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突然黑了。他们站在树下,黑压压的,我站在一颗星星下面,额头上有一点亮光,仿佛我从树叶上睁开眼睛,看见自己额头的一点亮光。我感觉他们和树融为一体,变成树枝和叶子,刚才的话,像“哗哗”的树叶声飘远了。我渐渐清醒过来,天一黑我就变得清醒了。我睁了睁眼睛,他们在树下蠕动,打哈欠,还有呼噜声。从头到尾,我一直听他们说话,他们的话太多,直接把天说黑透了。
我看算球了吧,明天再听你说那件事。
明天我们还能看见这个人吗?
这是我最后听见他们的声音。
我和他们面对面站着。我想,他们要听,我就开始讲。我来精神了,想给他们说说晚上的事,他们都在遥远梦中的那些晚上,我一个人醒来。
我静静地望着他们。站了好一阵,那边再没话传过来,可能他们在等我的话。这样呆站了很久,直到天彻底黑透,我再看不见那些人,他们也看不见我。
他们说我离开村庄很久了,说我带走了他们的早晨,这是真的吗?那个早晨以后,村里全是他们的生活。我到哪儿去了?
我记得独自过掉的一种生活,小时候,我每天从一个小墙洞钻过去,在那边的院子里玩。有一天我在墙那边突然长大,再钻不回来。另一种生活中我变成老鼠,全是土里的日子,我依旧闲不住,在每个夜晚走遍月光中的村子。我在村里和他们一同度过的,可能只有一个早晨。他们让我交出来,还给村子。
可是我不认识白天,我看见的白天全是别人的。我在太阳底下出过汗,追过自己的影子。以后全是黑夜,他们做梦的时候我醒来。我用他们的镰刀割麦子,穿他们脱在炕头的鞋,在村里村外的路上,来回地走,留下他们的脚印。
起先夜里有守夜人,有不愿离开的夜行者。我看见黑暗中的粮食,看见星光下的播种和收割。看见尘土,在黑夜中的飘起沉落,看见镰刀暗暗地磨损。后来守夜人走了,他们都不在了,整个夜晚剩下我一个人。我试图从一个又一个黑夜走到白天,走着走着我睡着了。醒来依旧是黑夜。我看见的全是他们的梦,像一座一座的坟墓,孤悬在夜空。每个人都埋在自己的梦里。
而在整个白天,村庄上空孤零零的,悬着我一个人的梦。
突然的,我走到虚土庄的一个中午,被他们拦住,听他们说村子里的事,我不知道村庄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被他们说出的事情挡住了。他们干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在哪里?我是他们中间的谁?他们干出一堆一堆的大事,以前我认为,他们只做了一场一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