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人吆牛的声音,牛蹄声,过了一阵,一个人赶一头牛从地里钻出来,走到榆树跟前。
又过了一阵,一条灰狗从地里钻出来,“汪汪汪”对我咬了几句,好像认出我是个熟人,又一扭身钻进地里。
你可能觉得奇怪,我们现在走的路,全在两米深处。
我们把路下面的脚印全挖出来了。顺着路一层层往下挖,挖到两米深时再找不到人的脚印了,只剩下土和沙子。
这个地方经常落土,你是知道的,发生过的事全埋在土里。从我们落脚到虚土梁起,每一天的事都埋在土里,想找一个人,无论他生活在什么年代,死了还是走了,只要翻到那个年代的土层,找到他的一只脚印,他就跑不掉了。顺着脚印一直找下去,找到找不到为止。
埋在梦里的事比这更多,梦就像一座一座的高大坟墓,堆在夜晚的天空。我们没法挖开它。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从一个早晨开始。
我们一直想找到那个早晨一村庄人的脚印。
我们把所有的土层挖遍了。那个早晨好像是虚的,没有一个人留下脚印。走在路上的人,站在门口路边的人,好像脚都没落在地上。
后来我们想到,人活在空气中,只有两片脚底挨着地,人留在空气中的痕迹肯定比在地上的多。可是这地方经常刮风,人放个屁,一转眼就跑出几十里,你要想闻它,骑上比风还快的马,顺着风追,还说不定能追上。
好在一刮风就落土,落下来的土把脚印保护住,一层一层的脚印像一页页的书,整整齐齐码在土地里。只是,那个早晨的脚印被谁抹掉了。
一个一百年的村庄,可以在三米深的土里找到人的脚印。
也能在一千米高空闻到人放的屁。
还可以在村庄上面任何一颗星星上,看到烟熏火燎的油痕。
对着你家烟囱的那颗星星上,已经满是黑乎乎的油垢。越往后,光线就越不如从前,房顶院子里的东西,会越来越深地埋进夜里。
在你完全看不见之前,就得牢记住它们。
你看,我们把这个村庄全搞清楚了。
就差你带走的那个早晨。
地早让我们种熟透,它知道该怎样少长草多长粮食,牛马全调乖顺,懂得自己拉车干活。
我们再没啥事情了。
天我们上不去,只能对着天想。地却可以钻进去,地下已经有我们村里的人,他来回走动时我们在地上都能感应。
你带走的那件事,就成了村里唯一的一件事情了。
你先不要忙着说出来,你想仔细了再说。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呢,你先竖直耳朵听听。
虚土庄有五万一千八百七十二只老鼠,一百多万只蚊子。
我们报给上面的数字,比这多十倍还要多。
上面没让报这些数字,但我们知道它迟早会让我们报这些数字。
我们感觉到上面也在一项一项地想搞清楚它自己。它可能从来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子,有多大。
我们多报是要让上面知道我们的用处。
我们全村一百多口人,在这个地方养几万只老鼠,喂上百万头蚊子。
没有我们这些老鼠就会蹿到别处,一下吃掉几个县的粮食。这些蚊子就会飞往人多处,吸光好多万人的血。这样上面就受不了了。
上面的血和粮食都是有限的。
而我们的蚊子和老鼠是无限的,我们说多少它就有多少。
就为了拖住这几万只老鼠,百万只蚊子,上面也会让我们在这地方好好地活下去。
我们总是有办法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你知道吗,为了查清我们村的蚊子数,全村男女老少在一个晚上全脱光衣服站在外面让蚊子咬,天亮后数身上的红疙瘩。
一只蚊子叮一个疙瘩,一般不会错。
臭虫和蝎子咬的一眼能看出来,疙瘩颜色大小不一样,牙印也不同。蚊子用一根小吸管插进皮肤,吸足了血拔出来。红疙瘩上几乎看不到叮痕。其它虫子却是用嘴咬破皮肤直接吃血。
数老鼠我们用了另外一种办法。
我们知道老鼠无法数清,它钻在地里,我们把老鼠全整死,洞里的灌水淹死,跑到外面的用棍敲死,只留两只活的,一公一母,让它们重新繁殖。
我们观察了七八年,每年生多少老鼠死多少老鼠有个数率,我们全掌握了,往后一百年二百年,我们都不用操老鼠的心,坐在家里就能算出田野上有多少只老鼠。
上面一直在想方设法搞清楚我们村子。
隔几年就会下来几个人把我们的地量一遍。
我们故意把地块整得方不方圆不圆,让他们量不准确。
他们量得非常仔细,把不规则的地块划分成好多个方块,算出来的亩数准得很,跟我们算的差不了几分几厘。
他们带着几百米长的皮尺,一下就能把我们的地量到头。
这个地方经常刮风,皮尺拉长了就会被风吹成弧形。我们想光是风就会让他们失去准度。
可是他们带着计算机器,根据风吹弯的皮尺长度,一下就算出了直线距离。
他们有一个公式,套进去一算就出来结果,比我们套牛车还简单。
有一年,上面又来了两个人量我们的地。晚上我们请他们喝了顿酒,酒是用点灯用的酒精兑的,两三杯就把那两个人灌翻了。
我们把他们的皮尺翻出来,放到开水锅里煮了两个时辰。皮尺用烫水一煮就缩短了,那些厘米和分米全不准了。
那一次,这两个人冒着夏天的大日头,在我们的地里汗流浃背忙活了十几天,带着一大堆错数字回去了。
他们测定了地,接着又来测亩产。
庄稼青青时他们就来了,一块地里选几片,说是抽样调查。还数一棵麦穗上有多少麦粒,一根棒子上有多少颗苞谷籽。他们抽测完就把我们村一年的亩产总产全拿走了。
他们手里拿着我们看不见的一把镰刀,从高处先收走了粮食的数字。该我们收获时只剩下些仅能填肚子的籽粒和喂牲口的禾秆了。
他们从不把抽测的亩产总产告诉我们。背着我们写在一个本子上,装进黑皮包里。走停都提着,生怕我们知道了。
到秋天他们反让我们上报产了多少粮。
我们感到上面在考验我们是不是诚实,它对我们越来越不放心。
不过我们有办法向上面表达我们的诚实。
那些抽测员临走前,我们照样会请一顿酒,顶多破费点酒精,少亮会儿灯。当他们醉翻后我们打开黑皮包,把他们本子上的数字全抄到我们的本子上。
这些数字本来就是我们村的。
到秋后我们会照着这些错数字,非常诚实准确地把亩产总产报给上面。
我们报给上面的数字,还有每年村里刮几场风,每场风中树摇晃几下,树每摇一下落几片叶子,全村人每年放多少个屁,说多少句话,掏多少次鼻孔……
我们把能想到的全做了调查,制成表报给上面,免得他们以后再下来向我们要数据。我们村太僻远,上面下来人也不方便,再说,下来了还得我们拿水兑酒精招待他们。
你别担心,即使我们把调查的真实数字全报给他们,也仅仅是些数字,我们并没把这些东西给他们。那些东西依旧在我们村里,它们从不知道自己有数。
我们给上面报的数字越多,上面对我们村越无知。
没想到那些数字报上去两个月后,上面又来了一群人,全穿白衣服,神经兮兮的样子,嘴全用白布蒙着,一句话不跟我们说。把我们全集中在以前圈牛的大墙圈里,一个挨一个扳着我们的头看过来看过去,还用一种铁东西夹在我们头上冰凉凉的,我们害怕极了,以为这次他们要调查我们头上有多少根头发。据说头上有多少根头发,头里就有多少个想法。上面想知道我们脑子里的想法,想知道我们的梦,多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