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敦儒,1081年生,字希真,河南人。《宋史》记载其“志行高洁,虽为布衣,而有朝野之望”。朱敦儒虽然只是一介布衣,但在朝廷和民间都是很有威望的。所以靖康时期,宋钦宗曾召他入京,想授予他学官。但朱敦儒拒绝了这个邀请,他给出的理由是:“麋鹿之性,自乐闲旷,爵禄非所愿。”意思就是,我这种人就像麋鹿一样,天性就是自由自在地在旷野中生活,功名利禄这种事并不是我所渴望的。因着这份清高与潇洒,人赞其“天资旷逸,有神仙风致”。这还不够,朱敦儒从京师返回洛阳后,竟然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一首词直抒胸臆: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劵,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鹧鸪天·西都作》
这首《鹧鸪天·西都作》是朱敦儒前期词作的代表,也是其早年个性气质的集中体现。上片起笔,开篇点题,“我是清都山水郎”,意为我就是掌管天界山水的郎官,这份慵懒和疏狂本就是天性使然。直抒胸臆,语气豪放!那么山水郎的工作是什么呢?就是审批风来雨去、留云借月的事情,而这些正是大自然能供给人间的必不可少的资源。在这样浪漫的想象中,朱敦儒完成了对自己理想世界的塑造。
下片直接转入对现实生活的描写。饮酒赋诗,轻慢王侯,轻蔑世俗。那些所谓的琼楼玉宇、王侯将相、富贵功名,根本入不了朱敦儒的“法眼”。所以,他说不如“归去”,还是回去斜插梅花,醉倒在洛阳城里吧。也只有这样自由自在潇洒自如的生活,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纵情于山水,豪放而不羁。”可说是朱敦儒前半生的理想,也是他毕生不懈的追求。而这首《鹧鸪天·西都作》自诞生起就因其爽朗与潇洒,流行于汴京和洛阳等地,深受人们的喜爱,由此成为北宋末年脍炙人口的小令。
如果历史的战车依然平稳前行,朱敦儒可能就会变成第二个林逋,山清水秀、疏影横斜、醉插梅花,如此潇洒通透地过完幸福的一生。但历史拐点突然出现,1127年,金兵南下,掳走宋徽宗和宋钦宗,北宋灭亡。
不是每个人都能经历和承受亡国之痛的,大历史浪潮下的小人物,尤其懂得“山河破碎”的凄凉。即便如朱敦儒这样不问世事懒理世俗的人,也不禁在亡国逃难的日子里呻吟感慨。
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要听琵琶,重院莺啼觅谢家。
曲终人醉,多似浔阳江上泪。万里东风,国破山河落照红。
《减字木兰花》
唐代刘禹锡曾写诗云:“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等后来经历了贬官等人生变故后,再游玄都,刘禹锡又写:“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苏轼外放密州时写词说“老夫聊发少年狂”,当时也只有三十九岁,但心中凄凉故而自称“老夫”。都说青春不是朱颜皓齿,而是积极向上的心态,这个道理古人似乎早有体悟。朱敦儒开篇以“刘郎已老”自喻,也是大有颠沛流离、心境苍老之叹。
1127年,“清都少年”的俊逸在南渡之后,很快就被“中年刘郎”的蹉跎所替代,四十七岁的朱敦儒发出了中年人的感慨。“桃花依旧笑春风”,但刘郎已老,中年万事休,那些春风桃李、儿女情长的事,朱敦儒再没兴趣欣赏。看来只能去深院里寻找擅长弹琵琶的歌女了。而“琵琶语”已然是心事寂寥,伤感落泪的暗指。
下片直接写听过琵琶后,曲终人醉。“江州司马青衫湿”,朱敦儒就如当年白居易般感慨良多,涕泗横流。万里东风浩荡依旧,但国土沦丧,只剩下半壁江山映照在如血的残阳中,词境凄婉,饱含亡国之痛。
也许从这时起,朱敦儒的心理起了微妙的变化,这变化一时说不上是什么,但总有些情绪滚动在他的作品中。
扁舟去作江南客,旅雁孤云,万里烟尘。回首中原泪满巾。
碧山对晚汀洲冷,枫叶芦根,日落波平。愁损辞乡去国人。
《采桑子·彭浪矶》
这份流动的感情,或许是拳拳赤子心,或许是殷殷报国意,总会在某一时刻被点亮。
绍兴二年(1132),有人举荐朱敦儒,说他有经世之才,懂得如何治理国家。高宗下诏任命他担任右迪功郎(宋代属于正九品官职,相当于现在的科级干部,类似镇长或街道办主任等职)。不仅如此,高宗还派人督促他上任,但朱敦儒仍然不肯受诏。
这时,朱敦儒的朋友就来劝他,说现在天子虚席以待,静候贤能,希望能够振兴国家。你看“谯定召于蜀,苏庠召于浙,张自牧召于长芦”,他们都出山来为国家效力,这是名动京城,声扬四方的好事,为何你就偏要住茅屋吃野草,老死山林呢?朱敦儒觉得此言有理,于是决定出山。
到了京城后,高宗举行殿试,朱敦儒长谈阔论,见解明畅,高宗非常高兴,赐朱敦儒进士出身,任命他担任秘书省正字一职。“秘书省正字”属于文职类,相当于文馆的编辑,虽职位不高但赐进士出身,也等同于“名流”了,仕途的星光大道得以徐徐铺开。时逢南渡初年,朝廷里“主战”与“主和”的声音此起彼伏,朱敦儒选择坚定地站在主战派的阵营中,他内心复国的火焰渐渐点燃,写了很多感时忧愤,富有现实意义的词作。
绍兴十九年(1149),有人弹劾朱敦儒,说他有异端学说,并与李光勾结。李光是南宋名臣,但与秦桧不和。可想而知,朱敦儒因此受到牵连。
就朱敦儒来说,入官场的根本原因,一是受了亡国之痛的刺激,二是中兴国家的愿望使然。但就现实情况看,步入仕途无异于误落尘网:他既无法再追求“清都少年”的自由,也不能完成“刘郎主战”的理想。于是,朱敦儒上书请去,高宗准许还乡。
如果就此解脱倒也是件幸事,尴尬就在于,朱敦儒刚辞官不久,受秦桧胁迫再次出仕,毁了一世的“清名”。
关于朱敦儒“复出”一事,史书上曾有过描述。说当时秦桧当国,喜欢附庸风雅,愿意任用文人墨客,借此粉饰太平。秦桧的儿子也非常喜欢作诗,仰慕朱敦儒,所以“曲线救国”,先任命朱敦儒的儿子为官,然后再任朱敦儒为鸿胪少卿。朱敦儒父爱爆棚,护子心切,自己也已暮年,不想被流放,所以才“晚节不保”出来做官。结果没几年秦桧就死了,朱敦儒随之再被免官。
短暂的出仕竟然成了朱敦儒“平生最大的污点”,很多人为其叹惋。但细想起来,现实中人,能不屈于权势固然可嘉,能顺势而为明哲保身也属常理。明末清初,很多名流学者出仕清廷也是受时局胁迫,像吴梅村因为高堂在上不堪其扰也在清朝做了几年官,但摆过姿态后,很快就辞职还乡了。凡此种种,皆人之常情,或可理解。
晚年的朱敦儒恐怕也是参透了这份世态炎凉,才安心过着自己的隐居生活。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
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好事近·渔父词》
从潇洒的“少年郎”变为沧桑的“刘郎已老”,从出仕南宋辞官变为“复出”又被罢免,几次转身之后,朱敦儒终于能够跳出红尘,过自己内心一直渴望的生活了。山水风物,不仅有晚来、风定、新月,还有醉了醒了都不知时节不需多虑的自在,更有那水天一色中独钓江天的畅快。
在阅遍人世历尽繁华后,朱敦儒的词有了质的飞跃与回归。“回归”是说他再次回到内心世界,清雅的山水风物依然任由他指挥,犹似当年飘逸浪漫的“清都少年”。而“飞跃”是说他的词已经超越了世俗生活的喜怒哀乐,从“词境”中提炼出了一种永恒悲凉的美感。
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
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世间谁是百年人。个中须著眼,认取自家身。
《临江仙》
少年看山水,山水都是山水,似乎真有容纳天地万物的胸怀,指挥风云雷电的魄力。然而,人到中年,经过了尘世蹉跎,看惯了尔虞我诈,读懂了无可奈何,才知道自由对于生命的宝贵。梦想随着无情的现实慢慢缩小,但内心的天地却随岁月变迁而日渐开阔。及至老年,那山水依然是山水,但流水滔滔,飞光忽忽,看破后,才知人生不过是颠倒的梦境,世事不过是百变的浮云。这其中,来来去去,忙忙碌碌,“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每天从早忙到晚,过了寒冬腊月又是春暖花开;昼夜交替,四季更迭,从不因尘世的熙熙攘攘而驻足停留。这是朱敦儒的词旨,又何尝不是人生的真谛!
如果说少年的朱敦儒多的是潇洒和浪漫,那么晚年的朱敦儒多的便是旷达和超脱。同样是山水,却挥洒出不一样的风致。语味淡远悠扬,更添凝练隽永。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西江月》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西江月》
朱敦儒在《念奴娇》词中曾写道:“老来可喜,是历遍人间,谙知物外。看透虚空,将恨海愁山一时挼碎。”因为历遍人间,看透虚空,才能将从前的愁山恨海都捻碎了,让爱与怨都随时间慢慢消化。所以,在这两首《西江月》中,朱敦儒写下了这样的价值观——
人生苦短,“世事短如春梦”;
世态凉薄,“人情薄如秋云”;
功名利禄,“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
放眼望去,人生终会烟消云散,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片刻的欢笑。
所以,杯中有酒,园中有花,就不需计较,不用安排,万事自有天命。活在当下,最应把握的就是现在!
虽然后人时有评论说朱敦儒晚年词作略显消极颓废,但谁也无法否认,他拆穿人生真相的勇气和达观知命的智慧。
古涧一枝梅,免被园林锁。路远山深不怕寒,似共春相趓。
幽思有谁知,托契都难可。独自风流独自香,明月来寻我。
《卜算子》
这首《卜算子》可说是朱敦儒晚年生活的真实写照。他躲避尘世,独自风流,犹如古涧香梅,散发着幽然的暗香,唯有清风明月能够探得他无穷心事。后代陆游那首著名的《卜算子·咏梅》,其意境与用词,皆脱胎于该词。可见,即便路远山深,灵魂的香气,也终会吸引到不畏苦寒的知音。
朱敦儒卒于绍兴二十九年(1159),后人慕其潇洒通透,尊其为“词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