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似乎在用望远镜看美国,美国所有的美好,都被这个望远镜给放大了。
美国人似乎也在用望远镜看中国,但我猜他们拿反了……
过去的二十年,中国一直在跟美国的三任总统打交道,今天到了耶鲁我才知道,其实他只跟一所学校打交道。但是透过这三位总统我也明白了,耶鲁大学的毕业生的水准也并不很平均。
接下来就进入主题,或许要起个题目的话,应该叫《我的故事以及背后的中国梦》。我要讲五个年份,第一要讲的年份是1968年,那一年我出生了。
但是那一年世界非常乱,在法国有巨大的街头骚乱,美国也有,然后美国的肯尼迪遇刺了……但是这一切的确都与我无关。(1968年6月5日,前总统肯尼迪的弟弟罗伯特·F·肯尼迪在洛杉矶遭枪击身亡。由于五年前,他的哥哥也是遇刺身亡,由此拉开“肯尼迪家族魔咒”的大幕。此事在当年震惊全美国。)
那一年我们更应该记住的是马丁·路德金先生遇刺,尽管他倒下了,但是“我有一个梦想”这句话却真正地站了起来。不仅在美国站起来,也在全世界站起来。
可惜很遗憾,当时不仅仅是我,几乎大多数中国人都不知道这个梦想,因为当时的中国人,每一个个人,很难说拥有自己的梦想。梦想变成了一个国家的梦想,甚至是领袖的梦想。
中国与美国的距离非常遥远,不亚于月亮与地球之间的距离。但是我并不关心这一切,我只关心我是否可以吃饱。因为我刚出生两个月就跟随父母被关进了“文化大革命”特有的一种牛棚,我的爷爷为了给我送点儿牛奶,要跟看守进行非常激烈的搏斗。
很显然,我的出生非常不是时候,无论对于当时的中国还是对于世界,似乎都有些问题。
第二个年份是1978年,我十岁。
我依然生活在我出生的那个只有二十万人的小城,要知道,在中国它的确非常非常小。它离北京的距离是两千公里,北京出的报纸,我们要三天之后才能看见。所以对于我们来说,是不存在“新闻”这个东西的。
那一年我的爷爷去世了,而在两年前我的父亲也去世了,所以只剩下我母亲一个人要抚养我们哥儿俩。她一个月的工资不到十美元。因此即使十岁了,“梦想”对我来说,依然是一个非常陌生的词汇,我从来不会去想它。
我母亲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建立新的婚姻,是她一个人把我们哥儿俩抚养大。我看不到这个家庭的希望,只是感觉那时的每一个冬天都很寒冷,因为我所生活的城市离苏联更近。
但是就在我看不到希望的1978年,不光是中国这个国家,还有中国与美国这两个国家之间,发生了非常巨大的变化。那是一个我们在座所有人今天都该记住的年份。
1978年12月16号,中国与美国正式建交,那是一个大事件。而在中美建交两天之后,12月18号,中国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今天你们知道,那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开始。
历史,两个伟大的国家,一个非常可怜的家庭,就如此戏剧性地交织在一起。不管是小的家庭,还是大的国家,其实当时谁都没有把握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
接下来该讲1988年了,那年我二十岁。已经从边疆的小城市来到了北京,成为一个大学生。
虽然今天依然有很多的人在抨击中国的高考制度,认为它有很多很多的缺陷,但是必须承认正是高考的存在,让我们这样一个又一个非常普通的孩子,拥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当然,这个时候美国已经不再是一个很遥远的国家,它变得很具体,也不再是过去那个口号当中的“美帝国主义”,而是变成了生活中的很多细节。我已经第一次尝试过可口可乐,而且喝完可口可乐之后,会觉得中美两个国家真是如此接近,因为它的味道几乎跟中国的中药是一样的。我也已经开始狂热地喜欢摇滚乐,那正是迈克尔·杰克逊还长得比较漂亮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候的中国,已经开始发生非常大的变化,因为改革已经进行了十年。中国开始尝试放开很多商品的价格。这在你们会觉得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在当时的中国是一个很大的迈进,因为过去的价格都是由政府决定的。
不过,也就在那一年,因为放开了价格,引起了全国的疯狂抢购。大家都不知道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于是要把一辈子的食品和用品买回家里。这标志着中国离市场经济越来越近了。当然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市场经济也会有次贷危机。
当然我知道,1988年对于耶鲁大学来说也格外重要,因为耶鲁的校友又一次成为美国总统。
接下来又是一个新的年份,1998年。
那年我三十岁,已经成为中央电视台的一个新闻节目主持人。更重要的是,我已经成为一个一岁孩子的父亲。我开始明白我所做的许多事情不仅要考虑我自己,还要考虑孩子及他们的未来。
那一年中美之间发生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主角就是克林顿。也许在美国你记住的是“性丑闻”,但在中国记住的,是他6月份的来访。
他在人民大会堂和江泽民主席召开了一场开放的记者招待会,又在北京大学进行了一场开放的演讲,两场活动的直播主持人都是我。
当克林顿总统即将离开中国的时候,记者问道:“这次访问中国,您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说:“我最想不到的是,这两场活动居然都直播了。”
不过直播让中国受到了表扬,却让美国受到了批评,当然只是一个很小的批评。在克林顿总统的北大演讲中,由于全程用的都是美方提供的翻译,因此翻译水准远远达不到今天我们翻译的水准。
我猜想很多中国观众知道克林顿的确一直在说话,但说的是什么,不太清楚。所以我在直播结束时,说了这样的一番话:“看样子美国需要对中国有更多的了解,有的时候要从语言开始。”包括美联社在内的很多美国媒体都报道了我的这句话,但是我的另一句话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报道,“对于中美这两个国家来说,面对面永远要好过背对背。”
也是在这一年的年初,我开上了我人生中的第一辆车。这是我在过去从来不会想到的,中国人有一天也可以开自己的车。个人的喜悦,也会让你印象深刻,因为第一次是最难忘的。
接下来我要讲述的是2008年,这一年我四十岁。
已有很多年大家不再谈论的“我有一个梦想”,这一年却又听到太多美国人在讲。看样子,奥巴马的确不想再接受耶鲁占领美国二十年这样的事实了。他用“改变”以及“梦想”这样的词汇,让耶鲁大学的师生为他当选总统举行了庆祝。这个细节让我看到了耶鲁师生的超越。
而这一年,也是中国梦非常明显的一年。无论是北京奥运会,还是“神舟七号”中国人第一次在太空中行走,都是中国人期待已久的梦想。但是,就像全世界所有的伟大梦想都注定要遭受挫折一样,突如其来的四川大地震,让这一切都变得没有那么美好。
我相信这个时候中国人对于生命的看法,跟美国人和世界上一切善待生命的民族都是一样的。八万个生命的离开,让每一个中国人度日如年。我猜在耶鲁校园里,在每一个网页、电视以及报纸里,也有很多来自中国和世界各地的人们,为这些生命流下眼泪。
但是就像四十年前马丁·路德金先生倒下,却让“我有一个梦想”这句话站得更高,站得更久,站得更加让人懂得其价值一样,更多的中国人也明白了:梦想很重要,生命更重要。
在北京奥运会期间,我度过了自己的四十岁生日。那一天我感慨万千,虽然周围的人不会知道。因为时间进入我生日那天的时候,我在直播精彩的比赛;二十四小时后,时间要走出这一天了,我依然在直播。
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正是这样一个特殊的生日,让我意识到我的故事背后的中国梦。正是在这样的四十年里,我从一个根本不可能有梦想的边远小城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可以在全人类欢聚的节日里,分享并传播这种快乐的人。这是一个在中国发生的故事。
同样是在这一年,中国和美国相距不再遥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需要。据说布什总统度过了他做总统以来在国外—而且是同一个国家—待得最长的一段时间,就是北京奥运会。菲尔普斯拿到了八块金牌,他的家人都陪伴在他身边,所有的中国人都为这样一个特殊的家庭祝福。
当然,任何一个梦想都会转眼过去。在这样一个年份里,中美两国几乎是历史上第一次同时发出了“我有一个新的梦想”的声音。这样的时刻,如此地巧合,如此地应该。
美国面临了一次非常非常艰难的金融危机,当然不仅仅是美国,全世界都受到重大的影响。昨天我到达纽约,刚下飞机,去的第一站就是华尔街。我看到华盛顿总统的雕像,他的视线总是永久不变地盯着证券交易所上那面巨大的美国国旗。非常奇妙的是,雕像后面的展馆里正在举行“林肯总统在纽约”这样一个展览,因此林肯总统的大幅画像也挂在上面,他也在看那面国旗。我读出了非常悲壮的一种历史感。
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我对我的同事说了这样一句话:“很多很多年前,如果美国发生了这样的状况,也许中国人会感到很开心,‘你看,美国又糟糕了’。但是今天的中国人会格外地希望美国尽早好起来,因为我们有几千亿的钱在美国。”
我们还有大量产品等待着装上货船,送到美国来。如果美国的经济进一步转好,这些货品背后,就是一个又一个中国人增长的工资,是他重新拥有的就业岗位,以及家庭的幸福。因此,你明白,这不是一个口号的宣传。
过去的三十年里,你们是否注意到与一个又一个普通的中国人紧密相关的中国梦?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可以在三十年里,让个人的命运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一个边远小城市的孩子,一个绝望中的孩子,今天有机会在耶鲁跟各位同学交流,当然也包括很多老师和教授。
中国这三十年,产生了无数个这样的家庭。他们的爷爷奶奶依然守候在土地上,仅有微薄的收入,千辛万苦。他们的父亲母亲,已经离开了农村,通过考大学,在城市里拥有了很好的工作。而这个家庭的孙子孙女也许此刻就在美国留学。三代人,就像经历了三个时代。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现场的很多中国留学生,你们的家庭也许就是这样,对么?
那么,在你们观察中国的时候,也许经常关注的是“社会主义”或其他庞大的政治词汇,或许该换一个视角,去看看十三亿普通的中国人,看他们并不宏大的梦想、改变命运的冲动、依然善良的性格和勤奋的品质。今天的中国是由刚才的这些词汇构成。
过去的很多年里,中国人看美国,似乎在用望远镜看。美国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被这个望远镜给放大了。经常有人说美国怎么怎么样,我们这儿什么时候能这样。
过去的很多年里,美国人似乎也在用望远镜看中国,但是我猜他们拿反了。因为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缩小了的、错误不断的、有众多问题的中国。他们忽视了十三亿非常普通的中国人改变命运的冲动和欲望,使这个国家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我也一直有一个梦想,为什么要用望远镜来看彼此呢?我相信现场的很多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他们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最真实的美国,用自己的耳朵了解了最真实的美国人内心的想法,很难再被其他的文字或声音改变,因为这来自他们内心的感受。
当然我也希望更多的美国人,有机会去看看中国,而不是透过媒体去了解中国。你知道我并不太信任我的所有同行—开个玩笑。其实美国同行是我非常尊敬的同行,我只是希望越来越多的美国朋友去看一个真实的中国。我起码敢确定一件事情:你在美国吃到的即使被公认为最好的中国菜,在中国都很难卖出好价钱。
就像很多年前,中国所有的城市里都流行着一种“加州牛肉面”,人们认为美国来的东西一定非常好吃,所以他们都去吃了。即使没那么好吃,因为这是美国来的,大家也不好意思批评。这个连锁快餐店在中国存在了很久,直到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亲自来到美国,发现加州原来没有牛肉面。
随着加州牛肉面的连锁店在中国陆续消失,我们知道了,面对面的交往越多,彼此的误读就越少。
最后我想说,四十年前,马丁·路德金先生倒下的时候,他的那句“I have a dream”传遍了全世界。但是,一定要知道,这句话不仅仅有英文版。在遥远的东方,在历史延续几千年的中国,也有一个梦想。
它不是宏大的口号,不只属于政府,它属于每一个非常普通的中国人。而它用中文写成:我有一个梦想。
2009年 耶鲁大学
自己的读后感
我并没有想过在耶鲁的这次交流获得了那么大的反响。
这本是在制作《岩松看美国》时,推不掉正在耶鲁工作的前同事之邀,一次“路过”性质的交流,甚至差点儿因未“提前上报”、不符合外事纪律而挨“处分”。
但沟通结束,它就像一个孩子,在互联网时代,有了它自己的生命生长历程,而后更有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由于被高层领导看见并首肯,最后这次沟通变成文字,居然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及《光明日报》上全文刊登。这也开了一个纯民间交流的先河吧!
我不会为此昏头,认为自己讲得好。我想这可能是对一种与世界交流方式的肯定与期待—不是口号,是故事;不是严肃紧张,而是轻松活泼;不是分成你我,而是活生生的人。我愿意是因这些原因而被认同,并让未来改变。
其实,时任国务委员的戴秉国,有一场在美国的演讲也该被更多地传播。
当时,世界上有越来越大的声音,认为中国已不是发展中国家,而是已经进入发达国家的行列,因此,自然要承担很多中国还无法承担的义务。
要说服美国人,怎么办?
在庆祝中美建交三十周年的一次演讲中,戴秉国让美国人看了自己一张初中时的同学合影,五十多人中有一半已不在人世。说这话时的戴秉国不过才六十七岁,他的六个兄弟姐妹,在农村的三个都已离世。原因不复杂,戴秉国出生并成长于经济并不发达的贵州。生活条件的艰苦,是悲剧的原因。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说明,中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呢?
现场的泪光、沉默与之后的掌声肯定着戴秉国的演讲。
看样,不管多大的政治或多小的交流,讲故事,将心比心,以人与人面对面的方式走进心灵,都是真正有效果的。
但愿我们不仅感动,也都能有所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