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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不会消失》九岁女孩和奶奶的命运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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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地面生出了一层青苔,黏土结成鱼鳞。陈年的门槛,不足以隔住门外院坝的生荒气,只是阻碍了奶奶折叠成铁板桥的身形。

奶奶的背已经从腰上完全塌下来,似乎被取去了脊椎,个头比九岁的杨轩还低。门槛对于她近乎天堑,却不时还需提上半桶水。过槛的时候,她把水桶先放到地上,双手举起搁上门槛,再提起放到门槛里边。人随后扶着门槛翻过去。三个动作联为一体。灶屋的门槛无法逾越,奶奶人先越进去,水桶放在槛外,蹲在灶屋地上舀水上灶。

水管子接在门前,积水汇成一条小河,几乎隔断出入家门的道路。杨轩坐着一个小板凳,就着水管子洗菜,手指渐渐在大盆的冷水里变得通红。这是她放学后和奶奶的分工。

在这座湘西新晃县侗族人家的木屋里,仅有的祖孙两人,似乎并非真正的主角。堂屋地面横亘着老鼠打出的蜿蜒壕沟,蜘蛛在残存着“金炉不断千秋火,玉盏常明万岁灯”字迹的神龛张网。屋顶和卧房地板都在自顾腐朽,无声地塌陷,眼前就要断裂。下雨的天气,需要在地上拿盆子接水,室温和潮气同门外没有区别。仅有的人气保存在祖孙同睡的厢房,一床纠结破败的棉絮底下。

家里不肯安分的母猪成为了星期六的主角。从下午开始,它不断地拱破圈栏,游荡到邻居家的圈栏跟前和大门前面,固执地呆着。把身量比自己大出很多的母猪赶回圈,成了杨轩和奶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得不求助邻居。

这头母猪有一副成年的架子,膘肉却消瘦到了极致,肋骨根根可数,似乎除了肚子,身上的皮都不够用了。对比邻居家圈栏里的母猪,似乎不属于一个物种。

两家的小猪对比也有一种不真实感:邻居家的小猪晚生二十天,但已经长到一尺多长,个头圆滚滚的,看起来随时可以出手变钱。杨轩家近两月的小猪个头看起来却是奶猪,聚在一起就被垫草掩没,它们本来可能的身量被食物的粗劣短缺束缚,完全消失不见了,就像本地小孩子的个头。

母猪无法安宁的原因是发情,正在等待配种。说好了今天来的走猪人推迟了一天,造成了这种混乱。兽医站的人工授精虽然及时,但价格高出公猪配种二十块,还不能赊欠。因此只能坐等走猪人前来。没有现钱的杨家,在走猪人心中自然排在了后面。

不仅猪食不足,祖孙两人的口粮也成问题。木屋二楼最大的一口瓮里,白米已经挖见了底,只有另外两口小坛子没动。这些米是爷爷在世时存下的谷子打成的,“到明年夏天就吃完了”。杨轩用郑重的语气说,显然是出自奶奶。在奶奶的卧房里,也没有看到本地人家常常围绕在床褥周围的袋袋谷子。楼板上另有一堆生满芽子的土豆,是为明年春天留的种子。此外是几麻袋猪吃的玉米面和谷糠,比人的口粮更为显眼。

把缺少的口粮煮成熟食,弄到人和猪的嘴里,是艰难的事。煮米有一口爸爸留下的电饭煲,杨轩只需要淘好米,熟练地按下开关。但上灶煮猪食和炒菜远为复杂,并非她能对付的事。

发火是头道工序。家里缺少别家的引火细柴,前几天下雨,从树林拾来的松树皮带潮,奶奶佝在灶门口,抱着一根吹火筒,怎样也无法弄燃,灌了满灶的浓烟。这副泥土灶台是爷爷手里打的,对于缩小了身形的奶奶和杨轩来说都太庞大了。但敞口的几口大锅对于猪的胃口却是必需。

总算灶膛里冒出了火苗,猪食微微地冒出了热气,这边奶奶要炒人吃的菜。

站在地上的奶奶够不着灶台。需要一个小板凳,跪在上面,用一个长锅铲伸到大铁锅里,慢慢地炒。就像一个小孩在对付一件过于庞大的东西。实在支撑不了的时候,还不熟悉油盐咸淡的杨轩上手,站在与她身高持平的灶台前,在奶奶的指点下,持长铲一点点地翻动锅里的白菜萝卜叶。杨轩上学的时候,奶奶往往放弃了炒菜,只是一点汤水或红薯对付。

吃饭的时候,奶奶没法上桌,坐着小板凳佝在地上。更多时候,她蹲到门槛旁的地上,饭碗搁在门槛上,这样更方便些。吃饭的中间,她似乎会忘掉了这件事,望着远方出神,脸上是一丝像风霜凝结无从化开的笑容。杨轩则擎着有裂口的粗瓷碗,用力地往嘴里扒着饭粒,似乎在努力抓住有限的吸收营养发育成人的机会。

吃完饭洗碗是杨轩的事,拿一块丝瓜瓤子,踮脚够着锅底,洗一道清一道,涮锅水一勺勺舀进旁边的猪食锅里。

从引火到炒菜一直没拉亮电灯。由于煮饭,祖孙两人每月要用掉十几块电费,奶奶已经习惯了在俭省的黑暗中活动,似乎她在浓重烟熏中半闭的眼睛,并不耗费灶屋里稀缺的光线。晚上临睡,杨轩给奶奶担水到没开灯的厢房里,两人在黑暗里洗脚。

正房锁上了门,在年代深处发黑的木屋,遗留在完全的黑暗中。父亲留下的房间里,被褥在返潮,似乎能摸出水,旧年的音响和电视失声,失去了电器的性质。抽屉里妈妈的相片莫名失踪,怎么也翻找不到,只有一张陈年的结婚证,来自杨轩出生前的年代。一副本地家常的火桶,供小孩子烤脚取暖,像家里废弃塌陷的火塘,只余冰冷,杨轩平时只能去邻居家火塘上蹭暖。风声穿透了瓦檐和楼板,带走依稀的体温。

这座祖传的古老木屋,屋顶下已没有活气,不适宜人栖息。

活气被一个个大人的离开带走了。

结婚证上的妈妈,在杨轩满一岁之后,再没有来过这里。

妈妈是新晃县另一个镇的人,以前在县城的发廊里上班。杨轩的爸爸那年三十岁了还没有媳妇,旁人出主意让他卖掉自留山上所有的松木,得到了一万多块钱,买了一个很阔气的包,去发廊里结识妹仔。爸爸对妈妈出手阔绰,初次约会给了一万块钱,妈妈以为爸爸是做大生意的,加上在外日久,也想嫁人,相识二十天就领了证。跟着爸爸来了家里,虽然发现了真相,生米煮了熟饭,也只好结婚生下杨轩。婚礼办得很隆重,爸爸从山顶的马路一直把妈妈背下来。

“她过了一年的好日子。”邻居看着杨轩惋惜地说,“可惜她自己不知道。”妈妈嫌木屋里脏,不让杨轩脚沾地,时常带着在外婆家住。杨轩满一岁之后,爸爸妈妈带着她出门打工。卧房里有一张旧照片,一岁多的杨轩露齿笑着,骑在一辆玩具汽车上,是在打工的地方拍的。对于这张照片,杨轩也没有了记忆。

有记忆的时候,已经回到木屋,身边只剩了爸爸。妈妈终究不耐贫穷,跟别人走了,起初带上了杨轩,爸爸找去把杨轩要了回来,“怕妈妈把她卖了”。奶奶说。一张泛黄的欠条记录了这段分手:协议上说明妈妈补偿给爸爸一万五千元,现给了五千,尚欠一万。

结婚证上,母女的眉眼有几分相似,但杨轩对于母亲完全没有记忆。“没想过她,也没梦见过。”总是带着一副受惊表情的她,茫然回忆说。

以后只有床头的一副“春满大观园”上的美女图片,陪伴孤身的父亲。

父亲有一辆摩托车,接送在隔一座山的步头降镇上小学的杨轩。杨轩喜欢趴在摩托车头上看着风景草木掠过的感觉。爸爸许诺杨轩好好学习,长大了就给她买一辆大摩托。

父亲开始在家干活打短工,杨轩大一点后出门下矿。前年底传来了他在冷水江出车祸的消息。一个吸毒的人径直撞上了爸爸的摩托车,爸爸当场身亡。卧房里的一叠卷宗里,保存着爸爸在太平间的遗照,肿大的头部凝结着血痂,旁边标注着“颅脑重度损伤致死”的法医鉴定。

重伤的肇事者一贫如洗,无力赔偿,最后当地政府补偿了两万块钱,自家把爸爸的遗体拉回来下了葬,没有剩下什么。

爸爸的猝然离开,撤掉了家里最后一根柱子。这之前四年,爷爷已经积劳死了。

爷爷过世的那天,干了一天活回来,晚上脑壳痛,上床躺一会,就再也没醒来。医生说是脑溢血。

奶奶觉得爷爷是累死的。楼上祖孙吃的米是爷爷在世时的积谷打的,烤的木炭是爷爷自己挖窑烧的,灶屋门外垛满的柴禾是爷爷砍的,爸爸离开之后,似乎爷爷还呆在这间木屋里,用余力照料了奶奶和杨轩。

爸爸在世时没有能为杨轩攒下什么。“他也不诚实,喜欢打牌。”奶奶说。

虽然如此,杨轩知道,爸爸走了,生活就不一样了。

“爸爸在时比现在好。”好在哪里,她仍旧茫然,但明白自己和别的孩子有点不一样。以前就不一样,现在更不一样了。

“我想爸爸了。你也想爸爸了。”有次她对着奶奶说。

奶奶想念的,除了爷爷和杨轩爸爸,还有早年死去的大儿子。奶奶一共生了四个仔,结扎后又生了两个,国家要她去再次结扎。奶奶当时腰有病,强行结扎,腰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家里穷,给大儿子治病花光了。”大儿子有小儿麻痹,好容易养到二十几岁,爷爷奶奶背着去怀化看病,终究还是早早过世。两个儿子先后过世之后,奶奶的心脏出了毛病,加上肾病和风湿,需要三天两头吃药。去年春节奶奶说周身痛,杨轩的大叔叔买了一些药回来。

今年大叔叔说不回家过年了。他自从学校毕业,就很少回来过,也没有钱寄回来。

“他的学白上了,花冤枉钱。”邻居和奶奶一起感叹。大叔叔上的是江西一所专科学院的民族预科,以后又到陕西汉中上学,读的心理学专业冷门,又有些驼背,就业困难,还欠下了几万块助学贷款,辗转在外打工,一直没有成家,工资“四个月还不到一万块”,自用后无甚剩余。

小叔叔以前在家,去年年初也出门打工。邻居说他人有点迟钝,在福建建筑工地上当小工,一月工资只有千把块,也无钱寄回来。

小叔叔过年会回家。杨轩更想念的却是很少见面的大叔叔,时常拿着毕业相册在上面寻找,“他不打人”。小叔叔脾气暴躁,经常打杨轩耳光。杨轩的手背上有两条微微凸起的伤痕,自己忘了是何时留下的,只余惊惶的神情在眼中闪动。

家里的日常收入是杨轩和奶奶的两份低保,加上奶奶的老年保险。奶奶的折子锁在爷爷留下的旧黄铜锁皮箱里,折子上密密麻麻打满了存钱和取现的记录,最大一次的金额是五百元,最近的账户余额则是十七元。

最固定的开销是杨轩的寄宿生活费,尽管有免费午餐,早晚饭最便宜的仍要七元,一月下来要将近二百元。爸爸在时杨轩一周有十元零花,现在变成了一两块,也不是每周都有,用来买本子和笔。圈里小猪没有钱吃补钙补血的营养粉,但掺抗生素的米粉仍旧要钱。田里零星种的粮食蔬菜要买肥料。更大宗的支出则是乡邻人情往来,祖孙俩没有邻居帮衬,在乡土深处是难以维生的。

最近学校有元旦文艺汇演,读三年级的杨轩也想报名,老师说你就不要参加了,“跳舞的衣服要七十元”。杨轩纠正奶奶说,是七十二元。爸爸在的时候,杨轩参加过幼儿园舞蹈演出,穿着五十元一套带褶的裙子。

如今爸爸买的衣服都还是好的,杨轩却都穿不上了。身上的外套是邻居送的,裤子是邻居家姐姐给买的,毛线塑料底鞋子是坎下另一家邻居给织的,里面穿的红毛衣则来自一位天津的“爱心妈妈”。这位爱心妈妈是通过新晃的一个公益组织联系上杨轩的,每年补助杨轩一千五百元学习花费。

这位爱心妈妈还曾想收养杨轩,因为相隔太远不知底细,奶奶又离不开杨轩而作罢。有时祖孙两人争嘴,杨轩会说:“我自己去天津。”现实中,杨轩最远跟爸爸到过新晃,见过一次火车,“呜呜地叫,很好看。”

奶奶只好抹眼泪。有时杨轩看着奶奶塌着背蹒跚的样子,会在后面撇嘴模仿,邻居大婶就教育杨轩,不能嫌弃欺负奶奶:

“你们是相依为命。”

清早走猪人和他的猪总算来到,母猪配种后安静下来,被顺利赶回了圈栏。配种的钱去坎下邻居家没借到,只好欠着。邻居家早上刚买了两床走村的货郎推销的棉絮,花掉了一百六十块钱。

杨轩是被奶奶从菜地使唤回来取借钱的。趁着杨轩还没去上学,奶奶带着她去菜地移栽青菜秧。

家里现有的一块菜地是撂荒的水田,冬天剩余的青菜被鸡啄得狼藉一片,不够人吃了,奶奶另外育了一块秧,趁着这两天天阴合适移栽。

昨天奶奶已经背了几次猪粪去菜地,每次只能背一小袋。下坡的小路被牛蹄毁坏了,布满了积水的深洞,奶奶只能一步步挪移,背部看去和膝盖贴在了一起,承受着粪袋子,一手还拿着一把锄头。

奶奶在菜地里翻土,拌匀堆在地里的猪粪和腐烂的松树皮,挖出茬口。杨轩的任务是走过田埂去扯来菜秧,一棵棵摆在茬口上,奶奶再挖土覆盖菜秧再撒上一点复合肥。这是杨轩第一次摆秧撒肥,爸爸在世的时候负责锄地覆土,摆秧的活是奶奶干。奶奶吩咐着杨轩把距离摆均匀,肥料不要撒太多,会烧死菜秧。

“她能干的活,愿意(干)。”奶奶翻得腰痛了,垂着腰休息,眼睛从下面看着杨轩微笑说。

冬天的地里气息清冷,杨轩吸溜着清鼻涕。她学着奶奶的样子,拔出地里的草根,扔下坡坎。有一下她停下来,发现土里有个白色的圆球,用小棍挟出来,划破看了看,是一包霉。奶奶又喊她摆菜秧。

菜地的活干了一半,杨轩要去上学。带上了一双换洗的旧鞋子,爸爸买的充电暖水袋却没有拿,因为学校里充电要花钱。她也没有其他同学提着烤火的小火盆,镇上卖三十块一个。

奶奶特意给杨轩书包里装上了两个塑料袋。堂屋墙上还挂有几个这样用过的塑料袋,没有洗干净,里面是残余的饭粒和油污。这是杨轩在学校积存剩饭,星期五带回家人吃或喂猪的袋子。

四块钱一份的营养餐饭量是固定的,杨轩往往吃不完,“老师说不该浪费”。她把袋子藏在课桌肚里。有时奶奶去街上取低保,顺带背着背篓卖点小菜,也会去学校取走剩饭袋子。

墙上挂着的油腻袋子旁边,有孤零零一张花千骨人物大头贴,这是本地小学生流行的装饰物,课桌和书本上往往贴得天花乱坠。杨轩的书本和课桌都干干净净,“贴在书上不好,往下一撕,课本就烂了”。更实际的原因则是,买大头贴需要用零花钱,三块钱一叠三十二张。

奶奶佝在门口看着杨轩走上小路。去学校要走一个小时。连绵的上坡路有些湿滑,杨轩的书包显得过于沉重。

在这条上学路上,杨轩遇到过一次危险。她和另一个小女孩被一个精神病人截住,“疯子”给另一个女孩抽烟,把杨轩抱进了路旁的窝棚里。杨轩和伙伴尽力反抗,拿石头砸他,疯子放手了,杨轩和伙伴连忙逃走。出了这件事之后,疯子从本地消失了。但像走村销棉絮的货郎这种外地人,仍然是潜在的风险,横亘在她从九岁到长大成人的漫长道路中。

下午到达步头降小学,杨轩把鞋在宿舍床下放好,回到了教室。她的学习并不是很好,语数外都在六十分左右,课堂上也不太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一句普通的问话,会让她想上好久,仍旧没有答案。似乎有些过于沉重的东西,把她思路的线头压住,一时捡拾不起来,显出茫然。

朋友也不是很多,上次有人还偷了她的东西。“以前有爸爸保护我,现在没有了。别人欺负我,我就亲自下手。”在家里,杨轩有几分气势地告诉奶奶。

但在座位上,她仍旧带着一点受惊的表情坐下来,两只紫姜芽一般受冻的小手缩在桌肚里。只有在完全无人注意的时候,这张清秀的小脸上会现出一闪即逝的、属于九岁年龄的笑容,似乎生怕被发现,带来灾祸。

祖孙站在老屋门前,奶奶佝偻的身量低于孙女,难以逾越命运的门槛。

在贫瘠的菜地里,九岁的杨轩帮着塌腰的奶奶摆菜干活,粪肥是奶奶用小袋子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