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白】生死是智力以外的困扰,死如影子,因生而存在。也像窗外的事物,人站在生的这一边,永远朝向它,它在提醒一些我们无力理解的东西,只觉得被逼视,恐惧于迟早被捉拿,理不能胜情,惶惶终生。利生为善,对不欲生的,我们不及考虑周全,就由同理心判断他们至少是错了:
我小时候,有个老太太在居民院后的废园里上吊,她有很多理由寻死,于是就那样做了。她那天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在双脚悬空前,在脸上蒙上一块干净的毛巾,以免吓到第一个发现她的人。她在树林里挂了一夜,像个晃晃悠悠的新娘子。后来,并没人禁止我们再到那里去玩。她就是这样温顺的鬼魂。
#抑郁# 他已经习惯了“成功”的生活,拥有普通中年男人想拥有的双倍,却在刚满四十一岁那年从高层公寓的露台上跳下。他的姐姐拍打着墓碑嚎啕大哭,百思不得其解:“你过得多好啊,你上这里面干啥啊?你个大傻逼。”他们回忆:唯一的反常之处是他执意把客厅刷成鲜红色,颜色狰狞得像要淌下来。
(续)县医院的大夫说不清他得的是什么病,就是这么不吃不喝一点点儿耗死自己。村邻说,就是憋屈,如果不是在我们这个破地方,怎么会死人呢。拿出很厚的几个本子,每面纸都用圆珠笔写满了细密的字:“写了这么多,是个有文化、有心思的人,如果不在我们这个破地方,怎么会死呢?”那上面充满了激烈的符号和黑硬的字,却没有一句话能让人读懂。
(再)第二次研究生考试结束,她没有等待结果,在全家人都看电视时,轻飘飘地站起来走向阳台,像出门一样跨出了窗户,在凄厉的惊叫里,她回头冲他们微笑了一下,仿佛想告诉他们别担心。
(又)周围的人都觉得她只是为了吸引注意力,第四次自杀终于获得基本成功。她二十五岁的健康躯体是优质的器官源,由于没有脑死亡法,红十字会和医院的人焦急地等在病房外,彬彬有礼而又急切地和家属商讨价钱。
(五)十年前,他失去了工作,现在距离领取社保退休金还有十年。十年间,他的谋生尝试逐个失败,终于决心整天待在家里。发病那天,他用十年的力量把家里能摔碎的一切都仔细地摔碎了。治病花去了剩下的积蓄。清醒时,他把脸紧贴在膝盖上,试图从椅子里陷进地下去。
(六)她本是个安静敏感、并不惹眼的女孩。在网上,她的写作清澈大胆、有早慧光芒,很快有了名气,心中的自己也跟着强壮起来,于是离开了闷热的边陲小城去向上海。但那个强壮的女孩好像没跟去,只有那个安静敏感、并不惹眼的女孩孤身上路了。在被称作魔都的巨城里,她动手结束掉自己……“非如此不可么?非如此不可。”
(七)她直撑到毕业,回了村里。爹妈不解:好不容易供出来的大学生就这么废了,整天头冲里躺在炕上。抑郁这词儿没听过,这毛病在乡下倒常有。总算有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愿意要她,“好歹是个女人”。到那头也是成天躺在炕上不下地。爹妈再不去了,看着腌心,人都抽抽了,那屋里不见阳光,臭气熏天的。转念一想,也对不住那论着该叫姑爷的人。
【前腔】人们大概清楚了抑郁症的机理,对抗起来互有胜负。最终仍输掉的,被谨慎地表述为“选择自己辞世”,这是遗憾的治疗失败。有位值得尊敬的翻译者,是其中之一,我踌躇了很久该不该提到他的名字。对我而言,他是一个觉得世界没什么意思又为这个世界做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的人,一个或许是因为意识到生与死的边界并非是这世界上最了不得的边界的人。
【前腔】我对抑郁症不了解。听一位患者说,没有经验和耐心,不要自以为是地试图劝解患者,像在公园手欠揪花似的,随便过去捋几把,适得其反,什么用都没有。他说,患者什么道理不懂啊,好多人知道的都不比精神科医生少,每天还是固定在拿那些事情折磨自己。在一天里,他觉得天擦黑时感觉会好一点儿。我想,也许是黑夜要降临了,很多事情没法再坏了,也就放心了。
母亲是他离家时疯掉的,单位把她扔进精神病院,说是医院,更像个垃圾场。他回城探亲,就去医院把母亲接回家,在她表现得刚刚正常起来时,他的假期又到头了,要把她送回去重新疯掉。母亲死于第五年,死于铺天盖地的歌声里。
舅舅是全县最有钱的人,所以舅舅终于在外面养了个女人让包括舅妈在内的人都松了口气。舅舅每次看到半身不遂都残忍地说:“我有这么一天,就直接让谁都找不到我。”他脑血栓犯得突然,舅妈不管,那女人也不见了。舅舅能下地的第二天就消失在县城的小小街头,真的就再也没人见到过他。
这人的行为殊不可解,查出来癌症,不治,虽然未必有多大希望,但哪有不试试的?何况有钱,开奥迪、住大房子,年纪又不大,有老婆孩子。让去医院也不去,让吃中药也不吃。一年多以后,人果然没了,仍然谁都说不清为什么,竟然没人知道他的心思。
四十年前,他们夫妇逢人便说衰老是耻辱的,不打算活过七十五岁。每个人都说“你们的想法既幼稚又残酷,到时候就会改变了”。退休十年后,他们在毫无征兆的一个早上共同吞服了毒药,扔下了几个不知所措的子女。
只有不大的一点儿本钱,就守着大医院开个小旅店好了。别的好将就,只要有冰箱就行,住店都是来看病的,要放药。才知道这里面的苦处:常有穷横穷横的人来硬住,不敢要钱。还有来闹自杀的,好在发现得早,咽气前送走了,否则脏了房子,没法向房主交代。自杀的是个更可怜的小媳妇,连遗言和遗物都没有,只给店里写了封道歉信。
钢材低迷到三年头上,老板们扛不住了,互相担保拆借的资金陆续断裂。他是身家小的,所以先出事,原本熟识的债主不再讲情面,市面上的钱只够几个里面活一个。几千万大的窟窿,把一切都当卖了勉强堵得上,然后要从此两手空空。不再是创业的年头和岁数,懒了,想想一家老小,就撬开债主的车库,把绳套搭在横梁上,伸直脖子,看了进去。
她要解脱自己的病痛,其次要解脱没有公开背弃她的男人。她不断地写遗书,直到人们误以为她不会真的采取行动。除了她是如何把自己挂在暖气管子上以外,没有人对整件事情有异议。一切都合乎情理。在唯一没有公开的遗书里,她以健康人所难以理解的感激之情要他一定要和那个女人好好地生活。
等到对面阳台上的居民支好了照相机和摄像机,那个女人开始跳楼了。她用双手把自己悬挂在天台边缘,用这种延缓作为对自己的最后怜惜,几秒钟后,手指松脱。她砸坏了二楼的遮阳棚,除了死以外,还断了一条腿。几百个围观者任由她在地上逐渐咽气。她跳楼的原因——她的丈夫,在半小时后赶回,含糊地喊着什么,有点儿像是悲伤。
【前腔】在空中的一瞬,肾上腺素大量分泌,神经异常敏锐,血涌向头部,地面一帧帧靠近,这一刹那,据分析、据回忆,在感知中相当缓慢,会涌起许多念头,完全有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有时间感到后悔,“这便是我的死亡”。如果幸运或坚决,则只有柔软的疲惫。触地的刹那,会听到声音、感觉到麻木的温热,大脑已经无法传递强烈的疼痛,意识开始模糊,视线变红,像变花的屏幕一样定格、退出。
日本的财年在三月结束,厌世者在交接完公司事务后进入自杀旺季,以“我很抱歉”之姿态,选不麻烦别人的方式。自我驱逐还有一种:失业落榜或破产后,放弃原有身份,去往东京地图不标名字的一个街区,住进那些没有卫生间、网络甚至窗子的出租屋,日夜沉默。所以有专门半夜帮人搬家的公司。这种蒸发者在两次经济危机里最多,如今每年增加十万人。
【前腔】许多主动放弃生命的尝试,最后“成功”了。发现时阻止他们,是人异于禽兽的“几希”,即使知道是徒劳的。那么,再进一步,出于善念,对他们加以强迫直至拘禁呢?我目前认为,一个人有权结束自己的生命,即便他是个精神医学上的病人。我们试图帮助他们回到利生的世界,但总不能靠切除额叶之类手段。我们不知道哪种痛苦更大,我们也不知道生命的全部含义。
酒精给俄罗斯带来三分之一的死亡。一份退休金可以买十四瓶伏特加,够正常酒瘾的人支持一星期,含酒精的东西都向喉咙里倒,防冻液、清洁剂、胶水,大哭大笑着倒下,醒过来再努力追求下次醉倒。最受欢迎的是种叫“山楂”的浴液,换成甲醇时,一座西伯利亚的小城,半个冬天就中毒死掉六十人,进入了紧急状态。酗酒存在于寒冷和绝望之地,比如东北,不过我们很幸福,喝得起。
那个男人拎着一天的烟酒和熟食,在一群自己喂养的野猫的簇拥下回到家里,打开电视机,彻夜不眠,年复一年。泡在浴缸里死去时刚满三十六岁,连他妈也说不清他这些年的自戕方式是为了责备谁。(抄录自@刘黄书)
古时候的自经像是种辅助现世的手段而非终局:打官司,拼出寻死(多是半夜堵门上吊),案件就要转折,原本没理也有理了。而今,恋爱受阻、孩子不听话、和婆婆赌气,是最常见的寻死理由,和古时差不多荒唐琐碎,用的则是方便的农药。另一桩异同,对古人相信的死后可化厉鬼讨债,现在的人大多无感。这常让有学识的人困惑:什么样的生活才导致如此随便的死亡?
医生一再警告:真想自杀,也千万别喝农药百草枯。它能彻底除掉杂草,也能将人的肺完全纤维化——先是消化道溃烂,然后慢慢丧失呼吸,到最后,每吐一口气都伴有大口咳血,要这样挣扎一个月,没有任何治疗和缓解办法。他们只能按照职责,每天垂下头来看莽撞的患者——失恋的小伙子、赌气的女人,观察他们恐惧而清醒的面孔上扭曲的哀告和求生欲望。只能把口罩向上拉一拉。
【馀文】这是“唯一严肃”的问题,却缺少足够的严肃回答。大多只是不堪其苦,或像不满意电影而提前退场。极少数人,认定已发生或将发生的,不该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比如最近都喜欢谈论傅雷夫妇临终的温柔坚定——有清醒的辨识、热烈的执着,可谓“殉”。勇敢的不生和勇敢的生,都是英雄主义,基于对自己生命的掌握和尊严。恕我刻薄,几乎绝迹了。
【馀文】有的信仰认定人无权做这样的裁处,自己的生而为人和所皈依奉行的,哪个重大,我不能讨论这差别。我对尊严的领略比对虔诚多一些,他们直到那一刻之前,仍然击节歌颂,说:“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昌耀《慈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