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色达的心情,来到班玛。离开班玛的时候,我却无法再收拾起心情了。
在班玛,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离开藏地,这让我心灰意懒,垂头丧气,不可避免地对旅行产生了疲劳感。尽管旅途依然遥远,但巅峰已过,一切归复平静。接下来,我会沿着漂亮的省道,搭乘气派的班车。我的头会靠在舒适的椅背上,随意地望着车窗外,让那些陪伴我许久的风景在我的眼里慢慢变得平庸,在我的心底,波澜不兴。
我并不了解班玛。我来这里,纯粹凑巧。因为不想从玉树往回走,我选择了借道西藏和四川。不走回头路,是我的旅行习惯。这样的习惯看起来合理,却近乎偏执,我曾经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体力上的消耗从来没有击倒我,但感同身受却使我疲劳。
班玛是青海果洛州平均海拔最低的地方,有着青海最大面积的原始森林。但千万不要高兴太早,班玛的平均海拔再低,也高于4000米,远不是可以放纵自己的地方,我一样能感到来自空中威严的注视。班玛是法王晋美彭措的故乡,这给小城带来了无上的光荣。我在县政府院子里的莲花宾馆住了一夜。时值深秋,遍地落叶,莫名地令人惆怅。宾馆旁边有一块篮球场,几个穿着校服的孩子正在嬉戏。夜深的时候,我听到隔壁房间醉酒后的话语声,一宿未停,令我吃惊的是这样的话语声来自同一个人,我敢肯定,听者中除了我和神,没有别人。在边远的地方旅行,我越来越善解人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遥远部落,人们能排遣孤独的方式除了歌舞,就是酒精。有时候,自言自语不是病态,而是治疗手段。
翌日上午,我方才惺忪醒来。我背起包来到街头,恰巧遇到从车站驶出的班车,不用招手。停车,开门。我边上车边问司机:“达日?”其实,我的问话显得多余。班玛已经是省道的尽头了,出城的班车无一例外地都是冲着西宁方向。距离班玛以北150公里的地方,是达日县。离开班玛的时候,天气阴郁寡欢。中午抵达达日,已经是云开雾散,晴空万里了。
达日没有像样的县城,充其量就是个乡里的集市,但明显比班玛热闹,往来的车辆和人员多了许多。我没打算在达日过夜,学当地老乡的样子,蹲坐在街边晒太阳。在吃了一碗炒面片后,就靠着背囊打盹。两小时后,有一辆班车去往玛沁县城大武镇。大武镇也是果洛州州政府的所在地。街边也有不少面的揽客,但我更相信班车。班车的司机多半经过正规培训,有驾照,加上班车个头大,开不了太快,相对安全。我见过太多坠崖的越野车,司机也许幻想着他们能起飞。
大武镇距离达日150公里。到大武的时候,一切笼罩在薄霭中。大武不像达日那样坐落在一望无际的草原,它的四周全是山。由于新近下过雪,山上白雪皑皑。空气里丝毫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气息,风夹带着雪丝,恣意地从这座像是积木搭起来的县城里穿堂而过。我推开邮政宾馆的门,服务员告诉我没有暖气,建议我去住隔壁的民政宾馆。我总是对旅途中遇到的客栈宾馆持有绝对的满意度。这样的满意当然不是来自硬件设备,而是服务员充满人性的关怀,他们那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叫我完全弃盔卸甲,就像回到家中一样放松。民政宾馆果然热气腾腾,窗户的玻璃上因为室内外的温差而挂满水雾。在经过了毫不难耐的一周后,我终于重新获得了洗澡的机会。宾馆里有一台半自动洗衣机,我干脆不嫌麻烦地把内外衣都洗了,然后把洗好的衣服搭在二楼过道的暖气罩上。稚气未脱的服务员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衣服一小时准干!”
趁着天没黑,我上街溜达。镇子上充满了冬天来临万物凋零的味道。所有的房子仿佛无人居住,店铺也分不清是开张还是打烊。偶尔与一两个路人擦肩而过,他们也都是埋头疾行,仿佛暴风雪将至。这让耐冷抗冻的我非常沮丧,草草吃过晚饭就回房间了。房间至少温暖,我很需要这样的温暖。
尽管我早已放弃了去阿尼玛卿转山的念头,次日离开大武的时候,还是留恋地张望神山,依依不舍。藏地有很多著名的神山。青海境内有两座,都在果洛州。除了玛沁的阿尼玛卿,还有久治的年保玉则。我曾经无限地接近过这两座神山,却只能与它们目光交融。在越来越多的人以登山为荣的时候,我最喜欢的转山也间歇性地失去了魅力。当阿尼玛卿消失在我身后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会再来。
对我来说,每一次旅行都是崭新的,哪怕是故地重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