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
冰雪消融
每年,在隆冬的暴风雪过后,冰雪仿佛在一夜之间开始消融,水滴落地的声音清晰地震动着鼓膜。水滴声不但唤醒了夜里沉睡的生物,同时也让冬眠的生命雀跃躁动。处于冬眠期的臭鼬,此时也一改以往深居简出的习惯,舒展身体,拖着肚皮滑过雪地,在潮湿的世界里试探性地前行。在我们称之为一年的周而复始的季节周期当中,臭鼬留下的足迹可以说是一年之始的标志事件之一。
这个足迹在其他季节于茫茫宇宙而言似乎无足轻重,不值一提,然而,如今它直贯田野,仿佛它的创作者把马车拴在星星上似的,撇开缰绳,任其驰骋。我紧紧追随这一足迹,满怀好奇地想知道它的思想境界、它的欲望以及它的目的所在,倘若我所好奇的东西真的存在的话。
一年之中,有几个月份,确切地说是从1月到6月,吸引眼球的东西是呈几何阶梯增长的。在1月,我们可以去追寻臭鼬的足迹,可以去聆听山雀的歌唱,可以去瞧一瞧鹿儿啃了哪些松树的嫩枝,或是看一看水貂把麝鼠的巢穴破坏得何等不堪。对于1月的观察,应该像雪一样简单无暇且平静,像冬日一样漫长且寒冷,任何在观察时的偶然的或是轻微的偏离,都会使所获得的结果走向另一个方向。我们不单要观察它们做了什么,还要思考它们为什么这样做。
田鼠像是被我的不期造访惊住了,猛地跳了起来,慌不择路地跃过臭鼬留下的痕迹藏了起来。我不禁好奇起来,为什么它会在大白天置身于此呢?或许是为冰雪的消融而忧从中来。当初它煞费苦心修造的迷宫般的密道,眼下早已不复存在,埋于积雪之下的草丛通道因积雪的消去而暴露无遗,变成了众目睽睽下的小路,如此境遇,让人发笑之余也不免心生黍离之悲。的确,冰雪消融时的阳光给了这个微型经济体系以重创。
田鼠是大自然较为精明的赤子,它们懂得,萋萋的青草是隐藏它们地下草窠的屏障;积雪是它们建立秘密地下通道的倚仗:补给和必需品的输送,正是因为这些通道才变得秩序井然。对于田鼠而言,冰雪意味着应有尽有,免受饥饿,同时也意味着远离恐惧。
毛脚鹰在前方草地上空盘旋着。现在,它突然停了下来,像翠鸟一样侦查着下方,然后如带羽毛的炸弹般嗖地扎进了湿地的草丛中。毛脚鹰没有再次升空,我确定它已经得手了,想必正在享用那战战兢兢的田鼠工程师吧。可怜的田鼠终究没有挨到天黑,还未来得及检阅它那秩序井然的世界就遭此不测。
至于草为什么生长,毛脚鹰一无所知,然而它却懂得,冰雪消融更便于它逮到老鼠,享受美味。它千里迢迢从北极飞来,正是怀着这样的希望,对它而言,冰雪的消融意味着免受饥饿,也意味着远离恐惧。
臭鼬的踪迹一直延伸到树林里,穿过林间空地。这里的雪早已被兔子踩得结结实实,上面还留下了它们的杰作——略呈粉色的尿液,将雪地涂抹得斑驳陆离。原本得益于冰雪消融而抽芽的橡树苗被它们啃去了皮,树林中一簇簇兔毛,预示着年内雄兔间的第一波战役已然开始。在前面不远处,依稀可见斑斑的血迹,旁边还留有猫头鹰翅膀扫过地面的痕迹。对于兔子来说,冰雪消融让它们摆脱了忍饥挨饿的烦恼,但同时,它们也要承受随鲁莽放纵而来的恐惧。猫头鹰似乎在用血的教训警示它们——春天固然美好,但绝不意味着可以放松警惕。
臭鼬的踪迹还在向前延伸,种种迹象表明,它对猎取食物没有多大兴趣,同时对于邻居的喧闹和下场也满不在乎。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只臭鼬究竟在想什么呢?是什么诱使它离开了爱巢?难道这个胖家伙真有某些罗曼蒂克的动机,让它如此不顾一切地拖着肥硕的肚皮来到这里?最终,它的踪迹消失在一堆浮木中,不再出现。此时,我听到了浮木堆里水珠滴落的叮咚声,我猜它一定也听到了。我转身回家,途中依然纳罕不已。
2月
好橡树
倘若你没有自己的农场,那么你的精神世界会有这样两种损失:其一,你会想当然地认为饮食来自食杂店;其二,认为一切热量都来自暖气片。
为防范第一种损失的发生,你应该置办一个菜园,当然附近最好没有食杂店,这样你就可以把它忘掉了。
为防范第二种损失,你最好劈几段好橡木放在炉架上,当然旁边暂不要安放火炉,当2月的暴风雪肆虐地摇曳窗外的大树小树时,橡木就能温暖你的小腿。伐树、劈柴、拖运、整理,如果你经历了这些环节,你就会摒弃先前的想法,你就会清楚地知道热量到底源自何处,且有充足的论据,否定那些周末张开腿围坐在暖气片旁的城里人的想法。
这棵特别的橡树在火炉里燃烧,散发着光热,它原本生长在通往沙丘的西进之路边上。橡树被伐倒后,我曾经测量过树干的直径,足足有30英尺。观察树桩的侧面,我发现这棵树有80圈年轮,也就是说,它作为一棵树苗形成第一圈年轮的时间,应该在1865年,即南北战争(1)结束的那一年。根据我对橡树生长过程的考证,一棵橡树从萌芽生长至兔子够不到的高度,至少需要10年,或是更长时间,而且每年冬季都会蜕去一层树皮,而在来年夏天再重新长出来。这便再清楚不过了:橡树存活下来,其实是兔子们粗心大意或是它们的数量骤减的结果。我相信,在将来的某一天,会有一位致力于橡树研究的植物学家绘制出一条关于现有橡树起始年份的分布曲线,以10年为单位,从那上面我们可以看出,曲线突起的10个年头,一定是兔子繁殖最为低潮的10年。(宽泛意义上的植物种群与动物种群,正是通过彼此间的争斗才实现了整体的繁衍生息。)
依此原理进行推测,兔子繁衍的低潮期很可能出现在19世纪60年代中期,此时,我的橡树已经开始了年轮的印记。不过长出这棵橡树的橡实是在50年代落下的,至少要比橡树早10年的光景,当时正值西进运动的大篷车(2)途经此地。人车洪流的冲刷与磨损造就了如今的空旷之地,也才让这颗特别的橡实有机会向太阳舒展开第一片叶子。在1000颗同样的橡实之中,只有1颗能够生根并长到能与兔子抗争的高度,其余的橡实尚未抽枝发芽就已经淹没在茫茫草原之下了。
这颗橡实不但没有被茫茫草原所吞没,反而还沐浴了80年的6月阳光,这不得不说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这些阳光——眼下正从我的斧子和锯子之间流淌出来,经受住了80年来的暴风雪侵袭,温暖着我的小屋和心灵。与此同时,从我烟囱里冒出的缕缕青烟,似乎也在向众人昭示,太阳的照耀并非徒劳。
我的狗儿并不关心热量来自哪里,它只关心热量一定要来,而且是越早越好。的确,它笃信我在获取热量方面的超凡能力,每当我从拂晓的黑暗和冰冷中挣脱爬起,撑着颤抖的膝盖在炉边生火的时候,它总是很温顺地蜷缩在我和灰烬上放着的柴堆之间,而我只好从它腿间把划着的火柴送到柴禾上,点着壁炉。我想,这应该就是能够撼动群山的忠诚吧。
一次雷电结束了这株特别橡树的木材制造能力。记得那是7月的一个晚上,我们被接连不断的雷鸣声惊醒,我们猜想,闪电肯定是击中了附近的什么东西,不过幸运的是,它没击中我们,于是大家又回去睡觉了。人类总是习惯于拿各种事情来接受自己的考验,只不过这次的主角换成了闪电。
第二天早上,正当我们徜徉在沙丘上,为刚刚接受过新雨洗礼的雏菊和草原苜蓿高兴之时,却意外地发现一大块厚厚的树皮躺在路边,像是刚刚从路边的橡树干上撕下来的。裸露白色木质的树干上有一条长长的螺旋状的疤痕,有一英尺宽的样子,树皮应该刚被撕下不久,因为白色的树干还没有被太阳晒黄。等到第二天我们再次来到橡树旁的时候,上面的叶子已经枯萎。于是我们明白,闪电馈赠给我们三大捆以备将来之需的木柴。
我们因失去这棵老橡树而倍感沮丧,但是我们懂得,沙丘上一簇簇挺立而坚毅的它的子孙们,已然将老橡树的木材制造工作接了过去。
老橡树现在已经不能发挥它先前的功用了,于是我们用一年的时间把它在阳光下晒干,然后在一个清新的冬日,拿来一把刚刚被锉磨砺过的锯子,结束它在大地之上的存在。历史的碎屑随着锯子的移动从树干里喷洒出来,透着芬芳的气息,不断地在伐木工面前的雪地上堆积起来。我们深知这两堆儿锯屑的重要性,其意义远甚于木材本身,它更像是一台满载历史记忆的留声机,每一圈年轮都有不同的历史回响。锯子向着终点一步一步前移,10年又10年,感知着老橡树毕生的时光。与其他年表所不同的是,老橡树的年表是由同心圆组成的。
锯子拉了十几下,到达了我们开始拥有这一棵橡树的时期,在我们拥有它的这几年,我们更加懂得如何去热爱和珍惜现在的农场。不知不觉中,我们到达了橡树的前任主人——造私酒者的年代,他讨厌这个农场,挥霍了仅有的几块肥沃土地,然后烧掉了农舍,把它抵给了政府管理部门(据说,一同抵给政府的还有拖欠的税款),再然后,他就淹没于大萧条时期无家可归的无名者的洪流之中了。不过,橡树也曾为前任主人献出过优质木材,那时的锯屑和现在也没什么两样——芬芳、优质、粉嫩。可以看出,橡树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造私酒者因沙尘和干旱放弃了对农场的管理,至于确切时间,已经无从考证了,大抵是在1936年,或是1934年,或是1933年,再或是1930年。在那几年里,从蒸馏室里冒出的橡木烟以及从沼泽地里冒出的黑炭烟简直把太阳的光辉都给遮去了。大萧条时期的保护主义曾在这片土地上被广泛推行,然而锯屑却未发生丁点儿变化。
“嗨,我们该休息一下了,”主事的锯工喊道,于是我们坐下来喘口气。
现在锯子行进到了1920年,也就是巴比特时代(3)的10年。此时,所有事情都在散漫与自大的情绪下变得更大、更好,而1929年的股市崩盘却毁掉了这一切。即便橡树听到了股市崩盘下的惨叫声,但它却不会作任何反应。当然,它也不会在意议院发布的关于保护树木的声明——1927年的《国家森林和森林作物法》、1924年的《密西西比河上游河谷低地保护条例》以及1921年的《新森林法》。它不会在意最后一只美洲貂是不是在1925年绝迹,也不会在意1923年燕八哥第一次造访这里。
1922年3月的一场大冰雹,给附近的榆树给以致命性的打击,枝叶散落一地,而我们的橡树却安然无恙,至少没有被损毁的痕迹。那可是一吨冰啊,不过,这对好橡树又算得了什么呢?
“嗨,我们该休息一下了,”主事的锯工喊道,于是我们坐下来喘口气。
锯子继续行进,现在来到1910至1920年间,那是人们做排水梦的10年。那时,蒸汽挖掘机集结在威斯康星中部地区,期望抽干沼泽地里的水,造万亩良田,结果却是废土渣遍地堆积。我们的沼泽逃过一劫,并不是因为工程师们的谨慎与宽容,而是因为4月的河水泛滥猛烈——或许是一种自卫性的猛烈,而这种猛烈尤以1913至1916年间最为显著,结果使工程师们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而老橡树的境况依然没有发生改变,即便到了1915年。这一年,州最高法院废除州属林业,州长菲利普甚至断言,“州属林业确实不是一个好的商业主题。”(或许州长不会想到什么是“好”,什么是“好的商业”,“好”和“好的商业”标准并不唯一。他也不会想到,当法院在法律文书上写下“好”的定义的时候,火在地表在用另一种方式诠释着“好”的定义。当然,对于州长而言,做出这样的决定无可厚非。)
在这10年里,林业发展是走下坡路的,但动物保护主义却得到了大力推进。1916年,雉尾鸡成功地在瓦克夏郡安家落户;1915年联邦法律禁止在春季狩猎;1913年州立动物农场设立;1912年,“雄鹿法”出台,有效地保护了雌鹿;1911年,动物保护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动物保护呈遍布全国之势。“动物保护”已然成了一个神圣流行的字眼,可老橡树并不在意。
“嗨,我们该休息一下了,”主事的锯工喊道,于是我们坐下来喘口气。
现在,锯子来到了1910年,这一年,一位知名大学校长出版了一部关于自然环境保护的专著;锯蝇泛滥成灾,损毁了数以百万计的落叶松;天气干旱,松树大面积枯死;一辆挖掘机吸干了荷里康沼泽。
锯子来到了1909年,这一年,胡瓜鱼开始在五大湖区首次养殖;同时,由于这一年夏季雨水丰沛的缘故,立法机关消减了森林防火拨款。
锯子来到了1908年,这一年,天气干旱,大面积的森林被无情地烧毁,威斯康星告别了最后一只美洲狮。
锯子来到了1907年,这一年,一只流浪山猫在找寻希望之乡时迷失了方向,结果在戴恩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锯子来到了1906年,这一年,首任州政府的林务官员正式走马上任;可是大火却烧掉了沙乡17000英亩的山林。锯子来到1905年,这一年,一群苍鹰从北方飞来,吃光了当地的榛鸡——毫无疑问,这些苍鹰也在我们的树上落过脚,并且吃掉了我们的榛鸡。锯子来到了1902末1903初,正值严冬;锯子来到了1901年,这一年遭遇了有气象记录以来的最严重的干旱——全年仅有17英寸的降水量。1900年是寄托希望和祈祷的世纪之年,而橡树仅是多了一圈年轮。
“嗨,我们该休息一下了,”主事的锯工喊道,于是我们坐下来喘口气。
现在,我们的锯子来到了19世纪90年代,被那群把目光瞄向城里而非土地的人美其名曰为“欢乐时代”的年代。锯子来到了1899年,最后一只旅鸽竟然撞到了一颗从巴布洛克附近——这里是北部两个县的交界地——射出的子弹上。锯子来到了1898年,那年秋季干旱,冬季又无雪,土地冻了足足有7英尺深,许多苹果树因此没有熬过那个严冬。1897年,又是一个干旱之年,又有一家林业委员会成立。1896年,仅斯普纳一镇就向市场运送了25000只草原榛鸡。1895年,又是一个森林火灾频发的年份。1894年,同样是一个干旱之年。1893年,也就是“蓝知更鸟风暴”那年,3月的暴风雪几乎将迁徙途中的知更鸟赶尽杀绝——第一批迁徙的知更鸟总要在这棵橡树上驻留停歇几日,可到了90年代中期,它们却停也不停就飞走了。锯子来到了1892年,这又是一个森林火灾频发的年份。1891年,榛鸡经历了数量增长的低潮期。1890年,巴布科克牛奶检测仪诞生,这给了州长海尔大肆吹嘘的机会,他断言,半个世纪以后,威斯康星将成为全国奶酪的主产区。现如今,摩托车驾驶证上高调地炫耀着威斯康星的这一成就,单就这一点来说,估计巴布科克教授本人也没有预料到。
1890年还有一件事情值得关注,我们的橡树见证了历史性的一刻——史上最大的松树筏沿着威斯康星河顺流而下,用于支援草原各州的红色牛棚帝国的建设。这些上好的松树有效地阻止了暴风雪对牛棚的侵袭,就像好橡树阻止暴风雪对我们的侵袭一样。
“嗨,我们该休息一下了,”主事的锯工喊道,于是我们坐下来喘口气。
现在锯子行进到了19世纪80年代:1889年,同样是干旱的一年,这一年,植树节首次被官方批准设立;1887年,威斯康星任命了首位狩猎监管官;1886年,农业专科学院为农民开设了第一期短期培训课程;1885年,威斯康星经历了一个“无比漫长和严寒”的冬天;1883年,院长W.H.亨利报告说,麦迪逊市的春天花期比往年晚了13天;1882年,受1881年末和1882年年初的“暴风雪”和极度严寒天气的影响,曼多塔湖与往年同期相比,晚一个月解冻。
1881年同样有一件事情值得关注:威斯康星农业协会在一个问题上辩论不休,即“你怎样看待黑橡树的二次增长,众所周知,在过去的30年,黑橡树已经遍布全国”。我的橡树便是众多黑橡树中的一株。一个与会者认为,黑橡树增长是自然繁衍的结果;另一个与会者则认为,黑橡树的增长是南方的旅鸽在向北方迁徙时吐落橡实的结果。
“嗨,我们该休息一下了,”主事的锯工喊道,于是我们坐下来喘口气。
现在,锯子行进到了19世纪70年代,这是威斯康星为小麦而狂欢的10年。1879年的一个星期一的早晨,麦虱、蛴螬、锈病及土壤贫瘠让威斯康星的农场主们更加坚信这样一个事实,即,威斯康星的小麦种植环境是竞争不过西部原始草原的。我怀疑,我的农场就曾参与过这样的竞争,橡树背面的流沙就是这里曾经种过小麦的推断的最好佐证。
也是在1879年,威斯康星开始养殖鲤鱼,而匍匐冰草也从欧洲不远万里偷渡至北美大地。1879年10月27日,6只迁徙途中的草原榛鸡落在麦迪逊市德国卫理公会教堂的树上,鸟瞰着这座欣欣向荣的城市。11月8日,据记载,麦迪逊市场充斥着10美元一只的鸭子。
1878年,一位来自索克拉匹兹的猎鹿者卓有预见性地宣称:“猎鹿者的数量远远超过鹿的数量。”
1877年9月10日,一对兄弟在马斯克戈湖狩猎,竟然在一天里收获了210只蓝翅水鸭。1876年,应该算作是有气象记录以来最湿涝的年份,累计降水量达到了50英寸。草原榛鸡数量的锐减,或许与大暴雨不无关系。
1875年,4个狩猎者在约克郡(美国东部的一个县)大草原猎杀了153只草原榛鸡。同一年,美国渔业委员会在戴威尔湖养殖大西洋鲑鱼,就在我的橡树南面10英里的地方。
1874年,第一批工厂生产的铁蒺藜围栏钉在了橡树上,但愿锯子向前行进时不要碰到这倒霉的人工制品!
1873年,一家位于芝加哥的公司收购并向市场上投放了25000只草原榛鸡,芝加哥交易市场的交易商们以每打3.25美金的价格购得600000只。
1872年,最后一只野生威斯康星火鸡被猎杀,地点在威斯康星东南两县交界的地方。
这样评价过去的10年再恰当不过:它是结束拓荒者的小麦狂欢宴的10年,同时也是结束拓荒者的鸽血狂欢宴的10年。1871年,在我的橡树偏西北方向50英里的三角地带,大约1.36亿只鸽子在这里筑巢,有的甚至已经把家安好,因为那时这里的小树茂盛得已经有20多英尺高。但残暴的猎鸽者们利用网、猎枪、棍棒还有岩块等工具,进行着他们肮脏的勾当,并把这些未来的鸽肉馅饼源源不断地运往东方和南方的各个城市。这应该是鸽子最后一次在威斯康星筑巢,对于其他州而言,估计这也是最后一次。
1871年,帝国发展进程中所面临的困难,还有其他证据予以佐证:一是佩什蒂戈大火(4),这场大火几乎吞噬了两个郡县的森林和土地;还有一个就是芝加哥大火(5),据说,此次大火是由于一头母牛为发泄不满踢翻了草料堆上的油灯造成的。
1870年,田鼠谋划了它们帝国中一次宏伟的行军进程,吃光了新设州府的新果园,然后死去。不过我的橡树倒是安然无恙,或许树皮太过厚实的缘故,让得它们觉得乏味且无从下口。
还有一件事同样发生在1870年,当时一个狩猎者在《冒险家》杂志大肆炫耀自己的“战果”,宣称用了3个月时间就在芝加哥附近地区猎杀了6000只野鸭。
“嗨,我们该休息一下了,”主事的锯工喊道,于是我们坐下来喘口气。
我们的锯子行进到了19世纪60年代,数以万计的人为解决以下问题而失去了生命:人与人组成的共同体会轻易瓦解吗?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是他们并没有看到结论,我们同样也没有看到结论。或许,如果有结论的话,它同样也可以适用于人与土地这个共同体是否会轻易瓦解这一问题。
这10年也并非没有在重大问题的探索上下功夫。1867年,英克里斯.A.拉帕姆(6)说服州园艺协会为植树造林设立专门基金。1866年,最后一只土生土长的威斯康星大角鹿被猎杀了。锯子现在行进到了1865年,也就是橡树年轮最核心的那一年。这一年,约翰·缪尔打算从他的弟弟手中买下一块地,用来侍弄那些曾在青年时代给他带来无尽欢乐的野花,当时后者在橡树东面拥有一个方圆30英里的家庭农场。但是,他的弟弟拒绝将这块土地转让给哥哥,但这并未扼杀他的梦想,因为1865年在威斯康星的历史上是具有非凡意义的一年,正是在这一年,崇尚自然、野生、自由的博爱保护意识已经形成。
我们的锯子已经行进到了橡树的中心位置。锯子从现在开始将以与之前截然相反的顺序来讲述历史;先前我们追溯了过往的历史,现在我们换成顺叙的方法向前行进。哦,树干有些晃动了,隙口也变宽了,锯工们抽出锯子,退到了后面安全的地方,拍手欢呼:“倒啦!”我的橡树开始倾斜,发出吱吱的响声,然后向地面猛地倒过去,伴随着振聋发聩的轰隆声,它一动不动地躺卧在曾给它以生命的移民之路旁。
现在我们开始整理木材。大槌敲在铁楔子上,树干被一块块分割开来,变成芬芳的碎片,等待着我们把它们捆将起来。
对于历史学家而言,锯子、楔子和斧子的不同功用简直是一个寓言。
锯子按部就班地开始工作,它只能横穿树干,有顺序地穿过每一年。每一年,锯齿都会从树干中带出一些历史事件的碎屑,碎屑逐渐累积成一个小堆,伐木者称之为锯屑,历史学家则美其名曰为史料。不论是伐木者,抑或是历史学家,他们都是通过对显露在外的样本特性的分析,来得到其内在蕴含的价值的。树倒下来,只有当树干的横截面被完全切开并显现后,树桩才能显现其中所蕴藏的世纪风景。当树倒下去时,便很好地诠释了我们称之为历史大杂烩的整体面貌。
另一方面,楔子只能在纵向裂口中工作,这样的裂口可能会让你立刻看到历史全貌,当然,也有可能让你什么都看不到,这主要取决于纵向裂口的选择技巧——如果你找不到这样的纵向裂口,那么你最好等上一年,待有了裂口以后,再使用楔子;若你急于使用楔子,往往会把楔子陷在树干的裂纹之中,不但看不到你想要的结果,还会让楔子锈在里面。
斧子只能用来斜砍树干,用斧子砍树,你只能窥测到外围的风貌,无法深入。它的特别功用在于修整树枝,但就这一点来讲,斧子是锯子和楔子所无法替代的。
锯子、楔子、斧子,它们都是处理好橡树的必备工具,当然也是发掘史料的必备工具。
在我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水壶发出了悦耳的蜂鸣声,白色炉灰上的好橡树已经烧成了红炭。待春天到来,我会把这些白色的炉灰重新放回到山脚下的果园里,届时它们将重新回到我身边,或许是以一枚红苹果的形式,再或者是以一种进取精神的形式——某种让10月里肥硕的松鼠不知何故却又忘我地播种橡实的精神。
3月
大雁归来
一只燕子的归来不能代表夏天的来临,但是当成群的大雁冲破3月融雪的阴郁时,春天就真的降临了。
一只在融雪中按捺不住的红雀,兴致勃勃地唱起了春之歌,但是没过多会儿工夫,它发现自己好像弄错了,还好,它可以凭着冬日里养成的一贯的缄默来纠正这个错误。一只花栗鼠本想走出洞穴沐一下久违的日光浴,不料遇上了交加的风雪,现在也只好乖乖地回到洞穴里睡大觉了。但是对于一只处于迁徙途中的大雁而言,它为了能在湖面上找到一个融洞,不知疲倦地在黑夜里飞了200多英里,现在想要撤回去,又谈何容易?它的到来,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先知一般的坚定信念的。
3月的早晨,对于那些没有抬头仰望天空的雁群或者竖起耳朵倾听雁鸣的漫步者来说,是乏味无趣的。我曾经认识一位很有学识的女士,佩戴着美国大学优等生荣誉学会(7)的标识,她说她从来没听过,也未曾见过,那些从她那阳光充足的屋顶上方飞过昭告着冬去春来的大雁,即便它们一年两度途经那里。难道,教育只是用意识来换取较少有价值的东西的过程吗?那么对于一只大雁而言,它用意识所换取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一堆羽毛。
大雁其实懂得很多事情,它不但能向我的农场宣告季节的更替,同时还懂得威斯康星的律例。11月里南行的雁群高高地从头顶飞过,它们似乎傲睨万物,即便发现了所钟爱的沙洲和泥沼,也不为所动。为了直达最近的大湖,它们会朝着目标坚定不移地向南飞行20英里,就连平时以直线飞行著称的乌鸦,在它们面前也会黯然失色。在那儿,白天,大雁就在宽阔的湖面上游荡着;等到了晚上,它们则会偷偷地溜到刚刚收割过的玉米地里窃食玉米。11月的大雁能够意识到,从黎明到傍晚,每一片沼泽和池塘都布满了窥视的猎枪。
3月的大雁则会向你讲述一个完全不同于其他月份的故事。尽管它们在冬日的大多数时间里都要遭到猎枪的射击——被大型铅弹轰伤的羽翼就是明证,但它们知道,春天休战的时刻来临了。它们循着河流的曲线畅快地遨游,顺着现在已经没有猎枪的据点和岛屿低掠地穿行,对着沙洲喋喋不休地低语,像是在与阔别多年的老朋友悉心交谈。它们在沼泽里和草地上低低地迂回飞行,问候着每一片刚刚融化的水坑和池塘。终于,在沼泽上空象征性地盘旋了几圈后,它们张开翅膀,静静地向池塘滑翔下来,缓缓地扇动着黑色的翅膀,将白色的臀部朝向远处的山丘。在触到水面的瞬间,我们这些新到的客人们兴奋地尖叫起来,它们用翅膀拍打着水面,溅起阵阵水花。顷刻间,那干枯的香蒲梢上最后一点残存的冬思被抖落得无影无踪。我们的大雁又回来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总希望自己变身为一只麝鼠,藏在沼泽深处,将这里发生的一切悉数收入眼底。
待第一群大雁在这里落脚以后,它们便会不停地大声喧嚷起来,叫喊着,向其他迁徙途中的雁群发出盛情邀请。不消几天,沼泽里的大雁便到处可见了。在我们的农场里,我们衡量春天是否富足有两个标准:一个是松树的种植数量,另一个则是驻留在这里的大雁的数量。1946年4月11日,我们有据可查的大雁数量是642只。
和秋天一样,我们的春雁每天都会光顾一次玉米地,所不同的是,它们不会在晚上偷偷摸摸地来到这里。它们成群结队地,叫嚷着飞往去年的玉米地,美美地度过一整天,然后再喧闹地飞回来。每次出发前,它们都以味觉上的高声辩论作为临行前的号角,而在每次返回时,这种辩论声会变得更加响亮。雁群一旦从玉米地里回来,便不会在沼泽地上空做象征性的盘旋了。它们像微风中抖动的枫叶一样,忽左忽右地滑翔着,倏地从空中翻落下来,向下面欢呼着的雁群叉开双脚。我想,它们接下来发出来的喋喋不休的咕哝声,肯定跟白天猎取的食物的价值有关。它们现在所享用的残留玉米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因此才侥幸没被那些同样正在寻找玉米的乌鸦、棉尾兔、田鼠和雉尾鸡所发现。
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大雁所选择的作为食物来源的那些收割过的玉米地,以前是以大草原的面貌呈现的。没人知道大雁的这种偏爱是否反映了草原玉米具有更高的营养价值,抑或反映了一些来自草原祖先遗留下来的代代相传的文化传统。也许,它只是单纯地反映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即草原玉米的种植面积正在扩大。假使我们能够读懂它们每次往返玉米田前后的喧闹的辩论,那么,我们便可能很快知道它们偏爱草原玉米的缘由。但是我们做不到,我们对于这种存在神秘感的事件就无从解答,因此我乐于提出这样的见解,即神秘的东西应该一直让它神秘下去。如果我们对大雁的所有行为都明察秋毫,那么整个世界也将变得黯淡而无趣。
通过对春雁群体生活规律的观察,我们注意到,单只大雁都有这样的特点——它们会不停地飞,不停地鸣叫。我们通常会把孤雁的鸣叫赋予一种忧郁的基调,甚至将这些孤雁比作为心碎的鳏夫,或者是正在寻找孩子的父母。然而,经验丰富的鸟类专家们认为,这种给鸟的行为妄加主观解释的做法是极具风险性的。对于这个问题,长期以来,我都一直秉持开放的心态,不将其行为定格为这样或那样特定的原因。
在随后的时间里,我和我的学生们开始注意观察每一雁群里的大雁数量构成。通过6年的观察,在孤雁出现原因的解释上,我们看到了一束意想不到的希望之光。我们通过数学分析发现,由6只或者6的倍数组成的雁群出现的频率,要远远多于孤雁出现的频率。换句话说就是,雁群是一个大家庭,或者是由更多家庭聚合在一起的更大的家庭,而春天里出现的孤雁可能恰恰契合我们之前所为之做的假设。它们可能是冬季里遭遇猎杀而失去亲人的幸存者,正在徒劳地找寻着它们的亲人。这样一来,我们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将孤雁的叫声臆想为忧郁和伤痛的哀鸣了。
枯燥而单调的数学竟能如此证实爱鸟者的情怀,并能进一步激发它们对鸟善感的揣测,这着实少见。
4月的夜晚,已经温暖得足以让人们闲坐在户外了。这时,倾听沼泽地里雁群的集会,便成我们最爱的消遣。很长一段时间,那里都是静悄悄的,静得可以听到沙洲上的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听到远处的猫头鹰低低的咕啼声,也能听到那些多情的白冠鸡鼻子里发出来的咯咯叫声。然后,一声刺耳的雁鸣声突然响起,瞬间,雁群里一阵急促的喧闹的回声在沼泽地里荡漾开来。有翅膀拍打水面的声响,有用蹼划动水面而发出来的推动“黑色船头”前进的船桨搅拌声,还有其他的旁观者大呼小叫地为某事激烈争执的辩论声。终于,一个声调低沉的大雁发出了极具权威的鸣令,喧闹的声响立刻消退了一半,渐渐地转为模糊的小声争辩,直到最后的窃窃私语。此时,我便再一次地想到,要是自己可以变身成为一只麝鼠该有多好。
待白头翁花盛开的时候,我们的雁群数量就明显地减少了,5月到来之前,这里的沼泽地再度长满了绿草,变成了一片湿地。只有少数的红翼鸫和秧鸡还给这里留有一丝生气。
历史总是让人匪夷所思,极具讽刺意味的一件事是,在1943年的开罗会议上,一些颇具影响力的大国竟然结成了整体的联盟。然而在大雁的世界里,这种整体的观念已经存在很久了。每年3月,为了坚持和传承这个基本信念,它们都不惜用生命作为赌注。
在众多地理事件中,最早开始出现的是冰原的统一,其后是3月冰雪消融的统一,再然后,便是雁群跨越洲际集体向北方迁移的统一。自更新世以来,每年3月,从中国海到西伯利亚大草原,从幼发拉底河到伏尔加河,从尼罗河到摩尔曼斯克港,从林肯郡到斯匹次卑尔根岛,大雁都要吹响集结的号角;自更新世以来,每年3月,从卡瑞托克到拉布拉多,从曼塔木斯基到莱昂加瓦,从马蹄湖到哈得逊湾,从艾弗里岛到巴芬岛,从狭长地带到麦肯齐河,从萨克拉门托到育空河,大雁都要吹起集结的号角。
雁群通过自身这种国际性的贸易行为,带着伊利诺伊州的玉米遗穗所提供的给养,穿越云端来到北极冻土带。在那里,此前所获得的充裕的食物营养,将与当地6月里极昼时节充足的阳光结合起来,在地面上孵出小雁。从这一年一度的以食物换取阳光、以冬季暖阳换取夏季宁静的交易中,整个大陆也有了它的获利,那便是一首从阴郁天空洒向3月泥泞的狂野诗歌。
4月
春潮来袭
大的河流总是会流经大的城市,按此逻辑不难推想,小的农场同样也会因春潮泛滥而孤立无援。我们的农场小而差,所以当在4月来临时,我们难免有时要焦头烂额。
当然,这并非有意。但是一定程度上,我们能够从天气预报中获知北方高山上的积雪何时融化。这样一来,估算洪水冲破上游城市的防线所用的时间便不是什么难事了。倘若真能如此精确的话,我们大可在星期天晚上洪水来临的时候,从乡下赶到城里去上班,但是我们做不到。蔓延的洪水所发出的低沉的呜咽,像是在为周一早晨遭难的残骸念着唁文。当大雁目睹着沿途的玉米田瞬间变成一片湖沼的时候,它们终于忍不住了,发出深沉而骄傲的鸣令。每隔几百码,就会有一只新上任的头雁,它飞翔在清晨的天空中,率领着它的梯形团队,为勘测这片新形成的水域而不懈地奋斗着。
大雁对春潮所表现出来的狂热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这一点很容易被不熟悉大雁而又爱说长道短的人所忽视。但是,鲤鱼对此表现出的热情却是显而易见和毋庸置疑的。只要洪水一打湿草根,它们便会迅速从草根里冒出来,迎着激荡的水流,翻滚着,搜索着,那巨大的热情就像是猪见到了牧场一般。它们闪动着红色的尾巴和黄色的肚皮,游过马车压过的辙痕和乳牛走过的小路,摇晃着身边的芦苇和灌木,匆忙去探索那个对它们来说正在扩大的宇宙。
与大雁和鲤鱼不同,陆地上的鸟类和哺乳动物则是以一种哲学家的超然姿态来迎接春潮的。一只红雀站在桦树上,吹着响亮的口哨,极力主张着那片除了树以外什么也看不到的领域的权利。一只披肩鸡站在被洪水淹没的木头上,发出噗噗的振翅声,它肯定是寄居在能发出咚咚声的圆木的最顶端的。此时,田鼠则表现出了有如小麝鼠般的镇定自若,向着隆起的高地畅快地游去。一只鹿儿蹦跳着,被从果园里赶了出来,平日里,它都是躲在柳树丛中睡大觉的。兔子随处可见,现在它们已经平心静气地接受了小山上的一块块空地。因为这里没有诺亚,它们索性就把这些空地视作方舟,赶来栖身了。
春潮带给我们的不只是充满刺激的冒险,同时也会出乎意料地为我们从上游农场带来一些漂浮的未知的混杂物体。一块旧木板搁浅在我们的牧场里,对我们而言,它的价值两倍于从木材堆置场里获取的同样体量的新木板。每一块旧木板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但它们通常不为人知。不过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通过对木材种类、尺寸、钉子、螺丝、油漆以及磨损或者腐蚀程度的分析,洞察它的过去,虽然不能察其全部,但也能略知一二。我们甚至可以通过观察它的边缘和端头在沙滩磨损的情形,推测出在最近的年代中它被洪水冲流过多少次。
我们积聚起来的这堆木材,完全是从河水里募集起来的。这绝不仅仅是一种展示自我个性的收藏,很大程度上,更是一部展示上游农场和森林里的人们的奋斗精神的集锦。每一块旧木板编撰的自传,都是一部你未曾在校园图书馆里品读过的文献。河岸边的每一座农场,都是一座图书馆,都可以让拿着锤子或是锯子的人随意阅读。春潮光临一次,同时也意味着一本新书的诞生。
僻静有各种不同的程度和类型。湖中的小岛所诠释的僻静就是其中的一种。不过湖里有船,于是人们终归会有上岸拜访你的机会。高耸入云的山峰所诠释的僻静则是另一种类型,但大多数的山峰都有通上顶峰的小径,而小径上也不乏观光者。在我的认知范围内,没有哪一块儿僻静之处会像春潮流经的地方那样稳固,我想大雁也会认同我的说法的,或许它们更有发言权,毕竟它们经历的孤独感不论在类型上,还是程度上,都要比我多得多。
于是,我们登上小山,坐在山丘上一束新开的白头翁花旁,看着大雁飞过。我看见我们的道路被缓慢掠过的洪水浸湿,直到慢慢消失在洪水里,道路不见了,成一片小的汪洋。带着内心的喜悦和外表的超然,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交通问题,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至少就今天而言,只有在鲤鱼间才存在争议。
葶苈
经历了短短几周时间,现在,葶苈盛开着娇小的花朵,像疾风吹散的小雨点般点缀在每一片沙地上。
每个人都渴望春天,但是对于眼睛总爱向上翘的人来说,它是永远也发现不了像葶苈这样的小花。而对春天绝望乃至于意志消沉的人来说,即便他总是低着头,把目光聚焦在地面上,即使已经踩在了葶苈上,也是浑然不觉的。只有那些跪在泥土里寻找春天的人,它们才会注意到葶苈,而且知道它们存在的数量有多么惊人。
葶苈所要求的和想得到的,只是极少的温暖和舒适。它们只是靠着时间和空间范围内别人不需要的残存物来维系着自己的生命。植物学书籍中对它的描述不过三两行罢了,而且从来不曾穿插图片和绘画。贫瘠的沙土和微弱的阳光孕育不出更大更好的花朵,但是这些对于葶苈来说,已经足够了。毕竟,葶苈本不属于春天的花朵,充其量算作一种对希望的补充罢了。
葶苈不会让人为其着迷,对于散发出来的芳香,倘若真的有的话,也早已随风消逝。它开着那种平淡无奇的白色小花,叶子上附着一层明显的软毛。它长得太小了,没有哪种动物会选择把它作为食物,也没有哪个诗人会专门作一首诗歌来歌颂它。曾经有一些植物学家它起过一个优雅的拉丁名字,再然后就将其抛之脑后,遗忘掉了。总而言之,它只是一株小小的生命,从不曾受到重视,只是麻利而踏实地做着它那看似微小的本职工作罢了。
大果橡
当学生们为州鸟、州花或者州树的候选对象做着投票表决的时候,他们并非真的在做着某种决定,而仅仅是象征性地做着历史早已认可的工作而已。在大草原上的禾本草最先占领这片区域后,历史使然,让大果橡成了威斯康星南部的一种特有树种,同时它也是能够勇敢面对草原火灾并存活下来的唯一树种。
你以前是否会有过这样的疑问,为什么每株大果橡都被厚厚的软木皮包裹着呢,甚至连最小的树枝都是如此?其实,软木皮就是它的铠甲。大果橡是具有侵略性的森林派出的征服大草原的突击队,而火则是它必须要攻克的险关。每年4月,在新草以不可燃的绿荫布满整个草原之前,火灾便已袭击了整片草原,唯一能够在此劫难中逃生的,便只有这些披着厚厚铠甲的大果橡了。它们的皮是那样的厚,以至于大火都对它没有办法。那些被拓荒者们称之为“大果橡空地”的小树林里,分布着很多老树,而这些老树便主要是大果橡。
工程师之前没有发现绝热体,但是他们从经历草原战争的这群老兵身上得到了启发,并仿制出了它。植物学家们可以从这场草原战争中读出两万年的历史。在这部历史巨制的记载中,既有花粉和谷物被嵌入泥炭里的情节,也有在战争中被扣留在后方和被遗忘的植物的情节。这些活生生的史料说明,森林的前线有时会撤退到苏必利尔湖畔,有时也会延伸到南部更远的地方。在过去的某个时期,它曾向更远的南部推进,以至于诸如云杉和其他“后卫部队”这些树种生长在威斯康星的南部边境之外了。在这个区域的泥炭和沼泽的某一层中,你完全有可能发现云杉花粉的存在。但是,一般来说,森林和草原间这场战争的初始战线就在它现在所在的地带,这也就是说,这场战争最终是以平局收场的。
战争一直在持续着,然而战线却并未发生转移,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就在于同盟国先支持战争的一方,然后又改变想法,转而去支持另一方。这样一来,兔子和老鼠可以在夏天饱餐大草原的草本植物,到了冬天,又可以围着那些在火灾中幸免于难的橡树苗啃食了。秋天,松鼠将橡实埋在土里,以备在其他季节享用。6月鳃角金龟在幼虫时期悄悄地破坏着大草原的草皮,到了成虫阶段,又转而侵蚀掉了大果橡的叶子。倘若起初没有这些毫无立场的朝秦暮楚的盟友,让胜利失去了方向,那么在今天的版图上,我们也就不会看到被装饰得多姿多彩的大草原和森林土壤的镶嵌画了。
乔纳森·卡夫(8)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拓荒者涉足前的草原边界的生动画面。在1763年10月,他来到了布卢·芒德斯山,那是戴恩县西南角附近的一组高山(现如今已经被森林所覆盖),他说:我登上了群山中的最高峰,在那有足够开阔的视野能够俯瞰这乡间美景。在方圆数英里内,除了连绵起伏的群山外,我什么也看不见。这组群山上极少有树,远远望去就像一堆堆圆锥形的干草堆。只有少数几片山核桃林和稀疏的大果橡林遮蔽着某些山谷。
19世纪40年代,一个全新的动物——拓荒者——介入了这场草原战争。其实他们本不想介入,只是想保有足够耕种的农田,然而他们却在无形之中让大草原失去了并肩作战的盟友——火。橡树幼苗毫不犹豫地率领百万大军反攻草原,并轻而易举地占据了大草原,先前的草场变成了现在的林地。倘若你对这个事实还有所怀疑的话,那么你可以到威斯康星西南部的任何一处“山脊”林场去看一看,随便挑选一株残桩,数一数刻在树桩上的年轮,那时你的疑惑自然也就消除了。除了矗立在草原上的这群老兵们,其他所有树木的树龄都可以追溯到19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而这个时期也刚好是草原大火熄灭的时期。
约翰·缪尔就是在这个时期的马凯特县长大的,当时新的森林取代了古老的大草原,一丛丛新生的灌木丛苗吞没了大果橡空地。于是,他在《童年和青年》回忆录里这样写道:
伊利诺伊和威斯康星大草原遍地都是肥沃的土壤,它养育了稠密而高大的牧草,以供大火燃烧之用,没有哪一个树种能够在草原上可以与其竞得生机。如果没有大火,标志着这个区域特色的优良大草原兴许早就被茂密的森林所覆盖了。一旦大果橡空地被农民们开垦了,那么就会迅速阻止草原大火的蔓延。小树不断生根,并日渐长成高大树木,这些稠密的灌木枝条错综交织,以至于人们很难从中穿行。于是,原来被阳光照射的“大果橡空地”便将再也无迹可寻。
因此,拥有一棵大果橡,其意义远甚于树木本身,你所拥有的不单是一棵树那样简单,你拥有了一座历史图书馆,这就让你在进化剧院里提前留出了座位。在目光敏锐的人的眼里,他的农场贴满了草原战争的徽章和标识。
空中舞蹈
在拥有这座农场的两年里,我发现在每年4月和5月的每个傍晚,都可以在树林上方看见空中舞蹈。自我们发现这个奇观以后,我和我的家人便不愿错过每一场表演。
这场表演被安排在4月第一个温暖的傍晚,更为确切地说,它开始于18点50分,在这之后,每一天开场的时间都要比前一天晚一分钟,演出一直持续到6月1日,那天的开场时间恰好是19时50分。这样的变换节奏是由虚荣心驱使的,因为舞蹈者所要求的浪漫光线,必须精确至直径为0.05英尺的蜡烛烛光所达到的亮度。千万别迟到,更要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免得将它们气得怒冲冲地飞掉。
舞台的布景,和开场时间一样,反映了舞者的情绪性要求。舞台必须设在树林或者灌木丛中一块儿开阔的半圆形露天剧场,而且一定要选在中央长满苔藓的地方,或是选在一片不毛的沙地,或是选在凸出地面的岩石上,再或选在一块完全裸露的路面上。起初,对于舞者的这种选择,我百般疑惑,为什么雄性的丘鹬会如此拘泥于细节,执意要将舞池设在光秃秃的空地上?但是现在想想,问题就出在它们的腿上。丘鹬的腿很短,倘若在密集的草地或者杂草里,它们既不能昂首阔步地使其优点得以全部展现,也无法让雌性的丘鹬关注到它们。我的农场中丘鹬的数目要比其他大多数农场多,因为这里有更多的生着苔藓的沙地,这些沙地太贫瘠甚至连草都不长。
明确了时间和地点以后,我们坐在舞池东边的灌木丛下耐心等待着,同时,夕阳的余晖也在耐心等候丘鹬入场。它们从附近的灌木丛中飞过来,降落在光秃秃的苔藓上,刚一着陆,就迫不及待地拉开了演出的序幕:每隔两秒钟,它们便会发出一连串古怪而嘶哑的“嘭嚓”声,那声音像极了盛夏里狂野西部的夜鹰。
突然,“嘭嚓”声停止了,丘鹬拍打着翅膀,伴随着一阵悦耳的鸣叫声,盘旋着飞向天空。它们越飞越高,盘旋的幅度也越来越陡,越来越小,鸣叫声响彻云霄,直至这些舞者最终幻化成天空中的一个斑点。紧接着,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它们像一架失控的战斗机般翻着筋斗掉落下来,同时发出一阵轻柔婉转的啼鸣,我想,这声音之曼妙就连3月的蓝知更鸟都会嫉妒。在离地面几英里高的地方,它开始变换为水平的飞行,并重新落回到曾发出“嘭嚓”声的地面上。通常情况下,它们会准确无误地找到起飞点,在那里,重新恢复起初“嘭嚓”的节奏。
没过多会儿工夫,天色变得越来越黑了,以至于看不见地面上的舞者了。但是,你能够察觉到它们在天空中的飞翔时间有一小时之久,这就是通常它们表演所持续的时间。然而,在有月光的夜晚,它们的表演还会继续,在稍作休息后,会一直持续到月光消失为止。
黎明时分,整个表演还会重复一次。4月初,最后一次晨间表演落幕的时间是在5时15分。从此时开始,演出的时间会每天提前2分钟,这种变换节奏也会持续到6月份。一年之中,最后一场晨间表演是在3时15分落下帷幕的。为什么它们在时间的选择上会有如此差别呢?唉!我想,即便是浪漫也该有疲倦的时候,因为黎明时停止空中舞蹈所需的光线强度,仅仅为日落时开始空中舞蹈时的五分之一。
或许我们应该略感侥幸,尽管我们可能已经专心致志地研究了森林中和草原上的数百种戏剧,但是我们依然不能完全领悟主角们在其间所表现出来的任何一种明显行为的意义。对于空中舞蹈,我们有一件事情不明白:雌丘鹬躲在哪里?它们在戏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如果丘鹬舞阵中有雌性,它们是否也会参加演出?我经常会看见,两只丘鹬在同一地面上“嘭嚓”,有时它们会飞在一起,但从不发出类似的声音。那么第二只丘鹬,它究竟是雌性,还是雄丘鹬的竞争对手?
还有一件事情,我也感到很迷惑,那就是,悦耳的鸣叫声是否是机械性发声呢?我的朋友比尔·菲尼,曾经用网捕获过一只正在发出“嘭嚓”声的丘鹬,并且将它外部羽翼上的羽毛拔掉,但是,随后这只鸟还会发出“嘭嚓”声,并且能用柔和的颤音轻唱,却再也没有鸣叫过。然而,仅通过这样一个孤立的实验,是很难得出什么有说服力的结论的。
还有一件我没有弄明白:究竟筑巢工程进展到哪一阶段,雄丘鹬才会停止它的空中舞蹈?我的女儿就曾经见到过一只丘鹬,它当时正在离一个里面有孵化过的蛋壳20码远的鸟巢旁发着“嘭嚓”声。但是,这是它夫人的巢穴吗?再或者,难道这个神秘的家伙在我们发现它之前便已经犯了重婚罪?这些,以及另外一些我们尚未弄明白的其他事情,在渐暗的黄昏中仍旧保留着它们的神秘。
类似这种空中舞蹈的戏剧,在数以百计的农场上空夜夜上演着,而农场主们却每每为没有娱乐而叹息,他们有一种认识误区,认为只有在戏剧院才能得到娱乐。他们生活在土地上,却不知道安于这片土地。
对于那些将鸟儿当作纯粹的枪靶子,或者意在将其放在一片吐司面包上以示优雅的猎鸟理论,丘鹬便是一个活生生的反驳例子。没有人比我更愿意在10月里去猎捕丘鹬,然而,自从观看了空中舞蹈后,我觉得自己只要捕猎一两只就足够了。我必须保证,当4月来临时,在日落的天空中不会有舞蹈者因我而丧命。
5月
从阿根廷归来
当蒲公英为威斯康星草原做下5月的标记时,这或许已经到了聆听春季最后交响的时刻。只身坐在草地上,向着天空竖起耳朵,排除掉草地鹨和红翼鸫的喧闹声,不一会儿,你就会听到这样的声音——高原鹬的飞行之歌,它刚从阿根廷归来。
如果你的视力足够好,那么你肯定能在天空中找寻到它的踪影,它兴奋地抖动着翅膀,在绒毛般的云朵间盘旋飞舞。如果你的视力有些不济,那好吧,就不要勉强去仰望天空,只需要盯紧篱笆桩就好。一会儿,银色闪电会告诉你,它究竟在哪根木桩上停落,又在哪只木桩上抖擞翅膀。不管是谁发明了“优雅”这个词藻,但是我敢断定,他一定是看到了高原鹬的翩翩起舞才有此创意的。
它坐在那里,似乎在以其整个存在告诉你,退离它的领地是你接下来最好的选择。也许,在沙乡的档案中明文记载着这片草原的归属权,然而高原鹬却轻盈地否定了这种繁文缛节的合理性。它刚刚飞行过4000英里,并重申着它从印第安人那里获得这种权利的事实,即在幼鹬能够飞翔之前,这片草原是属于它的,未经它的许可,谁也不许入侵它的领地。
高原鹬会就近找个地方孵卵,它产下了4枚大而尖圆的蛋,没过多久4只雏鸟破壳而出。从它们的绒毛刚干的那一刻起,它们就像老鼠踩高跷一般,在草地上蹦蹦跳跳闹个不停,但这些小机灵儿从不会让那些笨手笨脚想逮到它们的家伙得逞。大约30天左右,这些幼鸟就完全长大了,可以说,在鸟的家族中,还从没有哪一类鸟能比它们长得更快。到了8月份的时候,它们便已顺利从飞行学校毕业。在8月的寒冷的夜晚,你可以清楚地听到它们抖动翅膀想要飞回潘帕斯草原的心声,这从另一方面说明,南北美洲亘古以来就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对于政治家而言,跨越地域的隔阂走到一起永远都是新鲜事,然而,对于这群羽翼渐丰的游弋在空中的海军舰队来说,没有什么不可超越。
高原鹬很容易适应乡下的环境。它们喜欢跟在黑白花纹的野牛后面,尽管这群野牛生活在它们的领地,但它们允许黑白色的野牛替代棕色野牛而存在。它们有时把家安在草地上,有时安在干草堆里,但和那些笨拙的野鸡不同,它们从不会遇上干草收割机这个大麻烦。等到干草将要收割的时候,它们已经羽翼丰满,在灾难降临之前,早已张开翅膀飞走了。在农场里,它们真正需要面对的敌人有两个:宽沟壑和排水沟。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发现,这同样也是我们的敌人。
在20世纪初期的某段时期内,威斯康星农场几乎失去了这些天然的报时器。5月的草地在无声无息中变绿,8月的夜晚再也听不到秋天即将到来的鸣叫提醒。枪支的普及以及后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宴会上鹬肉的诱惑,让高原鹬的生存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迟到的联邦候鸟保护法案(9)及时出台,才让高原鹬受到保护而免遭屠戮。
6月
桤木汊——一首关于垂钓的叙事诗
我们发现,干流的水位很低,以至于跌跌撞撞的沙锥鸟能在鳟鱼去年戏水的地方闲逛。河水很温暖,我们可以潜到深水区而不为之惊慌。即便河水刚刚冲刷掉身上的燥热,可是当脚伸进鞋里的时候,还是感觉像触了阳光下的沥青纸般滚烫。
晚间的垂钓让人败兴而归,一如先前预想的那样。我们想要鳟鱼,可河水给我们的却是白鲑。晚上,我们坐在驱蚊火堆旁,讨论着明天的行动方案。我们沿着酷热、满布灰尘的土路跋涉了近200英里,就是为了再一次体验红点鲑和彩虹鱼猛烈挣脱鱼钩的感觉。但是河里没有鳟鱼。
我们现在突然记起来,这条河是有很多条支流的。在离源头不远的上游,我们曾经看到一个狭窄、幽深的汊口,从桤木丛中汩汩冒出的冰凉溪水流入其中。在现在这样的天气情况下,谨慎的鳟鱼在做什么呢?应该像我们一样,往上游去。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数百只白喉莺沉浸在甜蜜与清爽的空气中,完全忘记了周围随时有可能发生的其他事情。我爬下满是露水的河岸,步入桤木汊。一条鳟鱼逆流而上并浮出水面。我往外放了放钓线——但愿这根钓线会一直像现在这样柔软、干燥。我试探性地估量着距离,然后把一块几乎不能用的鱼饵精准地投到了距离它上次激起漩涡的水域约一英尺远的地方。我现在全神贯注于此,把诸如炎热旅程、蚊子、不光彩的白鲑鱼之类的事情,统统忘在脑后了。鳟鱼一口吞下了钓线上的鱼饵,没过多一会儿工夫,我就听到它踢动铺在鱼篮底下湿湿的桤木叶子的声音了。
还有一条鳟鱼,比现在这条要大得多,正从旁边的那个水潭冒出来。它所在的位置刚好是“航道的尽头”,之所以称之为“尽头”,是因为航道上游被密密麻麻的桤木丛围得水泄不通。在水潭中央,有一个灌木丛,河水冲刷着灌木棕色的树干,此时的灌木丛像极了一个静静守候在这里的嘲笑者,嘲弄着上帝或者人类在它外层树叶一英寸远的地方投下的哄骗鱼儿上钩的飞蝇。
我坐在河中央的一块儿岩石上,大约一支烟的时间,突然看见那条躲在灌木丛后面的鳟鱼开始蠢蠢欲动。我的渔竿和钓线现在正晾在河岸边阳光普照的桤木上,但出于谨慎的考虑,我还是决定再等一会儿。那个水潭出奇地宁静,甚至一阵微风都会在瞬间使水面荡起涟漪。这样一来,我就无法把钓线投到水塘里恰到好处的位置上了。
这种情况并非没有可能发生——一股劲风袭来,把趴在带有嘲笑神情的桤木枝上的棕蛾吹落,拍在水面上。
一切准备就绪!我卷起晒干的钓线,站在水潭中央,架起渔竿,准备随时行动。风就要来了——山丘上的山杨轻摇着枝条,似乎在向我暗示。我抛出一半钓线,然后又慢慢地收回来,如此往复几次,等待一股更大的风吹向水潭。手里的钓线不到一半了,要注意了!现在太阳当空高照,水面上任何晃动的影子都会警示我的猎物——厄运随时有可能来临。现在,最后的3码钓线也放出去了,用作鱼饵的飞蝇不偏不倚地落在发笑的桤木脚下。鱼儿咬饵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把它从旁边的灌木丛中拉出来。它顺流而下,没过多久,它也在我的鱼篮里踢来踢去了。
我坐在岩石上,沉浸在快乐的冥想之中,此时,我的钓线又要拿去晾干了。我陷入了鳟鱼和人类的生存方式的思索之中。我们和鳟鱼是何其相像,都在准备着——更确切地说是在渴望着,抓住任何被风吹落在时间长河上的新事物!与此同时,我们应该为我们的轻率感到懊悔,许多时候,我们只看见了水里落下的美味,却看不见藏在美味中的钩子。但不管怎么说,我认为轻率亦有其价值,不论事实证明是真的,还是假的。试想一下,一味地追求谨慎的人,他的一生该是多么的乏味和单调,其实于鳟鱼,于整个世界,都是同样的道理。刚才我说过“出于谨慎的考虑,再等一等”这样的话语,但这里的谨慎和我讲到的谨慎不能等同。对于垂钓者而言,只有在为一个渺茫的希望做着准备时,才会变得谨慎起来。
时间已经到了——过一会儿,鳟鱼就不会露面了。我在齐腰深的水中向着“航道的尽头”跋涉前行,我把头伸进摇动的桤木下,以看究竟。果真是丛林!在丛林的上方,有一个黑漆漆的洞,被绿色植物遮盖得严严实实,湍急的水流向下流淌,在这里连一片羊齿叶都挥动不起来,更别说是比它长的渔竿了。刚好就在那里,一条大鳟鱼靠在漆黑的河岸边,蹭着脊梁,在它吸吮到身边经过的小甲虫后,懒洋洋地翻过身去。
我没有机会接近它,即使我慢慢地走过去。不过在头顶上20码的地方,能看到有阳光照射在水面上——那应该是另一条通道。顺流投掷鱼饵?现在的条件不允许我这么做,但我必须这么做。
我按原路返回,爬到了河岸上。那里的凤仙花和荨麻差不多有一人高,于是我绕过桤木丛,到了上面的开阔地。我像猫一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为了不打扰国王的沐浴,在那站了足足5分钟,尽量让一切归于平静。我拿出钓线,上了油,晒干,然后把大约30英尺的钓线缠在左手上。我站在丛林入口处上方很远的地方。
现在把握机会的时刻到了!我朝着飞蝇吹了口气,试图让飞蝇看起来更膨胀、更显眼一些,然后把它放在脚下的溪流中,并快速地放开缠在手上的钓线。就在钓线伸直的那一刹那,飞蝇刚好也漂到灌木丛中,我顺着向下流淌的溪水疾步前进,紧紧盯住幽深的洞口,企图追踪到鱼饵的下落。当幽暗的水潭中有模糊的阳光投射过来的时候,我迅速地瞥了一眼,结果证明它在按照预定轨道行进。现在它随着溪流转弯了。很快——当我在溪水中穿越时,泛起的涟漪在将我的图谋暴露之前——鱼饵顺利地到达了黑洞。我看见了,不,确切地说,是我听见了,大鳟鱼在水中的扑腾声。我奋力扯起钓线,战斗还在继续。
一个谨慎的人决不肯冒险用价值一美元的鱼饵和钓线,绕过由桤木枝干形成的蜿蜒曲折的河湾,去打上游鳟鱼的主意的。当然,正如我之前所说,谨慎的人永远不是一个好的垂钓者。经过不懈努力,我异常小心地绕过重重阻隔,终于把它带到了开阔水域,让它钻进了我的鱼篮。
现在,我必须向你坦诚,这3条鳟鱼,没有哪一条是该身首异处、折成两截,放进棺材里的。在垂钓的过程中,获得机会比钓到鳟鱼更重要,丰富记忆比装满鱼篮更有意义。像清晨的白喉莺一样,除了桤木汊的清晨记忆,我完全忘记了随时有可能发生的其他事情。
7月
巨大的财产
根据沙乡书记官的说法,我拥有120英亩的领域。不过这个书记官是一个贪睡的家伙,在9点之前,他从来不查看记录簿。这些记录簿在黎明时分所展示的内容,才是我们在这里将要讨论的问题。
不管有没有记录簿,对于我和我的狗来说,黎明时分,我就是我所走过的那些地方的唯一事实上的拥有者。这不仅意味着边界的消失,同时也意味着思想限制的消失。不为人或者地图所知晓的扩张行为,却为每一个黎明所熟知。而荒僻,我们原以为在我们的郡县已经不复存在,其实它却在朝着每一个方向不断延伸,一直扩张到露珠所能洒向的地方。
和其他的土地所有者一样,我也有我的租户。他们常常忽略缴纳租金,但是却非常关心他们对土地的使用权。的确,从4月到7月,每天黎明时分,他们都会彼此宣告自己土地的边界,并向我致以谢意,至少根据推理可以这样认为,毕竟这些土地是我赋予他们的采邑。
这个每天都在进行的礼仪,可能跟你的想象有很大出入,它是以极其端正的礼节开始的。我不清楚最初是谁拟定下了这些礼节。每天清晨3点30分,我带着7月清晨凝聚的尊严,步出房门,手里都拿着统治权的象征——一个咖啡壶和笔记本。我坐在长凳上,面对着泛着白光的启明星。我把咖啡壶放在旁边,然后从衬衫前面的口袋里取出一只杯子——希望没有人注意到这种不拘礼节的携带方式。再然后,我拿出手表,倒好咖啡,将笔记本放在膝盖上。这便是宣告即将开始的信号。
3时35分,那只离我最近的原野春雀,开始用清澈的男高音宣告着,它拥有北至河岸、南到旧马车道的北美短叶松树林。然后,原野春雀一只接着一只,在听力所及的范围内宣告着它们各自所拥有的领地。这里没有发生争吵,至少此时没有,因此我只需倾听,并且在心底希望它们的母鸟们能默许这种超越先前状况的和谐状态。
还没等这些原野春雀结束宣告仪式,大榆树上的知更鸟就已经按捺不住了,它大声地嚷嚷着,似乎在用响亮的颤声宣告着它对那棵被冰雹砸断的大树杈的所有权,当然也包括树杈上的所有附属物——就它所描述的情形而言,树下那片不甚宽广的草坪上的所有蚯蚓也是它的领地的产物。
知更鸟不绝于耳的歌唱唤醒了旁边的那只黄鹂,它立刻郑重其事地向所有的同伴们发出声明:榆树垂下的树杈连同附近所有含纤维的马利筋的茎,以及延伸到园子里松散的纤维全部归它所有。与此同时,它还要行使一个特权:像火花一样在这些所有物之间来回穿梭。
现在,手表的指针指向了3时50分,山上的靛蓝彩鹀极力主张着对那棵由于1936年的旱灾而残留下来的大果橡枯枝,以及附近的各类虫子和灌木丛的所有权。虽然它并没有站出来大声疾呼,但我想它已经向我们做出了暗示,它的蓝色会让一切蓝鸲及面向黎明的鸭跖草的色彩黯淡无光。
接下来出场的是一只鹪鹩——就是发现木屋屋檐节孔的那只,它突然唱了起来。旁边的6只也附和着,跟着唱起来。现在鹪鹩的歌声简直一片嘈杂,无章可循。蜡嘴雀、褐噪鸫、黄林莺、蓝鸲、绿鹃、棕胁唧雀、红雀……所有的鸟都跟着聒噪起来。我那华丽的表演者清单是按着表演者们演唱第一首歌的先后次序和时间排列的,不过现在表演者的出场次序则变得飘忽、摇摆不定了,乃至于表演最终不得不停了下来了,因为我的耳朵已经分不清先后次序了。此外,咖啡壶已经空了,太阳也即将升起。我必须在行使完主人职责之前去巡察我的领地。
我们出发了——我和我的狗儿,随意地走着。我的狗儿对这些鸣唱不甚在意,因为对它来说,辨别这些“租户”是否存在的依据并不是歌声而是气味。对它而言,任何一片从树上随意飘落的羽毛都会弄出噪音。现在,它将用它的嗅觉为我诠释出它所了解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生物所写的有关仲夏夜晚的无声的诗歌。每一首诗的结尾都署有作者的名字——如果我们能发现它的话。实际上,我们发现的东西远远超过了我们先前的预期:或许是一只突然间改变主意,掉头跑开的兔子;或许是一只通过抖动翅膀的方式以示否定的丘鹬,抑或是一只因在草地上打湿翅膀而愤愤不平的雄雉。
偶尔,我们会发现一只夜间觅食迟归的浣熊或者水貂。有时候,我们会赶走一只捕鱼未果的苍鹭,或者惊吓到一只为雏鸟保驾护航的雌林鸳鸯,它们正逆流而上,寻找着一处梭鱼草荫蔽的避难所。有时,我们会看到鹿儿漫步回到满是紫花苜蓿、婆婆纳草、野莴苣的灌木丛。但是更多时候,我们所看见的,仅仅是某些动物慵懒地漫步于洒满露珠的柔软而光滑的地面上所留下的错综交织的暗黑线条。
现在,我已经能够感觉到太阳出来了。鸟儿的合唱已经停息了。远处传来阵阵牛铃声,说明有一群牲畜正缓缓地向牧场行进;一辆拖拉机的轰响声响起,表明我的邻居已经起床劳作了。世界又缩回到沙乡书记官所熟知的模式范围了,我们转身回家,去吃早饭。
大草原的生日
一般来说,从4月到9月,平均每周都会有10种野生植物迎来第一次花期。进入6月份以后,同一天开花的植物会增至12种之多。没有人会留心这些所谓的周年纪念日,当然,也没有人会完全将它们忽略掉。5月,人们可能对踩在脚下的蒲公英视而不见,然而到了8月,即便再无情的人,也会在豚草花粉前驻足停留;4月,有些人对榆树绽放的红雾般的花朵不屑一顾,然而到了6月,他们会停下车来,近身观赏梓树飘落的花冠。如果你能告诉我某一个人他所能记住的那种植物的生日的话,那么我便会据此告诉你很多关于他的事情,诸如他的职业、他的爱好、他是否罹患花粉热病以及他接受生态教育的大致水平。
每年7月,我都会迫不及待地去看一眼那个乡间墓地,它是我开车往返于农场的必经之地。此时正值大草原的生日,在这个墓地的一个角落,生活着一位曾经在一次重要事件中幸存下来的颂扬者。
这是一块普通的墓地,紧邻常见的云杉林,墓地里点缀着白色的大理石或普通的粉红色花岗岩材质的墓碑。每个星期六,墓碑前照例都会放着一束红色或者粉色的天竺葵。墓碑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它呈现为很特别的三角形,而不是矩形。在栅栏围起来的尖角内,隐匿着一些草原的历史遗迹。这片墓地是19世纪40年代在草原上建立起来的。时至今日,长柄大镰刀和割草机还不曾涉足此地。每年7月,在这一码见方的区域内,也就是最为原始的威斯康星诞生的地方,长满了一人多高的磁石草,或者叫作串叶松香草,上面闪烁着小圆盘般的、类似向日葵似的金黄色花朵。它是这种植物在公路地带的唯一残迹,或许可以说是在美国西部地区的唯一残迹。你可以设想一下,当成千上万英亩的磁石草轻触着野牛的肚皮弄得它们发痒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对于这个问题,恐怕我们再也给不出答案了,或许这样的问题以后再也不会有人问起了。
今年,我发现磁石草第一次开花应该是在7月24日,大约比往年的花期晚了一周。在过去的6年里,它的平均花期是在7月15日。
8月3日,当我再次经过这片墓地的时候,栅栏已经被一群修路工拆掉了,与此同时,磁石草也被除掉了。现在我们不难做出这样预测:未来几年,我们的磁石草会徒然地在割草机下生长,然后死去。届时,这也意味着大草原时代的终结。
公路管理处说,在每年夏天的3个月时间里,将有100000辆汽车从这条公路上经过,而这3个月刚好是磁石草盛开的季节。坐着小汽车经过这里的人,至少有100000人之巨,他们这些人或许都曾“上过”历史课吧,其中有25000人甚至还“上过”植物学课吧。但我怀疑,也许只有那么一打人曾经见过磁石草,但是这一打人中,却几乎没有人见到过它的死亡。如果我向附近教堂的传教士讲述这样一件事情:那些修路工们在他的墓地上正假借割除杂草的之名燃烧着历史书,那么,他的表情一定充满了诧异和不解,杂草怎么会是一本书呢?
这只是当地植物区系葬礼的一个小插曲。反过来,它也是世界植物区系葬礼的一段小插曲。被机械化全副武装的人们已然不能察觉植物区系的存在,他们为他们在清理自然景观方面的进步而倍感自豪——不论他们愿意或是不愿意,尽管他们需要在这片土地上终其一生。针对目前的情况,或许比较明智的做法就是:立即停止讲授关于植物学和历史学的一些课程,免得将来人们在得知他们的美好生活是以牺牲了大量植物区系为代价而倍感沮丧和内疚。
因此,就目前植物区系品种的匮乏程度来看,农场地区还算是好的。我的农场之所以被我选中,就是因为它不够优秀,也缺乏高速公路。的确,整个邻近地区都被进步之河的逆流所淹没了。而我的农场里的道路依旧是拓荒者时代留下来的四轮运货马车道路,从未被铲平过,也未铺过砾石,既没有用扫帚扫过,也没有用推土机推过。我的邻居给沙乡的农业管理部门带来了感叹。他们的篱笆多年来未曾修剪过。他们的沼泽地未曾筑过沟渠,也未曾排过水。在钓鱼和展望未来之间的选择上,他们更倾向于去钓鱼。因此,周末对于我这个植物爱好者而言,标准的生活模式就是沉浸在边远森林地区的生活乐趣之中,在工作日期间,我会尽量选择在那些大学农场、大学校园和邻近郊外的植物区度过。10年来,作为一种生活消遣的方式,我一直坚持着对两个不同区域里的野生植物的花期做着记录:
很显然,边远地区的农民所欣赏到的景致,几乎是大学生或商人的两倍。当然,可能后两者迄今为止都还不曾见过植物区系。因此,我们面临着两种先前已经被提及的选择方案:要么让民众继续盲目下去;要么重新审视一下这个问题,是否我们不能同时拥有这两种事物——植物和进步。
植物区系的萎缩是清洁农场经营、林地放牧和优质高速公路修建共同作用的结果。当然,每一种必要的改变都要求缩减庞大面积的野生植物占地,但是没有人授意非要把整个农场、城镇或者县区里的植物全部消灭掉,当然,也没有人会受益于此。每一个农场都有一些闲置的空地,每一条高速公路两旁都有两片长度和公路相当的空闲地带。把野牛,耕犁,还有割草机逐出这些空闲地带,在保证本地植物区系的完整性的前提下,然后再接纳几十种从异地“偷渡”过来的有趣植物品种,如此一来,这或许就成了每个公民正常环境的一部分。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所谓的优秀的草原植物区系保护者们,居然完全不知道或者很少注意到这种轻率举动:铁路公司有权在铁道两旁构筑栅栏工事。有时,他们甚至还不等大草原进入开垦程序,就早早地竖起来铁路栅栏了。在这片线形的自留地内,草原植物不顾煤渣、煤烟以及一年一度的焚草造田运动的阻挠,按照先前约定的时间绽放着各种色彩,从5月粉色的折瓣花到10月蓝色的紫菀。一直以来,我都渴望着能在态度冰冷的铁路公司局长面前,用实物来证明一下他们的“好心肠”。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不曾遇见一位这样的局长。
当然,铁路公司是用喷火器和化学喷雾来清除道路上的杂草的,但是这种必要的清除设备成本太高了,以至于目前还无法应用到离铁路较远的地区。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这种状况能够得到进一步的改观。
如果我们对人类亚种知之甚少,那么在一定程度上,它的消亡对我们而言就变得无关痛痒了。一个中国人的死亡很少能引起我们的重视,因为能把我的意识与中国联系起来的事物,或许仅仅是偶尔吃过一次中国炒面的经历。我们仅为自己所了解的事物悲伤。如果一个人对磁石草的认识仅局限于植物学课本上的名字的话,那么他就不会为这个即将在从西部戴恩县消失的植物感到悲伤。
当我试图把一棵磁石草移植到我的农场上的时候,我才发现,它是一株很有特点的植物。像挖一棵大果橡的幼苗一般,在经过了半个多小时的又脏又累的劳作后,它的根仍旧在延伸,就像一株纵向生长的大甘薯。据我所知,这棵磁石草的根系一直向下延伸,穿透了基岩。我最终没能得到这棵磁石草,但是我已经从它那在地下精心设计的策略中得知,它是如何挨过大草原的干旱时节的。
接下来,我播种的是磁石草的种子。这些种子大而肉厚,尝起来味道像极了葵花籽。种下后没多久,它们就发芽了。但是当我们经历了长达5年时间的漫长等待后,这棵秧苗仍处于青年期,尚未长出花茎。对于磁石草而言,它可能要经过10年之久才到开花的年龄。那么在那个墓地里,我那株心爱的磁石草又该有多大年纪了呢?可能,它比墓地里最古老的墓碑树立的年代还要久,那上面记载的日期是1850年。或许,它以前就站在那个著名的行军线上,曾经亲眼看见着逃亡的黑鹰(10)从麦迪逊湖撤退到了威斯康星河。毫无疑问,它见证了一个又一个关于当地拓荒者的葬礼,而这些拓荒者们则永远地安睡在须芒草下了。
我曾经看见一只电铲,在挖掘公路旁边的一条排水沟时,切断了磁石草甘薯般的根。但是被切断的根很快就抽枝发芽了,长出了新的叶片,再然后长出了长长的花茎,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这种植物从来都不会入侵到新的环境中去的原因。不过,我们时常会在最新筑成的公路旁边发现它们。它一旦生了根,几乎就能够经受得住任何损毁,当然,持续性的放牧、割草以及耕作除外。
为什么磁石草会从放牧的大草原上消失呢?我曾经见过一个农民将他的乳牛赶到了一片未曾开发的大草原上,之前这片草原仅供偶尔收割干草之用。这些乳牛先将磁石草啃光,然后才去吃其他的植物。于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其实野牛也是偏爱磁石草的,只不过野牛不会忍受整个夏季都被圈围在栅栏里啃食同一片草地罢了。这也就是说,野牛在草地上觅食是有间歇性的,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磁石草会从它们口下余生。
这或许就是令人为之动容的天意,它让成千上万的动植物在相互厮杀中成就了现在的世界,并留有一份历史沧桑感。现在,同样令人为之动容的天意,却要将它从我们这里抹去。当最后一只野牛离开威斯康星,几乎没有人会为之哀伤;当最后一株磁石草追随着野牛前往梦寐以求的、苍翠繁茂的大草原时,也同样不会有人为之哀伤。
8月
绿色的大草原
许多绘画作品之所以能够闻名世界,之所以经久不衰,就在于它们能被不同时代的人们所关注,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我们总能找到几双有鉴赏力的眼睛。
其实,我倒是知道一幅容易消失的画作,除了某些四处游走的鹿儿之外,它根本不被人们所关注。在此挥毫泼墨的是一条河,然而同是这一条河,当我带朋友来参观时,它却永远地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于是,打那以后,它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
和其他艺术家一样,我的河也是有性情的,何时有绘画灵感,或者这种灵感能持续多久,都是不可预知的。但是在仲夏时节,在一天好似一天的日子里,天上的云朵像白色战舰一般游来游去,徜徉在沙滩之上,去看一看它是不是在工作也是值得的。
绘画在一条宽阔的泥沙带上进行,泥沙稀疏地附着在倾斜河岸的沙子上。当泥沙在阳光底下慢慢变干的时候,金丝雀会跑到沙坑里去沐阳光浴,而麋鹿、苍鹭、双领鸻、浣熊、乌龟也不甘落后,纷纷用各自的足迹为画作镶上花边。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接下来它会画什么。
但是,当我发现沙带上的荸荠慢慢变绿的时候,我便开始密切地注视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化,因为这往往是它创作兴趣高涨的信号。近乎在一夜之间,荸荠突然变身为厚厚的草地,苍翠而浓密,就连附近山地里的田鼠也拒绝不了这种诱惑,倾巢出动,直奔这片草地而来,很显然它们打算晚上在这住下来,在天鹅绒般的草甸上蹭蹭肚皮。一串串整洁的田鼠痕迹显示了它们的热情。鹿儿在草甸上来来回回地走着,显然它们是奔着脚下的乐趣来的。就连一直不爱出门的鼹鼠也一改往日的习惯,掘出了一条跨过干枯河岸通往荸荠甸的路,在那里,它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弄嫩绿的草甸。
眼下,草甸上有多得数不清的嫩绿的植物籽苗,有的小得根本认不出,而这些存在的生命源泉,全都来自于荸荠带下面潮湿而又温暖的沙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