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穿过村子的路移到西戈壁上,在村中间的路上挖几个大坑。每家有一条小路通到院子,每条小路通到西戈壁的大路,这样外人便不知道从哪条路进村。撇开大路的每条小路只通到一户人家,而无法走进整个村庄。
从那时起,虚土庄像一个梦孤悬在土梁上。做顺风买卖回来的人,都无法走进村子。他们看见通向村子的大路被堵死,只有一条条小路通到村子,却不知道哪一条通到自己家。那些小路穿过密密的苞谷地、麦田和荒草伸进村子。跑买卖的人,捡一条小路往村子走。他以为每条路都通到村子,通到自己家,结果错走进别人家。再返回西戈壁上的大路,对着自家的房顶烟囱,进村子,又错走到别人的院子。
虚土庄在夕烟暮色里,渐渐黑下来。
许多人一次次走进别人家,倒头睡下,过着自己不知道的另一种生活。跑远路的人带回无穷的瞌睡,好像他们在外乡从未闭过眼睛。他们回来只是找一个炕,倒头大睡,所有白天被睡完,醒来依然是黑夜,到处是睡着的人,路上、院子、草垛房顶,横七竖八睡着人。睡在路上的人最多,因为许多人走着走着,一歪身倒在路上睡着。夜行的马车,看见路上睡着人,远远绕开。如果有许多马车绕开,天亮后地上就出现一条新路。睡着人的那段路一夜间荒草丛生。每次醒来,谁都不敢保证自己只睡了一夜,这一觉醒来,是多少个白天黑夜之后,谁知道呢。梦中天亮过无数次又黑了。睡眠是多么地久天长的事情。总有人从别人家炕上醒来,揉揉眼睛又上路了。他找不到一个醒着的人,问:我怎么回不到自己家,一觉醒来总是在别人家炕上?
而在一片荒草、几棵树、半截篱笆墙外的自己家里,昏睡着一个陌生人。满院子是他的梦,屋顶上空是他如雷的酣睡。
更多在黑暗中回家的车马,顺着我移到村外的大路,“嘚嘚”地绕过村子,越走越远。
他们不知道我改变了村子。我用各种办法把村庄隐藏在荒野。你想想,村里就我一个成年人,其他老的老,小的小,万一别人知道底细,来欺负我们村子,我怎么办?跑掉,把村子扔给别人?那么多女人孩子,我舍得吗?打,我一个人,怎么打过别人?没办法,我只有把村子隐藏起来,等小一茬人长大,村子有劲儿了,再说。
我不光是把路移到村外。所有高过房顶的树梢上,都吊一块土块,不让树一直朝天上长。在路上泼水,尘土不飘起来。听说最早,人们从远处看见一阵一阵朝天扬起的尘土,知道虚土梁上有一群生人落住脚。随后跑买卖的外人,也是望着尘土和炊烟找到这个村子。
我还想办法管住了影子。无论早晨黄昏,所有东西的影子不会趴到村外,不能让荒野那头的人,看见虚土庄人的影子。我是怎么管住的呢?我在靠近村庄的四周种一圈麦子,麦子外种一圈棉花,棉花地外种一圈苞谷,苞谷地外种一圈高粱,一圈比一圈高,村庄围在中间。人和牲口的影子,房屋的影子,被一层层的庄稼挡住。伸到远处的,只有纷乱的庄稼和草的影子,庄稼地像藏人一样隐藏掉人的影子,从此虚土庄人在荒野上没影子了。而早些时候,村里一只老鼠的影子,都能穿过整个大地。
我让村庄在荒野中隐藏了几年,我做这些事时,身体里有一个五岁孩子。我一辈子的事都做给他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