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之后,有时会在街上偶遇一两个葵花地边的旧识。那时大家都显得很激动。
要说彼此有多大的交情,倒也没有。但是,在岑寂荒野中相识的人又在城市的滚滚人流中相遇,自有一番特别的情谊。似乎,此时的热情安慰的是过去的孤独。
除了和巴合提见面那一次。
那天,我刚走过市场后面的拐角处,一眼就看到垃圾箱旁有个男人正面朝围墙背对马路窸窸窣窣地小便。
我正想扭头匆匆过去,这时他正好扭过头来,正好看到了我。
我想装作没看到已经来不及了。我认出他是巴合提的同时,他也认出了我。
他已经冲我笑了起来……
我也只好冲他笑……
他便笑得更加诚恳了。赶紧抖抖小鸡鸡,塞进裤子,一边系皮带一边向我走来。
还要和我握手!
……我便与他大力寒暄,说这说那,极力装作没看到他已经伸过来的手。
其实我并没有怪罪巴合提的意思。他也完全没有冒犯我的想法。并且,他不会觉得这件事有多尴尬。相比之下,我那点尴尬就太小家子气了。
好吧,全怪自己。走路就走路嘛,干嘛东张西望。
巴合提家住在离水库最近的村子里,大约和水电站有一些劳动方面的合作,常常会过来。
每次办完正事,都会特意绕到职工宿舍后面的林子里,拜访我家蒙古包。
他欠了我叔叔五十块钱,快二十年了。每次见面,互相问候之后,我叔叔都会催一次债。他诚恳地说:“没有。”然后双方这才步入正式闲谈。
好像天下所有的债务人都是避着债权人走路的,可在我们这边,双方绝对平等。
——借钱就是借钱,还不起就是还不起。光明正大,没有谁对不起谁。
虽然欠钱不还这事令我叔叔生气。但他不得不承认:“巴合提是个老实人。”
这个老实人,每次来我家问候完毕,再喝完一碗黑茶,便合碗恭敬告辞。他的恭敬并不是因为欠了我家钱,而出于深刻的类似于教养的习惯。他来我家,也并非有什么事,只是觉得既然经过,出于礼貌应该过来打个招呼。这种礼貌也不是因为欠了我家的钱。
南下的牧业大军过河了,回到村子的人越来越多。我妈杂货店里的生意也越来越好,每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之前,除了个别水电站职工以及巴合提,我们葵花地边整天都看不到一个人。现在时不时能遇到一两个牧人。
每到那时,我和他们打完招呼后,就开始指责他们不好好看管自己的牛,整天跑到我家地里糟蹋葵花。
他们总是说:“不是我的牛!”
我很无奈。这会儿牛又不在旁边,不好指证。
接下来,大家一起顺道去我家蒙古包喝茶。
渐渐地,羊群也过河了。那时我们的葵花也收获完毕,一袋一袋码在地头。
偶尔有牧羊人把羊群驱入只剩光秆的葵花地里,让它们啃食撒落地下的零星葵花籽。自己则离开羊群,前来我们蒙古包讨茶喝。
那时,我们的蒙古包和所有荒野中的家庭一样,热情又好客。
那时我已经知道了,喝茶这种事,不只是为了解渴,还意味着交流和友谊。
但是,在这种场合,除了报上自己父母的名字,以及自己家住哪里,我实在没法提供更多的信息,也找不到任何共同话题。他们仍然非常满意,也自我介绍一番,喝完茶告辞。
那几天,我们蒙古包里还来了几位女性客人。我至今不知她们是来干什么的。
水电站是一处死角,除了放羊和找牛,永远不可能顺路经过。而她们显然都极力修饰过门脸,装扮正式极了,实在不像是出来放羊或找牛。
要说特意来水电站办事,也实在看不出这些妇女和电站有什么业务来往。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过来串门子,找我妈嗑闲话。
在此住了不到两个月,我们的蒙古包就已经成为此地理所应当的存在了。我们一家人也被正式纳入本地社交圈,什么重大新闻小道消息本土八卦都不会落下我妈。
别看我妈平时的哈语水平不咋样,说得磕磕巴巴,可一旦和村里的妇女们捣鼓是非的时候,水平就一下子上去了。无论表达得再艰难,也不急不躁。几个女人围坐一圈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哈汉双语并驾齐驱,死也不愿意放弃当前会议主题。
等人走了,我妈便给我传达会议精神,听得我大开眼界。
同时特诧异。我觉得和她们在一起住半年可能都没有我妈和她们闲聊十分钟获得的信息多。
更诧异的是,这么小的村庄,就这么几个村民,位于这么偏远安静的大地角落里,居然也会发生这么多奇闻异事。
不只是我们的葵花顺利收获,牛羊买卖的季节也到来了。不只是我们松弛下来,眼下所见的人们,无不富裕又轻松。
在我们搬离此处之前,最后一拨访客是前来收葵花的葵花老板。
在闲谈中,他得知我一把年纪了居然还没有结婚,表示震惊,并一连确认了好几遍。
他回去后不知和人商议了什么。当天晚上,天都已经黑透了,他又打着手电走老远的夜路,跑来我家蒙古包敲门。
然后开门见山,要给我做媒……
他要介绍的人在吐鲁番的托克逊县。唯一的条件是女方迁过去生活。
好吧。我开始想象其中的来龙去脉——
在遥远的托克逊县,有一个男青年,由于各种没法说的坎坷,渐渐混成了大龄男青年。然后,又由于各种没法说的原因,在当地实在找不着合适的对象了。
但是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坚信“缘分”这个东西。
于是有一张网以他为中心撒开。目前,网的半径最远已达八百公里。
嗯,这个八百公里是从托克逊到我们葵花地的大致距离。
我仍生活在人间。至少,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仍有人间的姻缘逐迹而来。蜜蜂般执着而灵敏。陷落于辛忙劳动中的人们,仍有花期般准时降临的情感与情欲。
时间到了,总会有姻缘成熟。
唉,假如我不是我就好了。假如我是另一个同样热切渴望婚姻的女性……真想试一试八百公里之外的另一场人生。
但我常常有幻觉,觉得自己和这片葵花地正渐渐退向梦境和虚构之中。越来越多的访客都拉不住我们了。连沉甸甸的收获和真实的姻缘都拉不住我们了。
又想起被我们放弃的南面荒野中那块地,它已经完全失陷梦境。我好几次催促我妈抽时间去那边看看。她那犹豫的样子,像是在思索是否真的存在着这样一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