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学术上的弄虚作假,最多的就是剽窃。
1977年,国际数学联合会给中国方面发来一份邀请函,邀请“陈景润教授”前去作关于哥德巴赫猜想研究进展的专题报告。
今天我们对类似的“邀请函”已经习以为常:出国之前常常要给对方发个信——请速发邀请函来,以便我办理签证。我的看法这是“邀请函”的异化——以我们中国人的传统礼节,哪有催着人家邀请自己的道理?
陈景润先生的这个邀请函,则是货真价实的,对方连陈景润的具体身份都没有见过,也没有和他联系过就发来了邀请函,是诚心诚意希望有机会和这位数论研究的高手进行切磋的。
根据一些前辈的介绍,国际数学联合会的这个邀请背后,还有一段和剽窃有关的小故事。
被剽窃的人,正是陈景润。
陈景润先生20世纪80年代以前为哥德巴赫猜想作出的贡献,主要集中在“1+2”的问题上。但是,在1971或者1972年,苏联的数学研究院却有一则消息传出,说是他们攻克了“1+2”的证明。
当然了,苏联方面颇以这个成绩为傲,内部的表彰,宣传都搞得轰轰烈烈。
不料,在第二年的国际数学联合会年会上,这个成果却遭到当时国际公认的一些数学大家共同的怀疑。苏联方面十分不满,索性派研究出这个成果的科学家前往对质。
对质的结果,苏联方面惨遭挫败。
失败的原因是非常简单的——苏联人是使用了陈景润在1966年的研究成果。
陈景润先生研究“1+2”问题,成果是分为三个阶段的。
第一个阶段是1966年前,他完成了对“1+2”问题的论证,但方法极为繁琐,在关兆直先生的支持下,他将这部分成果以简报的形式发表在1966年的《科学通报》上。当时在国内数学界颇为轰动,但大家基本没看懂——也来不及看懂了,很快“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华罗庚、关兆直等都被打倒,研究工作全面停止;第二个阶段是1972年前,陈景润研究出了新的证明方法,并进行了广泛的验证,但是,这套内容不够系统,也很是晦涩难懂;第三个阶段,是1972年后,陈景润找到闵嗣鹤先生,通过闵先生的艰苦工作,终于理顺了头绪,这可是个艰苦的工作,闵先生花了三个月才弄明白陈先生的证明方法,自叹这次审稿三个月要少活三年。至此,“陈式定理”才算正式定型。
闵先生于1973年冬天去世,说起来,要是没看这篇稿子,也许能够和大家一起唱祝酒歌呢。
苏联方面这个学者,是借助了陈景润1966年,也就是第一阶段的研究成果,改头换面作为自己的成果拿出来。而如传闻所说,陈先生第二阶段的工作中,曾一度将部分成果写成论文,投交瑞士的某国际数学期刊。这在当时的研究工作中是有先例的,不过弄不好就会成为斗争的尾巴,所以陈对投稿这件事没有声张。
这份稿件,由于内容还不成熟,瑞士那边基本上是没有看懂,所以也就没有及时发表。即便看不懂,参与审稿的有关科学家还是深受启发,从中受益匪浅。不发表不是水平不够,是要琢磨清楚了再说。这时西方数学界已经闻知了“陈景润教授”的大名,而且有人对他的研究颇有兴趣。
就在这时,苏联人的成果公开了。
这种改头换面的东西,蒙外行可以,内行面前是绝对走不通的。结果,在知道陈景润第二阶段研究成果的专家们看来,这个剽窃就太明显了。
于是,在对质中,只要对一些细节问题深入下去,苏联学者就瞠目结舌——因为陈景润1966年的成果,毕竟只是在《科学通报》中发了一个简报,其内容并没有完全发表,其中的细节可不是通过一个论文就能推断出来的。
苏联人很丢面子。
那么,明知自己的成果站不住脚,还要拿出来对质,苏联科学界怎么会做这样愚蠢的事情呢?原因是负责科研的苏联官员,也不知道这是个剽窃的成果。如果归纳一下,事情大概是这样的——苏联学者为了完成根据政治需要提出的科研任务,不得不利用了陈景润先生早期的研究成果,弄虚作假。这样弄虚作假搞得很“科学”,因为陈的论文发表在中国,当时中苏两国学术交流早已冻结,这样剽窃无疑没有中国人会到苏联来抗议,而苏联国内也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中国人在几年前取得的这个成果。
应该说苏联学者的考虑是很有道理的。不幸的是,当时苏联与西方的学术交流也很少,陈先生寄到瑞士的稿件,苏联数学界自然无缘得知。
所以,当国际数学联合会的专家们产生怀疑的时候,苏联官员是理直气壮而且深感不平的,至于具体做研究的学者,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也是没有勇气来说明真相了,只有硬着头皮来对质,期望侥幸过关吧。
这次对质的结果,使“陈景润教授”的知名度骤然增加,其消息传回国内,直接促进了对他的研究的重视,成了陈景润先生研究成果迅速公开的催化剂。
苏联人的这种弄虚作假,和中国后来学术上经常出现的某些问题,如出一辙。
关于陈景润先生,可以多说几句。我还记得年少时听说的一件有关陈先生的趣事,这件事和陈先生的“夫人”有关。
大家都知道陈景润先生的夫人是由昆女士。应该说陈先生能够与由昆女士组成家庭,是他生活中一件极大的幸福事情。生活中的由昆女士有着鲜明的个性,不但富于女性的温柔典雅,而且遇事干练果决,不让须眉。我想这可能和她的军人出身有关(从过军的人气质上会有一些特殊改变。前几天接触一位名医,据他所说,在癌症患者中,生命力最强的人群中曾经在军队中工作过的人占了很高比例,平均比军队以外的人生存期长一年到一年半,盖因为其身体底子好,而且意志坚定)。所以,与由昆女士成家,使陈先生长期不善于与人打交道的问题得到了彻底的解决,堪称夫唱妇随,形成良好互补。与由昆女士结婚后的那段时间,是陈先生身体最好,也最安定愉快的时光。
然而,我记得的这段事情却和由昆夫人无关,是他们认识之前发生的。当时陈先生因为科学方面的成就成为大家的偶像,在外人看来一时星光灿烂,“粉丝”遍布全国。
结果,就有个很漂亮的女孩从某地找了来,自称是陈先生的太太上京寻夫。
陈先生一直单身,哪儿来的太太呢?大家都不相信。然而这位“太太”却坚定得很,说得头头是道,言之凿凿,一点儿不像在说谎。那时候来找陈先生PK哥德巴赫猜想的科学狂人很多,都自信自己的成果比陈先生厉害。但是敢自称“陈太太”未免有些过分,这玩意儿可不是有自信就能胡来的。
但是,她说的很多内容,和陈先生的经历并不吻合。所以,大多数人认为她在说谎,可作风问题当时又不是一件小事。
怎么证实真假呢?
当时的某位先生非常聪明,很简单就解决了问题。他一口气叫进来六七个戴眼镜的研究人员,让这位太太认哪个是陈景润。
结果,就是乱指了。
事后证明,这是一个妄想型精神病患者……
在学问上弄虚作假,和冒充陈景润夫人完全不是一个性质的问题,干这个的也不是精神病患者。那么,好好的学者,做这种事情不丢人吗?
有趣的是,一些老科研工作者,对国内发生的一些类似现象,还有一点同情。
黄昆先生曾经主持揭穿了一起很严重的弄虚作假事件。当时,上海某大学自称研制出了某种世界先进水平的集成电路芯片,也通过了鉴定。但黄先生十分狐疑,看了结果总觉得不踏实。于是要求对其进行检验,经过反复的追踪,最终证明,这份成果,不过是利用买来的芯片造假而已。
可是参加这次揭穿骗局的学者,也提到其中体制方面的问题——当我们申请课题的时候,总是要把很大精力放在写报告上,报告写得越花哨漂亮,取得经费的可能性就越大。但是科研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没有钱恐怕很难进行,但仅仅有钱也不表示就能出成果。为了申请经费,有些人只好违心吹牛,到时候要成果了怎么办?有时候就被逼得弄虚作假了,苏联人在哥德巴赫猜想上是这样,我们现在有时候也是这样。
黄昆先生自己申请课题的时候,就碰上过这样的事情。审批课题的是黄先生的学生,然而不能不秉公办事,看完申请报告,问黄先生:“这个课题,如果批了您这一百万能不能达到世界领先水平呢?”
黄先生何许人也?全国第一批科技重奖仅仅四个人,黄先生就是其中之一(另外三位是钱学森、袁隆平和王选),他怎么回答呢?
黄昆先生听了问题,笑笑,很实在地回答说:“你给了我这一百万,我能看到外国人跑到哪儿了,但是要追还是追不上的。你要是不给我这一百万呢,我连外国人跑到哪儿都弄不清楚。”
黄先生的课题,最后还是批了,但也就是黄先生吧。换一个人,如果不写上“达到世界领先水平”,怕这次申请只能告吹。
世界领先水平,可不是上下嘴唇一碰就能达到的,有时候明知这是要求过高,还不得不逼着自己胡说八道,这就不是纯粹的学术问题了。
黄先生在朋友间说过,如果让我来分配科研经费,我不按课题的。我就只管选人,选一百个人,每人给他五万经费,你就自己研究去吧,这样,可能倒真的能出成果了。
黄先生在西南联大时是长杨振宁两岁的学长,杨振宁同班的同学中,还有一位,就是邓稼先。
我问一位和邓稼先一起工作过的老先生——邓稼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老先生没有回答,却开始上下打量我,弄得萨有点儿发毛。
您看我干吗?萨问。
答案让我受宠若惊——
◎黄昆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