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来到地边的第一天,我在地边的水渠里取水做饭。
上游的水闸已经落下,只剩从闸缝中漏出的细细一股水流,缓慢、低浅而混浊。我用一只碗舀了很久,才收集了半锅水。
很想澄清后再使用,却实在等不及了。便直接下了米开始升水熬煮。
黄昏已经降临,我们忙于搬家,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顾上吃饭。
外婆最可怜。我们饿了可以随便嚼点干粮打发肚子,外婆没有牙,只能喝稀饭;肠胃也不好,只能吃滚烫的热食。
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在水渠里取水时感到痛苦,吃这顿饭时感到痛苦,吃完这顿饭过去了很多年还是痛苦。后来外婆死了,死去很多年后仍为之痛苦。
仿佛她正是因为那顿饭而死。仿佛正是从那天那个奔波辛忙的黄昏开始,她才一天天走向死亡。
是的,无能为力。我仅有的力量只够用来掩饰懦弱,我最大的坚强是继续不露声色地生活在家人中间。
这一天,天刚亮我们就起来收拾行李,打包,装车。等折腾到一百公里外的耕地旁边,已经下午了。
等全部家当卸下卡车,太阳已滑向彩霞簇拥的西方。
卡车开走后,四面愈发无遮无拦。我们和我们的家,如同被大风吹至此处的微小事物。
我在附近捡了几块石头,砌成一只简陋的三角灶,又拾了点干草引火。
风很大,好容易才把炉火升起。
叔叔去寻找住处。他听附近的种植户说不远处有一个废弃的地坑,修理收拾一番,再架个屋顶就可以住进去。
我妈急于整理眼前小山似的一大堆物品——种子,粮食,饲料,煤,柴火,鸡笼鸭笼,被褥,床板,数十根碗口粗的圆木……忙忙碌碌,头也不抬。
我守着石灶添柴,被烟火熏得泪流如瀑。一扭头,看到外婆和赛虎站在不远处满地零乱的家什间默默凝视着什么。不远处的上空有一大朵惊异的云。
大地粗砺,四面地平线清晰而锋利。
我们破破烂烂的家,我们潦草而唐突地突然出现。
饭做好了我赶紧给外婆盛了一碗。她早就饿坏了,也顾不上烫,坐在风里大口吃了起来。没有菜,只是一碗白米稀饭。
我妈顾不上吃,仍在遍地狼藉中忙碌着。
斜阳沉重,空气金黄。这个黄昏持续了很久很久,仿佛这一天有大半天的时间都属于黄昏。
赛虎始终静静地卧在外婆脚边。
第一天夜里,我们铺开被褥冲着满天星光睡了一夜。
第二天中午时分,在邻近的几位种植户的帮助下,我们的地坑之家基本完成。所有家当一一搬到地下。
第三天一切整理完毕。
可是到了第三天,外婆就想回家了。
她拄杖沿着地坑一侧的通道艰难走上地面,转身四望,快要哭了。
她九十多岁了,一生颠沛流离,数次白手起家,仍难以接受眼下的荒凉。
她以拐棍“笃笃”触地,未开垦的大地极其坚硬。她说:“能长出来吗?这种地方能长出来什么?”
鹅和鸭子对生活的动荡毫无感触。它们很快发现了附近的水渠,啄着那层薄薄的水流,凑合着洗了个澡。搬家时,它们不幸被安排在煤堆里。
第四天,鸡开始下蛋。
同时,两条狗,赛虎和阿黄在地坑附近发现了一个田鼠洞,兴奋得刨了好几天。爪子都刨烂了,流着血,仍不肯罢休。
就在第四天,外婆也接受了现实,不再抱怨。她每天时不时地数鸡数鸭、唤狗唤鹅。荒野这么大,她总担心它们走丢。
而我妈收拾地坑的同时就开始计划犁地的事。
她和附近几家种植户共同租用了一辆大马力拖拉机。第三天就犁完地,第四天就能播种了。
眼下只能人工点播。为抢抓季节,快快播完,我妈骑摩托车跑到几十公里外的永红公社,一口气雇了二十多个人。还算兴师动众。
可是,一进入空旷的大地,这二十多个人远远看去却那么单薄微弱,凄凉无助。
他们一人拎一只盛满种子的口袋,走一步,停一下。在大地上越走越远,远得似乎再也回不来了。
第六天,种子播完,大地闭上眼睛。
每当我从地下走上地面,长时间望着眼前一望无垠的空空大地,忍不住像外婆那样小声说:“这能长出来什么?”
第七天,我妈干完地里的活回家,变魔术一样从怀里掏出了一束野花。
哪里采的呢?我捧着花走上地面,转身四望。
这干涸无际的大地,这手心里唯一的湿润丰盈。
我拾回一只矿泉水瓶,装上水把花养了起来,放在投入地下的唯一一束光线之中。过了两三天,花都没败。
可我出去散步时,无论走多远都从不曾遇到过什么花儿。似乎我妈采回来的这些就是眼下这场春天里的全部了。
第九天我离开了。
我把我妈、我外婆和小狗抛弃在荒野深处,抛弃了一整个夏天。
又觉得像是把她们一直抛弃到现在。
似乎这些年来,她们仍在那片广阔的天空下寂寞而艰辛地劳作,而种子仍在空旷的大地之下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