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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梦》他 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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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濑亚纪和黑濑润

西雅图。一对日裔美籍中年夫妇。他们都生长在西雅图,四个子女均已长大成人。

“美国梦?我想这是白人才有的东西。”

他们住在一个中产阶级社区里。房子十分舒适,布局稍显凌乱,街道两旁绿树成荫。

润:白人们总是问我:你一直住在混居区吗?我回答:没错,是这样。这里一半聚居着日本人,一半住着白人妓女。我们曾经住在西雅图唯一没铺柏油路的地方。政府一开始实施整顿计划,日本人和妓女就搬出去了。

十六年前我们从一个开明的白人手里买下这套房子,当时还引发了一场争执。尽管限住条款是不合法的,房主之间却有口头协定,不让日本人或黑人住到山的这一侧。

亚纪:其实有一份书面合同。我见过。上面写着:不许黑人、犹太人、亚洲人入住。只有盎格鲁-撒克逊人才能搬进来。

亚纪:美国梦?我想这是白人才有的东西。二战之前我不是这么想的。我就读的学校里99%是亚洲学生。我们已经被隔离开来,只是没意识到罢了,因为这是人们已经接受的惯例。战争一打响,我们就尝到当少数族裔是什么滋味。日本轰炸珍珠港之后我们被排除在美国社会之外了。这是个重大打击。

校长总给我们宣扬美国主义,挥舞着红白蓝三色旗,要我们对国家忠诚。每天早上我们都在走廊里列队,宣誓效忠国家。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美国是自己的国家。当美国人让我觉得自豪。

润:我当时不像她那么天真。我是高中体育队的成员,球队聚会时却把亚洲孩子排除在外。只有和别人打架时他们才需要我们。因为在少数族裔聚居区长大,你得有副好拳脚。我们住在梅森—迪克逊线以南。白人住在北边。(笑)

亚纪:我母亲是教育工作者。她是极少数移民到美国而且接受了大学教育的人。我很小时她就对我说:“这是你的国家。努力奋斗,取得立足之地,你要比白人多付出两倍的努力。”这是难免的,只有靠自己。别人帮不了你。

润:我从前一直想当体育教员。我在学校里表现很不错,直到大三。我和教练谈了一次话,他对我说,忘掉这想法吧。于是我丢掉了这想法,也放弃了书本和其他追求,开始混日子。

我后来在鲑鱼罐头厂干活。我们坐船底的统舱到阿拉斯加去,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似的。机器出了故障,我们得去修理,因为机械师根本束手无策。可他们赚的钱却是我们的三四倍。他们吃的是牛排,我们只能吃鱼。

亚纪:我爸爸是火车站的搬运工,我妈妈在餐馆当服务员。他们1913年结婚后来到美国。我妈妈一直教日文,直到二战爆发。然后我们就被扔进了集中营。在里面待了三四年之后,她去了芝加哥谋生。她最后一份工作是在酒店里当换床单的女佣。

珍珠港遭轰炸时,我十五岁。第二天是星期一,我来到学校,老师立刻像对待敌人一样对我。她说:“你们的人炸了珍珠港。”一切完全变了样。过去的朋友都带着怀疑的眼光看待我们。我们把自己看作美国人这种想法被击得粉碎。

润:那个星期天,我正在加油站干活。我到那儿一两个小时之后,报纸的号外来了。我说:“该死的裕仁天皇!”情况如此糟糕,我仍旧爱着这个国家。我想:该死的,有天我要报仇。我像其他美国人一样愤怒。

一周之内,我的想法完全变了。我发觉自己不再是美国人了。珍珠港事件让我们遭到谴责,可我连珍珠港究竟他妈的在哪儿都不知道。(笑)

亚纪:你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没有国家的人。我们对日本没有亲近感和归属感。我们和这里的社会联系紧密。西雅图就是我的全部世界。

润:1910年前后,我爸爸在海岸卫队服役。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获得公民身份。他在白人居住区卖过水果蔬菜。有几位大人物也是他的主顾。他害怕了,不肯再去。我曾经在某个农产品商人手下干活,给华盛顿大学的食堂、学生联谊会和宿舍送货。我的老板也觉得害怕。我说:“啊,还是去吧。”那时候我觉得,就算他们要杀了我,上帝为证,也得先和我厮杀一番。我不会束手就擒的,因为我没做错任何事。 尽管我们没有宪法赋予的权利,但我还是觉得法律会保护我们。几个月过去了,我发现并非如此。我遇到的一些学生待人相当公正,但在食堂干活的厨子却处处为难我。我觉得仅仅是没受过教育的人会这样。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人人都一个样。

他们说我们不可信任。我在集中营待了一年多,然后入伍了,又过了一年,我获得了美国最高级别的安全机密许可证。(笑)我被安插到反情报部队。我从前这个不被信任的人,被送到祖先的土地上去审问日本人。可他们仍旧说你不可信任。我天天面对这种事情,真的很困惑:唉,这他妈的是怎么一回事?

我哥哥是华盛顿大学的优等生,他获得了电气工程硕士学位。美国工程师紧缺,可他却找不到工作。那是四十年代。我们根本不知道会发生珍珠港事件。一家日本公司为他提供了一份工作。他所在大学的校长说:“去吧,在美国你得不到这么好的机会。”要是他留下来,可能会以卖菜为生:“来买生菜啊,五分钱一棵!”他去了日本,得到了那份好工作。几年后,在菲律宾某个地方,他死于美国空军的轰炸。

最终他们决定开恩,让我们参军。我想自愿报名,因为我所有的朋友都报名了。但我家已经在那里失去了一个儿子,我答应母亲不会自愿报名,但如果征兵征到我我就会去。九个月以后,征兵征到我头上了。

当时在欧洲有一万名美籍日本兵。太平洋战场有六千名。这些家伙真的要爬到战线最前方。他们钻进洞里,把敌方士兵赶出来。他们真够信任我们的,把我们送到太平洋战场去和我们的同胞打仗。

亚纪:参过军并不会让你变成头等公民。这些人1945年退伍回来,美国退伍军人团却不接纳他们。我有一个女朋友,她丈夫在欧洲战场牺牲了。有人却告诉她:“别到退伍军人堂来。我们不接纳东方人。”他们还穿着军装,我哥哥也在其中,许多机构却拒绝为他们服务。街角的店铺不卖东西给“小日本”,穿着军装的也不行。最后,就算已经收到了必须接待的规定,但他们还是会往日本人的可乐里放烟灰。我们从集中营里被放出来了,许多店铺却贴着标语:“小日本不得入内。”

戴夫·贝克【132】拒绝运输美籍日本农民种植的蔬菜。我姐夫在德国当过战俘,全身伤痕累累。他回国以后种庄稼,却看到卡车司机的标语:“不给小日本运输。”

润:参军之前,他们让我们做那些忠诚度测验。第一个问题:你放弃效忠天皇,忠诚于美国吗?回答是或不。我回答:不。我不会放弃效忠天皇,因为我从来就没效忠过。要是回答“是”,就意味着你曾经效忠过。我写了这么一句。在场的中士给我一顿臭骂。另一个问题是:你是自愿参军的吗?我写道:不。征到我我就去。他说我不忠诚。我说:“你是自愿的还是被征的?”他回答:“被征的。”我说:“那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他立刻没话了。多数人的回答是一连串的“是”,因为他们害怕。有些回答了“不”的人被称作“不不”小子。美籍日本人社会也排除他们,认为他们不忠诚。西雅图有个第二代美籍日本人老兵协会,他们特别团结一致,要是有任何餐馆店铺之类的不接纳他们,他们就绝不客气。

我从海外回来了,有一天穿着美军军装走在闹市区,胸前戴着绶带奖章。一个家伙从身旁经过,看着我说:“你个恶心的小日本。”那时已经是战后了。我说:“老兄,你看什么看!”我的态度十分粗暴。我没揍他是因为那天身边跟着姑娘。妈的,要是当时我只身而行,那天肯定得以我进监狱告终。上帝为证,你为自己的国家献出了生命中这么多东西,绝对没法接受这种侮辱。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这关乎一种荣誉感。

亚纪: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突然间大人们都如此心惊胆战,而且这种感觉持续不断。我父母尽量不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那些在日本出生的移民一旦聚在一起,讨论的总是:什么时候轮到我们?聚居区那些领袖人物已经被抓进集中营,送到蒙大拿州的米苏拉去了。

联邦调查局监视着街对面的房子。他们也闯进了我家,忽然间那里就不再是我家了。这些陌生人把家里翻了个遍。我记得一个联邦调查局探员来搜查战争违禁品,甚至和服和日文童书也在违禁品之列。我们只上在星期六去日文学校学习而已。这也成了我们不忠诚的表现。

我的同辈人中有很多人拒绝承认自己懂日文,而且表现出对日本的厌恶,因为他们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不忠诚。直到今天,还是有很多人假装自己不懂日文。我相信,尽管我现在不愿意承认,过去自己肯定也有过那种感觉。

润:直到我们这些取得公民身份的日本人被关进集中营两个星期前,我们还是觉得这事不会发生。我们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啊。日本发生的事情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对日本人来说,我们是外国人。我们和日本相关的东西只有家里的一个日本花瓶而已。(笑)

亚纪:首先,他们对我们实施了宵禁。这确实激怒了我们。我们害怕在白人中间公开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变得小心翼翼,缄口不言。我害怕说错什么被别人曲解。我几乎得了多疑症,总觉得别人在怀疑我。

我觉得战争很快就要打到西雅图了。到处弥漫着歇斯底里的情绪。我看到在日本出生的第一代移民被带走了。流言四起,说我们也要被带走。忽然之间,命令下达了。我们离开了家,在战争打响前六个月。

润:我是第一批走的,那是1942年4月。他们是按地区把人带走的。(对亚纪说)你是五月来的。

全家人都得搬。有人告诉我们集合的地点,在早上某个时间,只能带双手拿得过来的行李。

亚纪:只能带两件行李。

润:不能带违禁品。收音机、剪刀、刮胡刀都不行。甚至连厨房切菜刀也不能带。有人带了,就要没收。我爸爸用一把折叠剃刀刮胡子,也被没收了。

亚纪:一家人分配一个房间。我们有六口人。

润:我父亲变卖了一切家产。他的卡车卖了二十五美元,那车本来值三四千美元的。我父母自1914年前后来美国后积累的家产全都付之东流了。我们甚至不用在报纸上登广告。人们来到我家,说:“你们卖什么东西?这个多少钱?”我说:“这个最少一百美元。”“我出十五美元。”他们什么东西也不放过。我舍不得卖掉我的钢琴,把它借给了教堂。

那时我们这个移民家庭的生活刚刚有了起色,因为孩子们也有一点收入了,用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为家里添置家具和其他东西,可就在这时,我们不得不离开。我父亲的许多主顾都欠他钱,有些还了,有些没有。

亚纪:有人想买我们的桌子,只出二十五美分。城里一座大教堂的执事来找我们,他看上去人很好,说他很同情我们的遭遇,愿意帮助我们。要是我们给他代理权,他愿意接管我们的所有东西。我父母感激得无以复加。在集中营里,我们忽然听说,我们的一切家具和银行存款都不见了。他拿走了我们的一切。我们之前却以为他是个诚实可信的人,真是太天真了。

润:我们是第一批被送到州露天广场去的人。

这时,我们谈话时在场的一位皮阿拉普族印第安人拉蒙纳·贝内特插话说:“那是我们过去赛马、玩乐、举行婚礼的地方。那里是我们部落传统的宿营地。我们还邀请白人过来参观,请他们吃东西。可现在我们在那儿摆个小货摊都不行了。”

润:我们住的地方用铁丝网围了起来。我们挤在盖着油毡的棚子里。雨水能从墙壁渗进来,屋里泥水横流。

亚纪:我父亲病得很重。他有阑尾炎,要治病得经过一堆繁琐的手续,最后他盲肠穿孔了。但他好歹挺了过来。

他们给我们麻布片,让我们往里面塞上稻草当床垫用。我妹妹有哮喘病,她对稻草过敏,病犯得很严重。后来她终于分到一个军人床垫。要得到这样的待遇你必须证明自己有病。

润:主要停车场都设有机枪塔楼。要是你跳到铁丝网外面来,老兄,你就必死无疑了。直到今天我们都觉得特别愤怒。他们说:“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们。”当你想保护某个人的时候,你是不会用枪指着这个人的。

亚纪:枪口不是冲外,而是冲着我们的。

润:人们开着汽车在周围晃来晃去,嘴里骂着我们,让我们觉得自己就像动物园里的动物。

亚纪:一些关动物的笼子改成了我们的住处。

润:我们当中差不多有一半人住在马厩或者从前的猪圈里。

戴夫·贝克的某些文件写明了要杀掉我们这些人。沃尔特·李普曼【133】也不是个好东西。还有韦斯特布鲁克·佩格勒、沃尔特·温切尔,都是些嗜血的家伙。

富兰克林·罗斯福,所有美国白人都觉得他是伟大的总统。他搞了新政。但对我而言,他是个卑鄙的人,就是他建起了集中营。一想到他我就要愤怒得心脏停跳。

亚纪:看管我们的守卫都是带着机枪的年轻士兵。他们在铁丝网外听到一丁点噪音就吓得够呛。一天晚上,我们听到一声枪响,然后是一声牛叫。他们杀了一头牛。真是恐怖。

有些士兵从没见过日本人。我记得一个南方来的年轻小子。他实在太寂寞了,开始跟我们搭话。他很惊讶我们能说英语。整件事都让他害怕和不安。他是个正派孩子。

润:之后他们把我们送到爱达荷州。我们在那儿待了一年多。

亚纪:军营和食堂都改成了教室。我是在集中营毕业的。就像一场大梦,但我想这些事确实发生过。一切事情都那么超乎现实。一个老师留给我们的作业是:“写写为什么当美国人使你骄傲。”(轻轻地一笑)我们每天都要对国旗敬礼,还要唱国歌。

我们有些人很早就被放出来了,也就是在他们开始接纳日裔美国人参军的时候。不管怎么说,集中营花费这该死的政府太多钱了,所以最好还是把我们放出来工作。我一抓到某个从前做过的工作机会,立刻就出来了。他们给了我一张火车票,还有25美元。我去了芝加哥。

亚纪:美国公谊服务委员会有一个学生再安置项目。可在重新安置前我们必须先找到住处。家政工作的需求很大。很多人想招女佣。我去了盐湖城,准备一边帮人干活赚食宿费一边上学。但有家女主人希望我白天干活,晚上去上夜校。我对她说:“我来这儿是为上学的。”她说:“去上夜校啊。要是你有什么不满,我可以把你送回集中营去。”那时我哥哥正从部队休假回家,他说:“你不必管她说的那套。”结果有另一家人请我去干活了。

你知道吗,有些当初和我们一起进集中营的人现在想为集中营辩解。当初我们要离开家的时候,美国公谊服务委员会说:“别走,我们会帮助你。”他们几乎变成了我们的敌人。有些日本人说:“别管我们的事,你们会让我们的日子更难过的。要是我们当初听了他们的话,本来可以少受一些苦的。是我们自己愿意去的,的确是这样。

润:我们第二代美籍日本人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记住,我们聚居区的领袖只有几个小时打包时间,然后就被发配到蒙大拿州去了。那时我们中大多数人还是要在各方面依靠父母才行。

亚纪:很多第二代美籍日本人想忘记这些。为什么要提过去的事?长久以来,他们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情阻挡在记忆之外,而且他们也怕别人觉得自己不忠诚。他们的确是卖力地当着美国人,摇旗呐喊,从来不会质疑政府。

润:在波音公司当技工的时候,我和别人发生过好几次口角。那是五十年代,民权运动还没开始,有时我不得不闭上嘴巴,不然很可能会丢了工作。我要养活家庭跟孩子,要是失业了,我们就彻底完蛋了。到六十年代,孩子们长大了,工作对我而言不再那么不可或缺。我可以不假思索地把当时的情况讲出来了。

他们还是说:“那么做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我说:“胡扯!机枪不是对着你那边,而是对着我们的。”我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如此想文过饰非。三十年过去了,他们还是想辩解。特别是那套补偿措施【134】的玩意儿。那个早川议员【135】,你看看他都做了什么!

在车间工作的小伙子们比他们父母那辈人受过更多教育。我初来波音公司时,这里的技工只上过四五年学。不管那些蛊惑民心的政客说什么,他们都全盘相信。但这些孩子上过大学,他们看问题明智多了。

亚纪:他把教育和判断力等同起来。我不同意。我是一名教师,如今我仍旧为同事们的态度而担忧。现在西雅图正在推行废除学校种族隔离的运动,目的是让各学校的人种分布更平均。我所在的学校里都是黑人孩子和亚裔孩子。我自己也是少数族裔,他们却要把我派到城北一座有钱人子弟上的学校。我反抗了。我不愿意去。我喜欢我的工作,觉得在原来的学校过得很舒服。我说:“我所受的教育就是去教小孩子,而不是特定的某类小孩子。”那是一所幼儿园。

校长说:“我们这里没有亚裔教师。”从前,他们会用“东方人”这个说法。(笑)她说:“家长们想见见你。”那是1976年夏天。他们把时间定在八月中旬。我为此缩短了假期。校长对见面会颇为担心。她把我拉到那里去。

那是湖边一座漂亮房子。两个门卫打着手电筒,这样我们才找到房子在哪儿。我八点钟到了那里,而七点开始,那里已经陆续来了三十位家长。他们开了个会,请我来是想考考我。你在哪儿受的教育?你得到了什么学位?你的专业是什么?你在哪儿学的英语?我很会应付这些问题。我搬出了布鲁纳和皮亚杰这些人物。

他们不知道我究竟在说什么。

其实我也说不清。(笑)不过他们看不出来。那些家长都是些中产阶级上层白人,他们对我印象很深刻。(笑)我碰巧不爱喝咖啡,我更喜欢喝茶。他们说:“你想来杯咖啡吗?”我说:“我不喝咖啡的。”一个家长说:“当然!”(笑)

这些白人妇女看到几个黑人孩子和日裔教师走进教室,简直吓呆了。电话在整个教区疯了似的响个不停,家长们在我的教室里进进出出,不停地询问课程方面的问题。我在那里的第一年简直像待在地狱里一样。

其他教职员工希望对我表现出友善,我想。首先,有位教师对我说:“黑濑,这是怎样一个名字?”我说:“这是我丈夫的姓。”“他是谁?”“他是我丈夫。”“你从哪儿来?”“西雅图。”“不,我是问你的老家在哪儿?”“我是在西雅图出生的。”最后,我说:“你是想了解我的种族背景吗?”她说:“你真得更加小心才行。”我问为什么。她说:“附近的人还记得以前住在这里的一家日本人。我们对他们很不错,可他们从来不跟别人来往。他家的儿子加入了日本军队,当了军官。”我说:“我不知道日本特意派过航母来接某个人,然后把他放到军队里。我觉得你在说住过这里的石胤一家。他家儿子加入了日裔美国人军队。美国军队不让日本男孩和普通的白人男孩在一起编队。”可她仍旧回答:“你真的要更加小心。”

我曾问一名图书管理员,图书馆是否有关于日本与美国历史的书籍。她说:“你为什么要旧事重提呢?”我说:“这是历史的一部分。”她说:“你要记住,是你们的人先挑起的战争。”这些都是受过教育的人。

润:在工作中,要是我和某个家伙对政治问题有分歧,他就会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呢?”我说:“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要是你不爱听我说的话,为什么不回你的老家欧洲去?”他们惊呆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这种话。

(喃喃道)1945年8月6日……

亚纪:(轻声说)广岛和长崎被炸。这里的日本人无比震惊。第一代移民的感情尤其受到了影响。他们中有些人想隐藏自己的悲痛,因为人人都害怕表现出对日本人民的任何感情。可你确实能感受到啊。一种完全的毁灭。

润:从百分比来看,与日本其他地方相比,从广岛来到美国的移民更多。他们中大多数来自农业家庭。不管你哥哥是否是敌人,你都会觉得悲痛。我觉得其中有种族主义的问题。德国战败前已经有原子弹了,可他们没有把原子弹投到那里。

亚纪:这是完全没必要的。他们把原子弹投到长崎了,为什么?为什么?我感到必须要一遍遍提醒人们,那种炸弹究竟多么可怕。现在人们却在谈论比那种炸弹威力更大许多倍的东西!

我认为事情正在改变。新的移民,还有第二代在美国出生的日本人常说:“你们以前为什么如此沉默?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许多家庭从没讨论过这个话题。孩子们说:“我们是从别人口中听说这些事的,怎么会这样?”

民权运动让我们开始发声了。他们带了头,其他人就更容易跟上了。许多第一代和第二代在美国出生的日本人参加了黑人运动,但他们还是不愿讨论自己的处境。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站出来。

润:长久以来,我们都带着无可奈何的心情活着。直到我们中很多人说:“真见鬼,什么叫无可奈何?真没办法改变吗?”我们不会再沉默下去了,他妈的,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