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唱会结束后,扎克拜妈妈从狼藉的草地上拾回了一大堆被观众扔弃的小国旗带回家,插满我们小木屋的墙壁缝隙,红红的一大片。
小国旗是弹唱会的会务组发给牧民观众的道具,要求他们一边看节目一边不停地左右摇动。这样,拍新闻的时候好增强镜头的气氛。可牧民们都不太配合,都端端正正安安静静地坐着,极其庄严地观看节目,倒是不用维持秩序了。每结束一个节目,大家便认真鼓掌,低声啧啧赞叹。
那些节目在我看来傻气极了,可观众们却非常满意,漂亮的女演员和她们漂亮的演出服更是引起大家长久的议论。况且她们跳舞的动作又那么整齐划一,更是令大家钦佩极了。
对了,观众里只有扎克拜妈妈一个人愿意挥舞那些小国旗,还舞得很起劲。直到回了家,坐到了饭桌前,还意犹未尽,忍不住放下茶碗,从墙上拔下一面小旗大力摇给我们看,身子也跟着左摇右晃的,极投入地回味了一番。最后满意地对我说:“李娟,弹唱会好得很啊!”
发给最前面几排观众的是大大的榔头状气模玩具,玛妮拉和加依娜也各得到一个。但玛妮拉的那个坏了个小洞,怎么也吹不饱。她坐在木屋角落里鼓着腮帮子吹啊吹啊,耐心地吹了快一个钟头。
后来我帮她找到了那个洞,揪起来用细线扎紧,于是一下子就能吹饱了。玛妮拉非常高兴,往后几天里,一直孜孜不倦地玩着这个玩具榔头。一会儿用来砸木桩,一会儿用来当马骑,后来还咚咚咚地砸自己的小脑袋。我、扎克拜妈妈和卡西也很配合地挨个儿伸出脑袋让她砸了一遍,令她更是兴高采烈。
妈妈也很喜欢那个榔头呢,玛妮拉不玩的时候,便拿过来东砸砸,西敲敲,乐在其中。
玩到第三天,玛妮拉的兴趣才转移。她不停地将那个榔头的气栓拔掉放气,再呼哧呼哧吹起来,再放气,再吹。那么大的气模玩具,她自己就能吹得硬邦邦的。对于三岁多的孩子来说,这样的肺活量真不简单。
弹唱会的第一天我们就赶回来了,但斯马胡力和海拉提还留在那里继续玩。第二天,斯马胡力仍然没回来,海拉提回来时牵回了他的马。天啦,马都骑不成了,不晓得在那边狂欢成啥样了。
这小子第三天上午才回家,不晓得骑的谁的马,还从弹唱会上的小地摊买了红色的染发剂回家。于是到了下午,他就顶着满头红发放羊去了。染发剩下的一点儿药粉舍不得丢掉,他便染了红指甲……斯马胡力整天都在想什么呢?
弹唱会举办了整整三天,第一天是开幕式、文艺演出、弹唱比赛、叼羊和姑娘追等表演性质的活动;第二天是摔跤、赛马和拾银子(也是一种马术比赛,参赛者一边驰马奔驰,一边俯身拾取地上散落的包着奖品的红绸巾);第三天还有刺绣比赛之类零里零碎的活动,最后就是颁奖仪式了。
去之前大家都很担忧,因为那天一大早就阴着,朝霞绯红。万一下雨就糟了,自己淋点雨倒无所谓,怕的是会影响演出和比赛。好在后来天气竟一直不错,就是风大了些。
为了看弹唱会,那天卡西和妈妈凌晨两点就起来挤奶,再煮牛奶、脱脂,忙到天亮才出发。
所有人都去看弹唱会了,爷爷一家也走空了,我们的林海孤岛空空荡荡。这一天,深山中每一顶毡房应该都是空的。若这时候来了个小偷,他可得忙死了……不过就算是小偷,这一天也会忍不住去看弹唱会的。如此隆重的盛会,怎能错过?
但妈妈出门前还是仔细锁了门。此处和冬库尔不同,偷偷进山采木耳、挖虫草的内地人很多,有的会入室盗窃。这也是近几年才有的事。
山野里每一顶毡房都空了,弹唱会上却人山人海。到了吃饭时间,所有小馆子都供不应求。中午,妈妈好不容易才买到一个包子吃了。卡西和我什么也没吃成,又不愿买小摊上昂贵的零食,两人饿得发晕,拖着步子在附近一家毡房一家毡房地转悠着找吃的。
找着找着,却摸进了努尔兰的毡房。原来他家扎在杰勒苏的毡房离沙依横布拉克很近,而且房子也很新,便被政府租用了,扎在赛场外,住进了喀吾图的三十名运动员和代表。
我问他能赚多少钱。他喜滋滋地算了起来,一人一天六十块钱,三天的话收入就五千多!我大喊:“天啦!发财了!”
但他又苦恼地告诉我,运动员们胃口都很好,除了饭菜,每天还要宰两只羊。一只羊六百块,算下来嘛……
他领我俩去参观他的毡房。极大,从进门的地方起就铺满了新花毡,雪白的被垛沿墙根堆满一整圈。真气派!
但令人失望的是,参观完毕他就送我们出门了。真是的,明明看到我们很饿的样子,也不给弄点儿吃的。再说我们又不是运动员,又吃不多。
在弹唱会开幕式上,一个看起来德高望重的大阿訇当着所有观众的面,用麦克风做了祷词,现场宰了一匹马和一只羊。我一直惦记着这事,分不到肉吃也就算了,汤总得一人发一碗吧?妈妈却说:“豁切!哪来的肉,哪来的汤?”果然,到了最后也没闻到肉味,肯定都给领导们吃了。领导来了很多,赛场边的空地上停了一大片小汽车。但领导再多也不可能吃完那么多肉啊,又不是运动员。
之前,还在冬库尔的时候,大家就在不停地议论关于这场弹唱会的事了,我也和大家一样非常期待。虽说弹唱是听不懂的,但摔跤和赛马比赛总还看得懂吧。再说,说不定斯马胡力也会参赛呢!我们家不也有一匹赛马吗?而且也在几十匹马里取得过名次呢。我问斯马胡力会不会参赛,问过好几遍,他总是不好意思地含糊其词:“去啊……”可临到头再问,却说:“马丢了。”岂有此理!
后来才知道,那可是全县的比赛啊!那种比赛哪轮得到他……
弹唱会上漂亮姑娘真多,全是从城里来的。老头儿们也着实修饰了一番,不约而同地戴上了豪华隆重的传统帽子。一顶一顶蒙着绸缎的面子,翻着狐狸皮的金毛,又高又沉,也不管会不会挡住后面观众的视线。小孩子们一个个被包裹得花花绿绿,闪闪发光。尤其是刚刚举行过割礼仪式的孩子,还披着金丝绒斗篷,背后挂着猫头鹰或白天鹅的羽毛,神气活现。最出风头的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条绒坎肩,坎肩前前后后竟然密密麻麻缀了一百多枚纽扣,每一枚都独一无二,其中不少都是纯银的,很有些年代感。门襟上还缝着好几枚中亚国家的银币,还有一枚是中国银圆“蒋大头”。这件坎肩一看就知道是一件传家之宝,相当耀眼。
距弹唱会半公里处的临时商业区也热闹非凡,所有小馆子和小杂货店全是临时搭建的简陋帐篷,吵吵嚷嚷挤满了人。
我在人群里跟着挤来挤去,一家店一家店地参观,买了一条雪青色底子粉红花朵图案的纱巾,后来又看中了一个地摊上的狼髀石。我见很多人身上都佩戴着这个,但不知眼下这枚是真是假。幸好这时在人群中遇到了在冬库尔认识的男孩塔布斯,他悄悄告诉我那其实是小马的髀石。
出门时,卡西带了五十块钱去花,斯马胡力竟带了两百块。他不但把两百块钱花得光光的,还向卡西借了二十块。卡西就那么点儿钱,还好意思借。
卡西在集市上转了半天,最后才下定决心买了一把瓜子。
弹唱会上还有人持着拍立得相机走来走去,卡西忍不住又花了十块钱照了一张相。
钱是她花的,照片上却挤进来了一大堆人。她刚往镜头前一站,就路过一个熟人,熟人不用招呼就自己挨了过来,一起对着镜头笑。紧接着又路过一个更熟的熟人。大家刚站好,熟人的熟人也路过了,大家赶紧挤一挤重新排队形。但熟人的熟人也有自己的熟人啊,于是接下来……唉,只能怪弹唱会太热闹了。
最终这张照片洗出来后,上面足足塞了二十张脸,每张脸绿豆大小,鼻子眼睛都看不清。我一个一个地点着那些脑袋问卡西是谁,结果卡西真正认识的只有三个……
总之,卡西一共只花了十一块钱,剩下的钱在往后的日子里全用来哄玛妮拉了。
话又说回来,斯马胡力那么多钱都花到哪里去了呢?两天就没了,而且也没见添置过什么东西。妈妈说:“全送给那里的姑娘了。”
斯马胡力也照了一张相回来,就是和两个姑娘的合影。相片上斯马胡力站在中间,两个姑娘一边一个挽着他的胳膊。然而,就算是被挽着的,大家彼此之间也保持着十公分以上的距离。因此这小子看上去像被挟持了一般,脸上笑容极其紧张。我指点照片,蔑视地评论:“既然花了十块钱,应该拍成左搂右抱的样子才值嘛。”
总之,大家都很满意这次弹唱会。只有我很郁闷,因为在会场上东走西走的,把新买的纱巾给弄丢了。人山人海,哪里找去?肯定被人捡走了。结果回到家,妈妈宣布一个好消息,她在人群里捡到一条新纱巾。取出来一看……居然这么巧!
至于比赛,因为总是挤不进去,几乎什么也没看成。后来爬到附近小山上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只见所有人围着赛场起劲地喊啊嚷啊,令人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弹唱会结束了,我们回到家,比运动员还累(运动员至少是吃饱了饭的)。马也很累,因为马儿散养着,出发头一天只套回了两匹,我和卡西只好共骑一匹,就是亨巴特家的那匹白蹄马。穿过林子上山的最后一截路又陡又长,马走得很艰难,马背都被鞍子磨破了,血淋淋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一直都在谈论弹唱会的事。生活更加安静了,只有小木屋里四处遍插的小国旗仍处在当初的热烈与兴奋之中,只有它们不知道盛会已经结束。
我也会常常回想起那个热闹的一天,想起草地上老人们华丽的帽子簇在一起的情景。想起他们高大的身材,沉重阔大的衣袍,他们背在身后的双手持握的考究的马鞭,还有他们彼此间平静、傲慢又庄重的交谈。那时,时光一下子进入到最完整的古老之中。而城里那些美得出奇的姑娘们身着耀眼的演出华服,轻松骄傲地站在草地上,一个挨着一个,一言不发。于是时光又在古老的道路上稍稍有所迟疑。
开幕式上,当全体观众在阿訇的引导下,伸出双手做巴塔时,那样的庄严肃穆则是时光的另一种不可动摇。而我茫然无措。现场还有别的一些汉族人,他们也纷纷模仿着这种姿势,既出于礼貌也出于新奇。而我一动不动,无所适从。我不能那样做,虽然之前在很多时候很多场合里我曾轻松地模仿过这种礼仪,但眼下在这样一个盛大的集会上,在人山人海的哈萨克牧人之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个汉族人。我是汉族人,我没有这样的宗教信仰,我不能面对没有的东西,没有资格效仿——甚至些许的表演也做不到了……这深沉纯粹的氛围,我不能冒犯。
哎,总的来说,这场弹唱会嘛,之前值得期待,之后也值得怀念啊,虽然各种节目本身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对了,那天的弹唱会开幕式上,有一支集体舞是表现牧民日常生活的一些劳动情景的。当漂亮的城里女孩跳起舞,围成圈做手搓羊毛绳的动作时——真胡扯,现在哪怕是牧区,也很少有女孩子会搓绳子了。
接下来,当那些女孩子风姿绰约地甩绳套时,我心里又想:“我们斯马胡力甩绳圈套马那才叫地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