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三个人的身体,预测天气:韩拐子的腿,冯七的腰,张四的肩肘拐子。
三人分住在西东北三个角上。下雨前,要是从西边来的雨,韩拐子的腿便先疼,这时天空没有云,太阳明亮亮的,一点儿没下雨的意思。但韩拐子的腿已经疼得坐不住,他拄起拐子朝村子中间的大木头跟前走,路过冯七家的院门,走过张四家的牛圈棚。只要韩拐子出门,就会有人问,是不是要下雨?韩拐子从不轻易吭声。他在大木头上顶多坐十口气的工夫,就会看见冯七和张四捂着腰抱着肩肘来了。三个在木头上一坐,不出半天,雨准会下,下的大小要看三个人皱眉松紧。
要是从东边来的雨,冯七的腰就会先疼,先走到木头跟前的就是冯七。
有时冯七在木头上坐了半天,也不见张四韩拐子来,也不见雨下来,冯七的腰好像白疼了,但东边天际一片黑暗。他感受到的雨没有落进村子。还有时冯七张四都坐在木头上了,不见韩拐子,这时人们就会疑惑,摊在院子的苞谷要不要收回去?縻在地边的牛要不要拉回来?半村庄人围在木头旁等。起风了,凉飕飕的。云越压越低。
到底下不下雨?
有人着急了,问坐在木头上的冯七、张四。
两个人都木头一样,不说话。
风刮得更大了,也更凉飕飕了。还不见韩拐子来。
是不是睡着了?天一阴他的腿就疼得睡不着,天都阴成这样了,他的腿咋还不疼?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云在天上七高八低地翻腾,突然,一阵风——我们都没觉出来,云开始朝四周散,村子上空出现了一个洞。一束阳光直照下来,落在木头上,洞越来越大,直到整个村庄被阳光照亮。被挤到四周的阴云,越加黑重了。
这时冯七、张四从木头上起来,一东一北,回家去了。
冯七、张四坐在木头上时,其余人就只能在一边站着。老年人坐在木头上时,年轻人就只能蹲在地上。当然,没有大人时,娃娃在上面玩,鸡狗猪也爬上跳下。
村子最重要的话都是站在木头上说出来的,有重要的事也都把人召集到木头旁宣布。在渠边和麦地埂子上说的事情都不算数。在路上说的事也不算数,人在走,尘土在扬,说的话往后飘。非要认真说事,就得站在路上,面对面地说,说定了再走路。最不算数的是晚上说的话,胡话都是晚上说的。男人骗女人的话也多是晚上说的,话说完事做完人睡着了,或者话说到一半事也做到一半时人已经半醒半睡。我感觉虚土庄一直在半醒半睡中度年月,它要决定一件真实事情时,就得抓住一根大木头。他们围在木头旁说事情时,我看见时间,水一样漫上来,一切都淹没了。他们抱着一根木头在漂,从中午漂到下午,好像到岸了,时间原沉到尘土以下。我在虚土庄看见的时间,浸透了每一件事物。它时而在尘土以下——在它上面我们行走、说话。我们的房子压在它上面,麦子和苞谷,长在上面。那时候,时间就像坐在我们屁股下面的一块温暖毛毡。有时它漫上来,我们全在它下面,看见被它淹死的人,快要淹死的人,已经死掉的麦子,一茬摞一茬,比所有麦垛都高,高过天了,还在时间下面。那时我仰起头,看见那根大木头,在时间上面漂。
大木头躺在马号院子门口,旁边是一口井。
以前马号在村东北角,人和牲口各住一边,常年的西北风不会把马粪味吹进村子。后来出生了一些人,又盖了些房子,马号就围在中间。晚上人放的屁和马放的屁混在一起,村子有一种特别的味道。马号盖起后,人都喜欢围着马号,有事没事靠着马号墙晒太阳,坐在草垛上聊天。人喜欢和牲口在一起,这一点从后来人围着牲口圈盖房子就可以证明。人离不开牲口,牲口也离不开人。人和狼都吃羊,为啥羊甘心让人吃,不让狼吃?狼吃羊时羊恐惧,人吃羊时羊一点儿不害怕。羊见人拿刀子过来,就像见人拿一把草过来一样,“咩咩”地叫。对不会宰羊的人,羊会自己伸长脖子,脸朝一边仰起,喉咙“咕噜咕噜”地发出声,好像意思是说:往这里捅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