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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山夏牧场》为了拖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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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从城里给卡西买回的新鞋配有四股鞋带,黄色和玫红色的各一对。她却不知该怎么系。热心的斯马胡力上前帮忙,以一种别致的方式交叉着穿进鞋带孔,并在鞋帮的两头各打一个蝴蝶结,非常醒目、可爱。

我说:“斯马胡力真厉害。”

妈妈哼道:“姑娘教的。”

是啊,附近有拖依的地方,保准有斯马胡力的身影。见得多了,自然什么样的时髦都晓得一点儿。

其实牧人们的婚庆之类的活动大多集中在秋季。那时牲畜膘肥体壮,牧人们也离开了深山,驻地较为集中。夏牧场上的拖依并不多。前不久南面的一家牧人举办了一场分家的拖依,六月初邻牧场举办了一场婚礼,男方和女方家各宴庆一场。算下来,在冬库尔共有三场拖依。

这些拖依会夜以继日持续进行。一般来说,大人们参加白天的活动,带着礼物前去祝贺。晚上则是年轻人的世界,不用带礼物也可尽情玩乐。

我参加过一次年轻人的聚会后,便深深感到自己不再年轻了……懊恼得下一次说什么也不去了。

卡西参加了两次,已经算很不错了,因为她得挤牛奶。一进夏牧场,一早一晚挤牛奶的劳动量剧增,光靠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如果她非要参加的话,必须得在天亮时分赶回家,因此总是搞得匆忙又疲惫。

而斯马胡力则场场不落,反正放羊的工作有哈德别克或海拉提代劳,顶多回来挨妈妈一顿唠叨。但如果他在拖依的赛马活动中取得了名次回来,又是另一番光景。那可是全家人的荣耀啊,妈妈便再不说什么。

四月,当我们还在吉尔阿特春牧场时,就时常谈论即将举行的一场婚礼。但一直到六月初才收到正式的喜帖。那天上午,送喜帖的红衣人骑着马从南边过来,被班班一顿好咬。他在山坡下呼喊了半天,直到斯马胡力赶到,把班班的狗脑袋踩住,他才放心地靠近。

不知送帖子的是不是新郎本人,穿戴朴素,皮鞋很旧,但刚擦过鞋油。他只喝了一碗茶就合碗辞谢,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叠印着水果与窗台的彩色硬纸片,逐一翻找,抽出注明妈妈和斯马胡力名字的一张递给我们,又聊了几句便匆匆告辞。

卡西立刻翻箱倒柜,找出一块鲜艳的玫红色绸布,说是要在拖依上使用。却被妈妈一把夺过,说什么也不给。

之前斯马胡力也好几次向妈妈讨要过那块布,妈妈始终不同意。此时,卡西替哥哥哀求不已,过了好久妈妈才很不情愿地重新掏出那块布,沿着布边剪下窄窄的几绺儿给了卡西。这能做什么用呢?可卡西却高兴极了,挥舞着布条,冲着山坡下溪水边正给一峰小骆驼剪毛的斯马胡力跑去。斯马胡力看到布条也露出了笑脸,接过来揣进口袋,三下五除二草草剪去最后几片毛块,回到家套上马就向山谷北面跑去。我很纳闷。当然了,卡西对此解释不清。

很快,斯马胡力赶着我家的一匹红马回来了。他把那马儿系在毡房后,开始给它梳理额前和脑后的鬃毛。后来我才明白,原来那是我家的赛马,得给它好好打扮一下,使其风风光光地参加不久后的婚礼拖依上的比赛。原先给它扎“头发”的布条已经很脏很旧了,换上新布条后,马儿立刻精神许多。

拖依那天,斯马胡力下午三点半就把羊赶了回家,拾掇了半天脸面就出发了。出发前,不顾妈妈反对,硬是换了一双白色的新袜子。

这天夜里毡房里少了一个人睡觉,顿时冷清了许多。妈妈和卡西在被窝里不停谈论拖依的事。这次是在女方家举办,听说那地方很远,骑马得两个多钟头的路程。唉,年轻人劲头真大。

卡西说:“下一次的地方近,下一次我和李娟去!”她说的是男方家的仪式。

我随口问道:“谁和谁结婚?”

她说:“我的亲戚和……和……”“和”了半天,硬是“和”不下去。

我便替她回答:“和你的另一个亲戚?”

她连忙说“是”,然后大笑。

第二天下午,斯马胡力才牵着赛马回来,疲惫不堪。白袜子脏成了黑袜子,裤子还破了个洞,不晓得跳的是什么舞……连班班都不认得他了,绕着乱咬。喝茶时,母女俩不停询问婚礼细节,啧啧赞叹。

结束这道茶后,斯马胡力把碗一推,倒下就睡。妈妈说:“等一等!羊还没回来!”却怎么也推不起来了。这天,哈德别克一个人帮我们把羊赶了回来。

第二天斯马胡力倒是起得很早,显得精神极了。早餐桌上和大家又讨论了一番昨日见闻,然后出去赶羊,一去不回。妈妈叹息:“又在大石头上睡着了。”

总之,参加一场拖依后,这小子至少得缓两天。

我问他:“拖依上的姑娘多吗?”

他很不好意思地回答:“多。”

卡西说:“豁切,哪来的姑娘,都是赛马的小伙子。”

前不久我参加过那次分家拖依的夜席后也足足缓了两天。因此轮到男方家的婚礼时,无论妈妈和卡西怎么劝我,也毫不动心。

卡西一边为我遗憾,一边紧张地做各种准备。一大早就洗了头发,换上斯马胡力刚从阿勒泰给她买回的那双漂亮的黄鞋子。我捏捏鞋底,估摸着说:“一个晚上就没了……”令她很生气。

这天,我跟着妈妈和斯马胡力只去参加了白天的仪式,吃过抓肉就早早策马往回赶。一到家,附近的年轻人全都集中在我家等着了,牛羊也提前给赶了回来。卡西跺脚大呼:“两个大牛不见了!”却丝毫没有出去找的意思。妈妈说:“知道了。”明白这姑娘还有更着急的事。

大家一起上阵,赶羊,系牛,急匆匆挤完奶。马儿只休息了一个钟头,就换上年轻人掉头南去。因马不够用,每两个人骑一匹。最亢奋的要数斯马胡力,早上与我们一同出的门,这才刚回来,又得立刻出发。

少了一个斯马胡力,房间就冷清了一大半。再少一个卡西,房间就像没人住似的。这天晚上我和妈妈简单吃了点儿东西就躺下了。山谷分外安静,班班的叫声令人分外不安。

第二天妈妈独自挤奶、赶羊。我在家独自煮牛奶、分离奶油。直到上午九点半,才看到斯马胡力赶着自家的两匹马从南面树林里走出。到了家,他告诉我们,卡西去赶羊了,然后坐在花毡上发呆,头发乱糟糟,鼻子是破的。这跳的是什么舞……

我以为像上次一样,这家伙喝完茶就立马躺下睡觉。可这回懂事极了,喝完茶立刻起身出门找牛。昨晚丢失的牛一直没回来呢。

后来妈妈才告诉我,斯马胡力刚和恰马罕的儿子赛力保吵了一架,大约与两家合牧的事有关。他家对这段时间三天两头撂摊子的斯马胡力很有意见。哎,都怪拖依。

总之这天斯马胡力可给累惨了。昨天白天里就一直没休息,夜里又闹了一通宵。白天因为吵架的事,还得志气满满地继续放羊,还得负责找牛!

斯马胡力走了没一会儿,卡西回来了。却是步行回来的,也是一脸疲色。结果这姑娘比斯马胡力更有志气,茶也没喝,卷起绳子就出门了,说去背柴。我急道:“还有柴呢。”她理也不理。迎面碰到赶小牛回来的妈妈,也没打招呼。我明白了,之前一定遇到过妈妈,并且一定挨了骂,因为这次回来得实在太晚了。

当时我正在摇分离机,腾不开手。妈妈回来也顾不上说什么。这一天格外忙,我和妈妈起得比往常哪一天都要早。除了日常的活计,还得做胡尔图。查巴袋里的脱脂奶发酵得正合适,必须得煮了,否则就发过了。又听说羊没人管,跑成了三四群,一时收拾不住。而丢失的牛还没找到。都怪拖依……

这天的天气也不太好。早茶后,妈妈久久注视着南方,对我说:“雨要来了吗,李娟?”我一看,那边的情形有些像吉尔阿特沙尘暴前的样子,在天边从东到西黑压压堵了一长溜。太阳升起后,风越刮越猛,我和妈妈赶紧扯开绳子加固毡房。很快下起雨来,我们又忙着收干酪素和胡尔图。整整一天,浓重的雾气低沉地弥漫在群山间,云一块一块地往下掉,雨时下时歇,水汽飞快地在山林间移走。斯马胡力今天怕是没办法在外面睡觉了。

卡西打柴去了很久,回家放下柴后却没有立刻进毡房,久久蹲在柴火前。我催她赶紧进屋喝茶,也不理我。过去一看,正在流鼻血!忙问怎么了,她头也不抬,还是一声不吭。我又掏出纸巾让她堵一堵。但小丫头犟得很,说什么也不用,任鲜血一串一串滴个没完,像赌气似的,显然心情不好。

背完柴,喝了茶,到底还是躺下了。可不到半个小时又被妈妈叫起来,让她代替斯马胡力去放羊。

那时斯马胡力也回家了,愣愣地喝了几碗茶。等卡西出发后,他从角落里拎出一只布袋子也往外走。我问干什么去,答曰:“去马吾列家商店卖干酪素。”我一听急了,连忙说:“明天再去吧,休息一天再说!”他笑而不语。后来才知,这袋干酪素早在一个礼拜前就该卖了。因为两场拖依,一直拖到现在。

这一上路,又是两三个小时的行程。况且已经中午了,当天未必能赶回来……

他上马的时候,身上仍散着酒气。可别在马背上打瞌睡啊!

这天傍晚仍忙忙碌碌。幸好有哈德别克帮忙,但他帮着把羊赶到我家山脚下就得赶紧回家。我们三个女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小羊分离入圈。晚餐后,卡西重新套上马,说丢了几只羊。那么重的马鞍,硬是自己一个人举上了马背(平时都是斯马胡力帮她上马鞍)。我目送她消失在暮色之中,非常担忧。

这姑娘状态糟极了,两天一夜没睡觉,还流了鼻血,背柴时摔伤了腿。晚餐又做失败了,拉面煮出来跟手指一样粗。在我的建议下,只好剁碎了再给大家吃。

总之,都怪拖依,把生活搅得一团糟。好在这场婚礼一结束,往下再没什么盼头了。只等着搬家。

第二天斯马胡力一大早就赶回了家,带回了一袋面粉和一袋黑盐。精神仍不见好,话也不多,喝了茶就睡。这一觉睡得惊天动地,一直睡了四个小时。至于羊群嘛,幸好还有个哈德别克。

等斯马胡力起来后,终于把牛找了回来的卡西又接着睡。还好,只睡了三个小时。我和妈妈结束手头的活计后,也挨着一起睡下。这两天我们两个也忙坏了。

到了晚上,全家人这才完全缓了过来,总算有精神坐到一起谈论拖依见闻,分享各自打听到的关于新娘子的消息。一聊聊到很晚,每个人都毫无睡意。

我想起前两天的事,对斯马胡力说:“你和哈德别克一起去了拖依。可人家哈德别克天天放羊,你只知道睡觉!”

斯马胡力委屈地说:“以前我放羊的时候哈德别克也在睡觉!”

我又问:“往下再没有拖依了吧?”

他精神一振,放下茶碗,郑重宣布:六月底,沙依横布拉克牧场上将会举行一场阿肯(“阿肯”是哈萨克即兴吟诵的游唱诗人,备受民间尊敬)弹唱会!那里离我们的下一个驻地不远,全家人都可以去!

由于一连几天都是阴天,这天晚上又聊得太晚,等铺开被子睡觉时,太阳能灯已经没电了。我们三个很快就钻进了被窝,只有斯马胡力打着手电对着自己的被子照来照去,反复研究,一口咬定我铺错床了,那不是他的被子。我懒得理他。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认出的确是自己的被子,笑道:“两个晚上没回家,就忘了被子长什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