些坡度陡得要命的路面上——那样的路我徒步走都害怕,更别说高高地坐在马上……只好安慰自己:马是有四个蹄子的,比起两只脚,总算稳当一些。但它毕竟是庞然大物啊,一脚踩空了,就很难刹住脚了,“马失前蹄”是可怕的事。在陡峭倾斜的路面上,我常常看到行走在前面的马会突然拐一下后蹄,然后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跪下去,却又立刻站起来继续走。真是担心它的脚脖子扭着。人要是那么扭一下,痛也痛死了,非伤筋动骨不可。
好在骑得多了,很快克服了最初的恐惧感,也渐渐学会随着马背的起伏调整自己的姿势,并有节奏地耸动身体以缓和冲势,于是骑马也能成为轻松享受的事。每当独自小跑在山谷石头路上,马蹄声静悄悄地敲击坚硬的路面,突然迎面过来两三骑,打过招呼,错马而过,还能听到他们在后面惊疑不定地议论:“汉族!是个汉族!”便头也不回,扬扬自得。
高高地坐在马背上,真是极特别的感受。尤其在大风之中,我和我的“红的马”缓辔而行,在最高处,面向整个空谷停了下来。“红的马”低头默默吃草,在大风轰鸣的世界中我仍然能清晰地听到它肚子里哗啦啦的水流声。在我的身下,稳稳当当托住我的这个庞然大物之中,一定流淌着河流,遍布着森林,满是连绵的高山和一望无际的大地……马是多么有力量的事物啊!能迅速地奔跑,能稳妥地承载,四只蹄子铁铸般稳当,令人依赖。所有马背上的民族,正是因为被马这样强大的事物延伸了身体,延伸了力量,才拥有了阔大的豪情与欢乐吧?
自从来到吾塞,家里的四匹马全都放养在外,很少套用了。放羊或出门办事时,大家都轮流使用亨巴特家的白蹄马,有时甚至两人骑用一匹马。我们帮亨巴特家代牧,看起来是免费的,其实所有代价全让那匹可怜的白蹄马担着。
大家都是自私的,我爱我的“红的马”,卡西爱她的红腿黑马(那可是家里最好的马,用她的话说就是“最厉害的马”),斯马胡力则爱他的红色白鼻马。他给马洗澡的时候,简直比自己洗澡还要认真,又擦又刷又泼水的,把沼泽边唯一的一坑水搅得浑浊不堪,也不管旁边正在洗衣服的李娟的脸色。后来居然还找我要肥皂!而我就只捏了一小块肥皂头出门,只够自己用,便死活不给,要他自己上山回家去取。这小子居然要求我说:“那你明天再洗衣服吧。”我说:“那你明天再洗马吧。”
他一桶接一桶,没完没了地往马身上泼水,污水溅了自己一身。马洗干净了,自己却给搞脏了。我冷笑:“不如再往自己身上浇一桶吧。”
我看他给马洗头发洗鬃毛洗尾巴时,显得非常麻烦,于是又出主意:“不如像吾纳孜艾那样剃成光头吧?”
他笑了,但想一想又告诉我说,马是要剪头发(鬃毛)的,不过只有一两岁的小马才剪,尾巴也会剪去一半,但成年马就不剪了。这马有四岁了。
原来如此。我经常见到有的马的毛发给剪得瓜头瓜脑,飘逸的尾巴也只剩短矬矬的半截,还以为是马的主人磨完剪刀后,顺手逮着它们试试刀刃快不快。
然后我又指责他只洗自己的马,也不管妈妈的和卡西的。他笑着说:“自己的马自己洗嘛。”我立刻说:“那自己的衣服为什么不自己洗?”反正无论怎样他都说不过我。
再说一些马的事。
骑马人都有自己专用的马,当然也都有自己专用的马鞭。但扎克拜妈妈和斯马胡力就没有,随便拾根羊毛绳就抽打上路了。我呢,本来是有的,斯马胡力给我做了一根新的,但用了不到半天就弄丢了。
我很喜欢马鞭这个东西。家里来客后,我常常会要求借他们的马鞭一观。大部分马鞭很简朴,无非一根光滑的红色沙枣木短柄上系一截皮鞭。但简朴不是随便,它们同样也受到了郑重对待——那根木柄光洁而顺直。要知道,沙枣树虽然木质坚实,但总是长得歪七扭八,疙里疙瘩。要找多少棵沙枣树才能觅得这样的直木棍!上面还细致地缠着牛皮绳,裹了细铜丝。而皮鞭则用了大约四股细细的牛皮绳呈“人”字形纹路编结而成,柔韧结实。连接处的结扣也极精致,就算鞭子给抽散了,也未必能从把柄上脱落。若是女人用的马鞭则会更讲究,更美观。有的木柄全裹着铜片,镶满指甲盖大小的银饰,多为飞鸟、花瓶、羊角的图案。
一个家庭里,最贵重的马鞭平时都是作为装饰品挂在壁毯上的显眼处,和最值钱的头巾、镶银袢的宽皮带、豪华沉重的皮帽、年长女性的白盖头或珍贵的动物皮毛挂在一起。
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马鞭一样,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鞍。平日里大家共用一匹马,但鞍却决不混用。卡西刚从外面回来,斯马胡力就急着要去赶羊。而要赶的只有两三只散羊,跑得又不远,只需一会儿工夫就能追回。但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他也要卸掉卡西的鞍换上自己的,又套又拽又捆又系又扣又拉,不辞辛苦。鞍非常沉重,何况还有马嚼、马笼套、马肚带等一整副装备。在我看来,换个马鞍麻烦得要死。
牧人的马鞍也总是极力雕琢,有的甚至描金镶银,争奇斗宝。那样的马鞍不用时会供放在房间的显眼位置。常见的则都是普通的红漆木鞍,上面搭一条薄毯。
只有骑马的时候才给马上鞍、戴笼套,平日里马儿们都空身轻行,优哉游哉四处吃草上膘。
还有一样东西与马关系密切,那就是马绊子。一般都是羊毛绳编的,呈“8”字形,两个圈上都有活口,用木销子别着。暂时不用马的时候,就给上了绊子,让它随意走动,吃吃草喝喝水什么的(除非去到人多热闹的地方,或停留时间非常短暂,一般都不会拴马)。
上了绊子的马,一小步一小步地四处瞎逛,虽然活动自由,却绝对没法走远,走远了也容易追回来。虽说是限制行为的措施,但依我看,马是非常乐意的,大概它也知道被绊起来总比被拴起来强。它一看主人解下绊子(大都挂在马鞍旁)弯下了腰,就晓得要干什么了,赶紧很配合地挪挪蹄子,使左边的前腿和左边的后腿靠拢了。这样,很轻易就能被绊住。
很多粗心的人,到了地方直接将马拴起来了事,一拴大半天。而拴的地方又没什么草,就薄薄的一小片。马儿仔细地啃着那点儿草皮,委委屈屈,把鼻子挤得皱皱的。我都想帮它挪一挪,拴到另一处草厚的地方去。
我很喜欢给马上绊子,满足于一种奇妙的沟通——它是顺从的,而我是坦然的,我们都不存戒备之心。
一开始是大家帮我做这种事。我旁观几次后,就自个儿去做了。当大家突然看到李娟蹲在马肚皮下,已经套好了一条腿,正用力握着马的另一只蹄子拼命又拽又拉时,吓得要死:“李娟!马踢你!”被踢当然很可怕,但它干吗要踢我?我又没惹它。马也莫名其妙,它想:动作这么慢,真笨。为了帮助我,它又把两条腿靠得更拢一些。
马总是很辛苦的,所以结束长途跋涉后,一到地方就要喂它一些好东西,是犒劳也是表彰嘛。所谓好东西,一般会是黄豆、玉米粒之类。为了防止别的牲畜和它争抢,就把这些好东西装进一只布口袋,再把口袋套在它的嘴上,用带子系在它脑袋上,由着它好好地吃独食。
那个布口袋完全兜住了马的嘴脸,马要做的只是张一张嘴。它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仔细地嚼啊嚼啊,越吃越少,渐渐就够不着剩在袋底的最后一点儿苞谷粒了。那时,它就甩一下脑袋,令苞谷粒跳动起来,然后赶紧张开嘴接住几粒。于是就这样边甩边吃,一直到口袋轻飘飘地完全空掉为止。
真聪明啊。故事里那个脖子上套大饼的懒人,够不着时都不晓得转一下饼。
吃饱了没事干的马则会原地站着,一上一下极富节奏感地晃动脖子。一顿一顿,猛地点头状。不知又是什么道理,难道是帮助消化?
有的马吃饱了则会在草地上满地打滚,还四蹄朝天,一扭一扭地蹭背。蹭半天才翻身起来,浑身一抖擞,把毛发抖顺了,一副舒服得不得了的样子。
之前常常纳闷为什么有的马背上会糊有牛粪,牛能站那么高吗?原来是打滚时蹭上的。
快成龄的马得用烙铁在屁股上烙下印记。很多人家都有这么一块烙铁,上面的图案各不相同,或是一个阿拉伯字母,或是三角形之类的符号。烙铁扔在火里烧得通红,准备烙印的马侧躺在地,被绑得结结实实,气得直哼哼。
还有的小马群,不是赛马也会给打扮一番,拴条红布,戴朵红花什么的,不晓得是不是也是一种记号。我见过一匹小马,戴着两朵花,扎在两边的耳朵上,搞得跟丫鬟似的。
我的“红的马”平时都放养在外,有事需要骑马出门,一时套不回来,就借骑卡西的马。除了家里的赛马外,卡西的黑马最烈。每到那时,斯马胡力总再三嘱咐我不可抽打马屁股。为以防万一,还没收了我的马鞭(一根树枝)。奇怪的是,似乎这匹马很有名,大家都认识。一路上遇到的牧人都会叮嘱我慢点儿骑。有一次与强蓬同行,他几次提出同我换骑。本来我并不害怕的,这么一来也很有些发怵。而马又是敏感的,一感觉到我驾驭它的信心动摇了,便心生蔑视,开始左颠右颠乱跑起来,勒都勒不住。于是,赶紧和强蓬换马。强蓬小心地扶我上了他的马,又耐心地帮我调整马镫子的高度,并亲自把我的脚放进镫子里——好绅士啊!一点儿也不像当初和斯马胡力打架时那个瞪红了眼珠的家伙。
虽然感知模糊,也说不太清楚,但我能体会到哈萨克牧人对骑马这一行为的重重礼性。
骑不熟悉的马时,上下马都有人搀扶。途中若我不知会任何人擅自下马,扎克拜妈妈会非常生气。
在牧人们迁徙转场的途中,大家一起经历了种种艰难和痛苦。人也一样,羊也一样,马也一样。但大家都静默无声。在绵绵无边的行进途中,山陡路滑,雨水不绝,又冷又饿。各自载着主人的两匹马,走着走着会不由自主走到一起,互相亲亲鼻子,再知足地分开。马背上的人看着这幕情景,再痛苦的心灵也会滋生些许温柔吧。
我最长时间的一次骑马是一连骑了三天,差不多都是每天凌晨三点出发,一骑就是八九个小时。山路遥遥无边,当道路平缓的时候,我会趁机在马背上打会儿瞌睡。那种悠长的疲惫感像一根针穿着长长的线缓慢而敏感地经过身体。
有一大群马,五十匹或六十匹,总是在吾塞一带的山头活动。在一些夜晚里,总是成群结队呼啦啦冲过我们的林海孤岛。那时,马蹄踏踏,大地震动,睡在地上的我们被震得快要弹起来了。但为之惊醒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总是只有我在黑暗里猛地坐起,大喊:“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是群奔的野兽惊恐又慌乱地躲避灾难吗?那场震动消失很久后仍难以入眠。
后来在一个白天里也经历了同样的情形后,才明白怎么回事。谁家的马群?真阔气,全部算下来值几十万块钱呢。把几十万随便放在外面满世界瞎跑,也不怕丢。
哎,那样的体验太震撼了。那奔跑无比清晰地迫近耳畔,毡房似乎被什么巨大的事物轰隆隆碾压过一般。而我们睡在群马奔腾的腿缝间,我们的头与它们的铁蹄只隔一层薄薄的毡片。它们奔跑时,可能以为经过的只是一顶静止稳当的毡房,哪知道是紧贴着几具熟睡的身体,险象环生地冲过去的呢。
最后关于马的一件事是——大家都知道马会踢人,但少有人知道马也能咬人的。我后来认识的兽医马合沙提的肚皮就曾被马狠狠咬过一口。我相信他没有骗人,但就是不明白怎么会咬到肚子。他当时撩开衣服在马嘴边晃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