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脾气暴躁。当年还是人民教师那会儿,对于一切调皮学生统统采取铁血政策。
其中有一小子屡教不改,可被我妈打惨了。那小子的妈也不是好惹的,跑到学校跟我妈拼命。于是两个妇女当着一班学生的面扯头发拽领子扭打成一团,并骂尽一切无法复述的脏话,令校领导颜面尽失。
可惜领导们还没来得及展开批评教育,我妈就先炒了领导。辞职回家,种地喂猪去也。
后来,事实证明她果然更适合干这行。不但棉花产量全连第一,养的猪也逾千斤,一举打破连队猪场历史记录(我妈当年是兵团职工)。
三岁看大,八岁看老。我妈从小就不是好惹的。刚上小学一年级就显山露水,同桌男孩要是不帮她写作业,就把人家打得满地找牙。
直到上了初中,个头儿、体力渐渐跟不上男生了,打十次架才能赢一次,这才稍知畏怕,略微懂得什么叫作“忍气吞声”。
后来成家立业,更是称王称霸,作风强硬,可把身边的人害惨了。
作为她各种婚姻的目击者,我觉得我这辈子根本就不用结婚了。看都看够了。
不过呢,这一次她和我叔叔的婚姻似乎有点不一样了……据我观察,这一次她似乎额外用心。
至少,这一次还领过结婚证。
之前说过,我妈做饭特难吃。她老人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光明正大地凭持这个缺点拒绝做饭。她说:“反正我做得不好吃,不合你们意。”
我们说:“那你就不会学着做饭,想法子做得好吃点儿?”
她嘴一撇:“没那本事。”
结果和我叔叔结婚不到半年,本事就有了。
那时,两个人该打的打了,该闹的闹了。不出意料之外。
出人意料的是,打过闹过,她居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她在城里买几本家常菜谱……
还向我诉苦,说叔叔骂她了,嫌她连饭都不会做,算什么女人。于是,她要争口气。
据我冷眼旁观,她结过那么多次婚,没一次对做饭这种事上过心。所以说,这一次可能是真爱。
每当我妈洗完脸开始抹面霜时,总会恨恨地说:“大宝啊!我都滋润好多年了!”
她嫌大宝油太干,抹了跟没抹一样。却无可奈何。那一瓶大宝用了七八年都没用完,一直舍不得扔。
她平时洗完脸很少抹面霜的。如果抹的话,说明这一天需要出席重大场合,得稍微修饰一番庭面。
可今天没什么大事啊,不过是到水库那边巡视一下另一块地而已。
况且是骑摩托车去,一路上又是风又是土的,整得再隆重也是白整。
对了,何止抹了油,还洗了头!在用水异常艰难的情况下。
还穿上了唯一一套体面的衣服。皮鞋更是刷得锃亮。
当她浑身上下闪闪发光地从灰头土脸的蒙古包里走出来,顿时令我想起了一句俗语:鸡窝里飞出金凤凰。
等我俩到了地方,下了摩托,看到我叔叔兴高采烈从地头奔跑过来,大喊:“唷!这是谁啊?”——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暗骂自己蠢货。
别看我妈和我叔三天两头吵得天翻地覆,不吵架的时候,幸福值还是蛮高的。
我妈这人特唠叨。我叔叔不干活的话,念叨个没完,干活的时候还是念叨个没完:“干活就干活嘛,干嘛丧着个脸?……看你那副死不情愿的样子!要是不情愿的话就别干了呗,摆这副臭脸给谁看啊?……我也不要求你笑成啥样儿,至少嘴角要朝上弯一弯吧?……至少得露出几颗牙吧?……还有眼睛,眼睛也得两边眯一眯……哎——对了!就这样!……啧啧!娟儿,你快看你快看,你叔叔笑得真好,笑得像个豌豆荚!”
其实我叔笑起来并不好看。他前几年中过风,至今仍有点眼斜嘴歪。
不但如此,手脚也不如常人麻利,生活中很多事情都不太方便做。
比如解裤腰带。
他原先那根皮带系了十几年,终于断在葵花地边。一时半会儿舍不得买新的,也不知从哪儿拾了根小孩才用的帆布细腰带,天天凑合着拴裤子(为了冬天能多塞几条毛裤,我们这边的男人统统都穿大裤腰的裤子,平时必须得勒腰带)。
可那种腰带系法特殊,对他来说很麻烦,很难解开。往往是越着急越解不开,于是每次方便之前都得找我妈帮忙,先给解开了,再提着裤子往厕所走。
我妈不在他身边时,只好跑到村里的公用厕所外面等着,若是有人来上厕所,就请求人家帮着解一下……他自恃年纪大,便脸皮厚。
久了,村里人都知道了他这一窘境。
当地的年轻人都特别懂事,若是远远看到他守在厕所边,大都会主动绕道过去帮这位长辈脱裤子。
对于他种地这件事,我一直是反对的。他血压高,又中过风,还瘫过一次,那次躺了一年才站起来。田间地头的活计可不轻松,很多时候都得重体力参与。累着了,急着了,摔着了,搞不好又得脑溢血。
其实我妈也有这方面的担忧,但仍然同他一起承担风险。
某种意义上,他俩是一样的人吧?赌徒般活着。
风很大,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在地里,顶风前行,满面尘土,头发蓬飞,俨然一对患难夫妻。
看到我端起相机,两人不约而同冲我挤眉弄眼扮起怪相。像全无所谓,又像在掩饰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