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一只的鹞鹰到达村子。
它们从天边飞来时,地上缓缓掠过翅膀的影子。在田野放牧做活的人,看见一个个黑影在地上移动,他们的狗狂吠着追咬。有一些年,人很少往天上看,地上的活儿把人忙晕了。
等到人有工夫注意天上时,不断到来的翅膀已经遮住阳光。树上、墙上、烟囱上,鹰一只挨一只站着,眼睛盯着每户人家的房子,盯着每个人。
人有些慌了。村庄从来没接待过这么多鹞鹰,树枝都不够用了。鹰在每个墙头每棵树枝上留下爪印。
鹰飞走后那些压弯的树枝弹起来,翅膀一样朝天空煽动,树枝“嘎巴巴”响。
树仿佛从那一刻起开始朝天上飞翔。它的根,朝黑黑的大地深处飞翔。
人们只看见树叶一年年地飞走。一年又一年,叶子到达远方。鹰可能是人没见过的一棵远方大树上的叶子。展开翅膀的树回来,永远回来。没飘走的叶子在树荫下的黑土中越落越深,到达自己的根。
鹰从高远天空往下飞时,人们看见了天空的大坡。
原来我们住在一座天空的大坡下。那些从高空滑落的翅膀留下一条路。
鹰到达村子时,贴着人头顶飞过。鹰落在自己柔软的影子上,鹰爪从不沾地。鹰在天上飞翔时,影子一直在地上替它找落脚处。
刘二爷说,人在地上行走时,有一个影子也在高远天空的深处移动。在那里,我们的影子看见的,是一具茫茫虚土中飘浮的劳忙身体,它一直在那里替他寻找归宿。我们被尘土中的事物拖累的头,很少能仰起来,看见它。
我们在一座天空的大坡下,停住,盖房子,生儿育女。
我们的羊永远啃不到那个坡上的青草。在被它踩虚又踏实的土里,羊看见草根深处的自己。
我们的粮食在地尽头,朝天汹涌而去。
那些粮食的影子,在天空中一茬茬地被我们的影子收割。
我们的魂最终飞到天上自己的光影中。在那里,一切早已安置停当。
鹰飞过村庄后,没有留下一片羽毛,连一点儿鸟粪都没留下,仿佛一个梦。人们望着空荡荡的村庄,似乎飞走的不是鹰而是自己。
从那时起村里人开始注意天空,地上的事变得不太重要了。一群远去的鹞鹰把翅膀的影子留在了人的眼睛中。留下一座天空的大坡,渐渐地,我们能看见那座坡上的粮食和花朵。
刘二爷说,可能鹰在漫长的梦游中看见了我们的村庄,看见可以落脚的树枝和墙,看见人在尘土中扑打四肢的模样,跟它们折断了翅膀一样。
他们啥时候才能飞走啊?鹰着急地想。
可能像人老梦见自己在天上飞,鹰梦见的或许总是奔跑在地上的自己,笨拙、无力,带钩的双爪沾满泥,羽毛落满草叶尘土。
这说明,我们的村庄不仅在虚土梁上,还在一群鹞鹰的梦中。
每个村庄都有它本身和上下两个村庄组成。上面的村庄在人和经过它的一群鸟的梦中。人最终带走的是一座梦中的村庄。
下面的村庄在土中,村庄没被埋葬前地下的村庄就存在了,它像一个影子在深土中静候。我们在另一些梦中看见村庄在土中的景象:一间连一间,没有尽头的房子,黑暗洞穴。它在地下的日子,远长于在地上的日子。它在天上的时光,将取决于人的梦和愿望。
到村庄真正被埋葬后,天上的村庄落到地上,梦降落到地上,那时地上的一棵草半片瓦都会让我们无限念想。
这个地方的生命也分三层:上层是鸟;中层人和牲畜;下层是蚂蚁和老鼠。三个层面的生命在有月光的夜晚汇聚到中层:鸟落地,老鼠出洞,牲畜和人卧躺在地。这时在最上一层的天空飞翔的是人的梦。人在梦中飘飞到最上层,死后葬入最下一层,墓穴和蚂蚁、老鼠的洞穴为邻。鸟死后坠落中层。蚂蚁和老鼠死后被同类拖拉出洞,在太阳下晒干,随风卷刮到上层的天空。在老鼠的梦中整个世界是一个大老鼠洞,牲畜和人,全是给它耕种粮食的长工。在鸟的梦中,最下一层的大地是一片可以飞进去自由翱翔的无垠天空;鸟在梦中一直地往下落,穿过密密麻麻的树根,穿过纵横交错的地下河流,穿过黑云般的煤层和红云般的岩石,永远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