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很久以前,我就看出这个虚土梁上的村庄是空的,人们并没有住下来,只是盖了一片破房子。想着随便住几年就走,没有一堵墙是用心垒的,没有一根椽子是直的,所有房顶坑坑洼洼,歪斜的门窗只被风不停地推开关上。
王五爷说,我们在一场短暂的梦里,都不会盖这么简陋的房子。
人们在虚土梁上,比一场梦还短暂地居住,被我在一个早晨看见。我五岁的时候,人全走光了。他们说我也长大走了,我不知道。我一个人在村里,追逐飘飞的树叶,和扬起落下的尘土玩。那时梁上的虚土还没有被人踩瓷,许多东西是虚的,我不能确定。
早晨他们下地干活,顺土路朝前走,走着走着人就分开了,一些人朝着太阳向前走,一些人回到过去的阴凉里,没有几个人在过今天的日子。黄昏时他们收工回来,许多人只剩下影子,有人连影子都不见了。
王五爷说,我们往明天走的时候,一些人朝去年去了。
可能还在路上时,有人已经调头回去,沿着来新疆的漫漫长路,一直回到老家故土,重新过起以往的熟悉日子。在那里,一仓仓的粮食都没吃完,花掉的钱还在手里,死掉的人也全躺在身边,像睡着了一样。走到虚土梁的这些人又是谁?看上去他们跟我们一起走路干活,他们的脚印落在早年的脚印上,他们收割的是早年那茬粮食。那些粮食又被割倒一次,我们分不清哪一次是虚的。
黄昏时一个人的影子就膨胀成长夜,一只鸡的影子也长大成一个长夜。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影子里过夜,没有人在同一个夜里。守夜人看守的只是他自己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有影子,他从没有到过白天。在他自己不知道的悠长影子里,虚土庄恍恍惚惚,所有人去了远处,车马农具丢在院子。
一块地里干活,一个桌子上吃饭,一张炕上睡觉的一家人,也已经离得很远,一个望不见一个了。父亲整日在往事中,顾不上眼前的孩子。他的小儿子,坐在几十年后一个秋天的麦垛上,二郎腿朝天。那时父亲不在人世,家业落在他手里。
从那时起,多少年间人们越走越深,留下的身影在日渐平整的田间劳动,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奔波。那些牲畜也在回味与幻想中劳作,前蹄踩在来年,两个后蹄却在前年的泥土中,拔不出来,只有中间的肚子装着今年夏天的青草。今年夏天的青草嘛,一半被多年前的草埋没。鸟的前一声唤醒后一声,后一声又被更后一声追赶。没人说出今天的一丝阳光,月亮照进半村人梦中,头顶的太阳被遗忘了。过去多少年后,才会有人缓缓走到今天午后的阳光里,坐在那根晒热的木头上。木头不会变凉,那些人也不老。冯三、王五都在木头上坐着以前的样子。不断有人沿这条路回到往昔,不断有人走向多年以后,村子越来越深。
刘二爷说,只有木头脑子的人,才在今天的地里下苦力。聪明人早走远了,在我们面朝黄土播种的时候,有人已经潜入到夏天,挥舞镰刀,把一个又一个七月的麦子割光,剩下空空的麦茬地,等别人走去。还有人蹲在过去的好日子里,享清福。谁愿意站在今天的大太阳底下出汗呢。
虚土庄的现实生活一天天荒掉。留在今天的太阳底下说话的人,恐怕就我一个人了。我没有过去,我全部的往事在母亲那里,她想等我长大,像给一份遗产一样,把它交给我。可我一直没长大,我的未来被别人过掉了,我没找到过掉我一生的那个人。找到了,我会把我的岁月要回来,至少知道长大后都去了哪里。我在那个早晨,看见人们朝两个方向走了,我站在他们身后的空旷中,孤单地张望。两批人越走越远。多少年村庄的白天就这样荒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