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先知们一直在说:毁灭人类的,可能还会是人类。
所有的宗教,都在说一件事:人类毁灭之后,世界将何去何从。
世界飞速变化,让人目不暇接,从机器人到人工智能,再到人工智能进入人们的生活,仅仅用了五十年。
人的寿命从平均八十岁,上升到一百岁,医疗和健康服务体系十分完善。每个人不出门,就能尽知天下事,便捷的网络遍布每个角落。
我,就是在这样的世界里长大的。今年是2050年,我快三十岁了。
小时候,我看到的树木、花朵和云彩,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高楼大厦和污浊的空气。人类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只能躲在家里,躲避空气和水的污染。
城建部门为了增加绿化面积,制造出许多人工绿和仙人掌,据说仙人掌可以在任何地方顽强生长,哪怕没有水,哪怕雾霾漫天。
我时常会怀念儿时的灌木和松树,那些绿色,现在只能在网上看到。
仙人掌布满了北京的三环、四环,和从前的照片对比显得很滑稽,和儿时的北京也很不同,可每个人都习以为常。
大家出门都戴着智能口罩和眼镜,口罩防止灰尘被吸入肺里,眼镜时刻连接网络,人类永远和万物互联,随时发表评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评分体系,见到任何一个人,首先看到的是对方的综合评分,在最短的时间里,知晓他的所有信息。
得知彼此的分数和信用后,接下来才会决定是否还有交流的必要。
世界变了,变得太快,变得更符合人性了。
每个人都佩戴隐形眼镜或者镜框眼镜,每个人的脑部都植入了社交芯片和互联网芯片,当你不喜欢一个人或者不喜欢一件物品时,只要输入屏蔽代码,就再也看不见了。
前几天,我告诉女朋友有案子要处理,晚上不回家,由于工作效率极高,竟奇迹般地把工作做完了。
凌晨三点,我回到家,发现家里除了我女朋友外,还躺着一个男人。
我生气地扑了过去,扒开他们的被子,疯狂地攻击那个男人,他们立刻在记忆芯片屏蔽人物那一栏输入我的名字,把我屏蔽了。按照法律规定,当对方把我屏蔽时,如果我还离他很近,将会被警察带走。
就这样,我身为一个警察,竟然被警察带走了,被警告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他们。警察告诉我,如果我不是警察,早就“关闭系统三日”了。这是这些年才有的惩罚手段,一个人被关掉系统,相当于脑子里的芯片被抽掉,也就是关禁闭,失去了所有和别人互联的机会,不能与别人交流,看见的全是空白,听见的全是忙音。这样三天下来,对人是一种巨大的精神摧残。
有关部门对这种惩罚手段使用得十分谨慎,因为这种惩罚过于残忍,有些人往往忍不了三天,就会在空白的世界里做出可怕的事情。
这是一种威慑,毕竟在这个万物互联的世界里,没有了互联,人几乎无法生存。
所以,当对方已经屏蔽你了,你还持续出现在对方的安全距离内时,这种惩罚就立马生效,我就是这样遭殃的。
可是我不明白,这姑娘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十分生气。
我不就是工作忙一点儿,事情多一点儿吗?总有些人要忙碌,要去管理世界上的琐事。当警察一直是我的梦想,虽然现在网警越来越多,但总归要有人去保护弱者、抓坏人、管理秩序,除了警察,谁来干呢?
于是,我也屏蔽了她,从此,我们就算见面,看到的也是一片空白。因为我屏蔽了她,所有和她相关的东西也都慢慢从我脑海中消失了。
现在我已经没法想起过去和她的点点滴滴了,所有记忆都从云端被逐渐清除,慢慢地,我也不难过了。
感谢科技,能让我们这么快走出失恋。
我是谁?
我的名字叫小柯,是一名警察,真正保护人民的警察。是的,现在我们似乎更需要维护网络秩序的网警,能删帖就删帖,能禁言就禁言,但总有人需要被保护。
人工智能时代降临后,机器人替代了人工,人工智能几乎进入所有领域,只有少数人还在工作,大多数人戴着3D眼镜,整天打游戏。有时我很佩服他们,也很羡慕他们,但我不能这么活,每个时代,都要有人去工作、去改变,我要成为这样的人。
环境已经被破坏得一塌糊涂了,所有城市除了仙人掌,就是所谓的发达的高科技,而我,小柯,就生活在这个时代。
这些天,我又开始忙了,忙于一桩凶杀案。不过同事说有可能不是凶杀案,可能只是自杀。可是我却觉得,事情太蹊跷了,蹊跷得令人恐慌。
2
2050年12月25日,圣诞节,知名作家、社会知名评论人张峰,从十八楼一跃而下,经法医鉴定,头部着地,当场死亡。
张峰今年快八十岁了,依旧在互联网上发表着自己的观点,他身体健康,文字依旧犀利。
虽然跳楼原因不详,但我们在死者家里搜到了一封诅咒信,还有一个大箱子,里面装着动物的粪便。
我们在张峰家里搜查,迷茫地勘查所有线索,矛盾很快指向了这两项证物。我们先打开了那封诅咒信,上面写着:亲爱的公知张峰,对于您近期在网上发表的言论,我只想说:希望您赶紧去死。
好久没看到纸质的信了,没想到内容这么恶毒。我们仔细看了看信封,发现邮寄地址是空白的,重要信息都不全,落款姓名写的是“爱狗的荣荣”。
我问同事小刘:“能找到地址吗?”
小刘说:“可以从最近的快递公司开始查,查到送快递的人,一层层地查,总能查到的。”
我问小刘:“你知道他在网上发表了什么言论吗?”
小刘笑了笑说:“你不知道吗,消息是我老婆告诉我的,她特别爱狗。”
我说:“我最近几天心情不好,都没怎么上网,到底怎么了?”
小刘说:“之前不是有条狗把人咬了吗,他建议上级成立杀狗小分队,把所有在外面没有戴狗链的狗全部击毙。”
我说:“这很有道理嘛。”
小刘赶紧捂住我的嘴巴:“哥,你可别瞎说啊!现在狗的命可比人贵。”
我笑了笑说:“你指的是在爱狗协会的人眼中吧?”
小刘说:“可不是嘛,我记得我爷爷那一辈骂人都用狗,现在说话带狗可是夸人的。”
我笑着说:“还真是。”
这时,我们团队最年轻的队员小张走了过来,说:“哥,查到了,这些粪便都是狗的,寄这份‘礼物’的,以及写信的这位荣荣,都是爱狗协会的。”
我点了点头,问小刘:“这具体是个什么协会?”
小刘说:“群众自发组织的,我媳妇儿也是会员。”
一会儿,小刘收到了新的信息。
我问他:“尸检那边有最新消息了?”
小刘说:“在自杀前一天受过伤,头部似乎被硬物攻击过,手腕也似乎被利器刺伤了。”
我说:“看来事情不太简单,他应该有自杀倾向,撞墙、割腕。这样,小刘,你带一帮人去网络办查查,看看能不能摸出其他的信息。小张,咱们先去见见这位荣荣。”
小张点点头:“好的,我立刻去查她的地址。”
结果很快水落石出,毕竟,在万物互联的世界里,人也就没有什么隐私了。荣荣写这封信时,以为不写自己的地址,不写自己的真名,就不会被人知道。
可是她错了。这个世界,云端为尊。
荣荣的真名叫作蔡荣,今年16岁,在广西的一所高中就读。不用几分钟,小刘就查到了她的完整信息。同时,小刘也查阅了她的社交软件,她在张峰自杀前,连续发了三条写着“张峰去死”标签的微博,每一条都充满极端的仇恨。
我们连夜赶往广西,在一所高中,找到了蔡荣。
蔡荣在教室里,正在上斯坦福大学的公开课,她戴着VR眼镜,有些打瞌睡,迷迷糊糊地听着远程老师的直播。我们到了之后,现场老师关闭了她的连接,然后用语音提醒她“有人找”,她立刻摘掉眼镜,激活了自己的信息。她清楚我们是警察,于是很惊讶地问:“怎么了?”
我看到她的大众评分很高,应该是个好孩子,不像是写那封信的人,至少,没有那么邪恶。
于是我先开了口:“蔡荣你好,我们是警察,请问,你认识张峰吗?”
蔡荣听后有些震惊,问:“哪个张峰?”
小张说:“你寄的信,你不知道?”
我察觉到荣荣有一丝恐惧,并瞬间用仪器捕捉下来。在我们的世界里,捕捉人的情绪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我说:“是啊,敢寄信,不敢承认?”
荣荣咬了咬牙,放下了手上的VR眼镜:“我怎么不敢承认了,那个王八蛋!”
我问:“告诉我们为什么寄信。”
荣荣说:“我寄信犯法吗?”
她显然有些失控。
小张检测到她的愤怒情绪爆表,对她说:“你别激动,冷静点儿,说说寄信的原因。”
荣荣说:“我寄诅咒信是我不对,但他怎么可以那么说,狗狗是人类的朋友啊!我的狗,米儿,就是因为没有戴链子,被一群流氓杀死,还被拉回去吃了肉。狗不戴链子就应该被杀死吗?那人不带身份证是不是也应该死呢?狗是人类的朋友啊,不就是没戴链子吗,可是它们从来不攻击人……”
荣荣说着哭了起来。
小张性子急,说:“所以你就杀了张峰?”
荣荣立刻擦干了眼泪:“你说什么?”
我打断了小张,对荣荣说:“你不知道张峰死了吗?和你有关吗?”
荣荣摇摇头,露出惊讶的表情:“怎么会和我有关……我根本不知道……”
荣荣明显被吓到了。
我继续问:“你说实话,和你有关吗?”
荣荣继续重复:“怎么会和我有关?”
我说:“那你为什么在信里让他去死?”
荣荣说:“我……只是写了……不代表我真想让他死啊!”
小张调出一个资料,用蓝牙传给荣荣:“根据我们的调查,你还发过好几条让张峰去死的微博,这怎么解释?”
荣荣有些着急:“我没想真让他死,我只是说说而已……”
小张问:“说说而已?还没真想让他死?”
我问:“那你解释一下微博是怎么回事。”
荣荣说:“我是发过,我看到网上有这个标签,于是就用了,可是我没有真想让他死,何况那么多人发了啊,为什么你们偏偏怀疑是我杀的呢?”
我说:“因为他家里只有一封你写的诅咒信。”
我看到荣荣眼中,既有恐惧又有好奇,还有许多疑惑浮上眉梢。我不说话,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想要突破她的心理防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她大声地哭了:“我没想让他死……我只是觉得我的狗死得好冤……”
我立刻用仪器扫描了她的情绪,分析了她的表情,系统表明,她是真的难过了,并不是因为恐惧而哭。
我点点头:“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吗?”
荣荣说:“我说说而已,难道说一说都不行吗?”
我把小张留了下来,让他查查荣荣是否有不在场证明。
此时,电话响了,小刘告诉我,在北京的一家公司,查到了另一名寄粪便的人——宋西的地址,基本确定,寄粪便的是她。
另外,还能确定一件事,她也在微博上发过一条写着#张峰去死#的内容,我转身走出校门,当即飞回北京。
学校门口还屹立着几棵仙人掌,绿油油的叶片上长满了刺,像是要刺伤谁。
3
我见到宋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她刚刚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被我抓了个正着,当我告诉她张峰已死时,她也很震惊。
她说:“我没想到他会死,我只是有些愤怒地发了那条微博,寄了那些粪便。”
我迅速分析了从她身上传导出来的情绪,感觉到了一种自责之情。
我们甚至没法批评她,也没法制裁她,法律没有规定不能在网上骂人。
于是,我们控制了宋西,直到查清她有不在场的证明,才释放了她。
小刘从网络办回来,拿来一堆资料,从信息分析来看,另一个让人震惊的事情浮出水面:张峰死前,记忆芯片和互联系统都被损坏,大脑里的网络系统被永久关闭,最可怕的是,网络办和网警局等所有互联网机构都不知道原因,破坏是非物理性质的,是通过远程直接关闭的系统。
我拿到这份报告后十分惊讶,因为从有这条法律到现在,只把一个人的系统关闭了三天,那是一个连环杀人犯,因为罪孽深重,最后系统被永久关闭。张峰不过是发了一篇文章,究竟是谁对他发起了攻击,如果系统受到了攻击,那么,自杀又是怎么回事?
小刘拿着资料,手一直在颤抖,他说出了真相:“如果一个人临死前系统被永久关闭,那也只能自杀了。”他继续说,“生命里除了黑暗或者空白,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也不知道,关闭系统后,感受到的是黑暗还是空白,就像活着的人,永远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
小刘也有些感慨:“是谁啊,下手这么狠?”
我说:“小刘,你还要再去一趟网络办,去查一查张峰的系统是怎么坏的,如何被关闭的,或许对方是个技术高手。”
小刘点点头:“这个应该能查到。”
他走后,我坐在办公室,打开电脑刷微博,看着那些刺眼的“张峰去死”的信息,我有些不明白,这些人真的想让他死吗?难道人的命比狗的命更不值钱?
他们知道张峰死了,会高兴还是沮丧呢?
这些暴力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逻辑?我叹了口气,不忍细想张峰系统被关闭后遭受的痛苦。
我从小读张峰的文章,据说他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作者,也有不少好友,这次陷入网络暴力实属偶然。我陷入沉思,决定去一趟停尸房。
医院的地下一层,安放着刚刚逝去的死者。我一个人走进张峰尸体所在的房间,一位老妇人,衣着光鲜,静静地坐在他的面前。我走过去,看到她的眼睛里饱含泪水。
我问:“这是您的爱人?”
她气质端庄地抬起了头,说:“他是我的光。”
我有些没听懂,但也没有继续追问,那人忽然说:“没想到,这就是最后一面了,我竟没来得及跟您说声谢谢。”
说完,她的眼泪布满尽是皱纹的脸庞。
我看着她,迟迟说不出话。我不知道张峰先生后来经历了什么,才会多次尝试自杀,但我明白,当一个人的系统被关闭,就相当于和世界上所有的人、事、物都隔绝了,看不到别人的评论,听不到美丽的旋律,欣赏不到好看的电影,短暂关闭其实就是一种惩罚,但永久关闭、永久损坏,将不可逆转,人受到的打击、经受的痛苦,更是无穷无尽。
那一夜,我看着月亮,一直在思考:当一个人发出一条微博,表达对某人的观点时,到底算言论自由,还是人身攻击?
忽然间,我明白了,所有的人身攻击都可以理解成言论自由,所有的言论自由也都是对某些人、事的攻击。
这些年,网络暴力无处不在,仅仅因为我们没有任何惩罚机制,即便技术这么发达,道德竟还未进步,让人无奈。
我正思考着,小刘忽然给我打了一通电话,打断了我的思路,他说:“哥,记者来了,通告发吗?”
我说:“发吧,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说我们正在调查。”
小刘说:“好。”
说完,小刘把警方的声明发到网上,没想到刚刚发出去,评论区就炸锅了:
他该死?
你们这些爱狗人士满意了吗?
警察在干什么?为什么不作为?
他为什么会自杀?
缅怀一位好作家。
……
我已经习惯他们如此刷屏了,无论我们做什么,总有人在背后对我们进行攻击。这世界,做事的,永远被人唾弃;不做事的,永远在不停地评价。我打算睡一觉,好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觉了。我休眠了系统,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我被手机振动惊醒,打开手机,看到大家都在关注一则热闻,一位朋友刷出了另一条信息:“蓓蕾集团”总裁张蕾得知张峰死讯后,开香槟庆祝,丧心病狂,天理不容!#张蕾去死#。
我的这位朋友是张峰的粉丝,跟我一样,从小读他的社会评论,只是,焦点怎么转移到“蓓蕾集团”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发了条微信问她:“怎么了,把大小姐给惹生气了?”
她发了一堆资料给我,意图说明原委。
我打开一看,的确有些震惊:“蓓蕾集团”总裁张蕾,在得知张峰死去的消息后,在微博上发了一张香槟的图,配图文字是“真好”。
“蓓蕾集团”是家族企业,致力于房地产开发,两姐妹高中时多次转学,最终没有毕业。两人至今未婚,每天除了花钱,就是研究怎么花钱。坦白讲,中国的房地产,就是被她们这些人炒高的,今天张蕾竟然在作家张峰去世当天,发出这样的庆祝语,我只想说:#张蕾去死#。
另一位网友也义愤填膺地说:“据我所知,张家的姐妹花从来没有养过任何宠物,这次站出来说‘真好’,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又不是爱狗人士。实在可笑。”
这些消息都被转发了很多次,朋友跟我说:“房价原来是这帮人炒上去的,总算找到我买不起房的原因了,气死我了,我得好好骂她们几句。”
我看完后笑着说:“你别生气了,生气房价也下不来啊。”朋友继续愤怒地说:“其实跟房价无关,主要是因为她的那条微博!”
我又打开了张蕾的那条微博,下面的评论已经爆掉了,几万条,充斥着让她去死的内容。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这年头,怎么老让人去死。
想到这里,我忽然警觉起来:不会像张峰一样,真死了吧?我心想,当然不会,哪有那么巧。
当晚,张蕾发了一条微博:“我没有想庆祝张峰的死,只是刚好今天我们收购了一家公司,这家公司我们一直想并购,今天终于成功了。我确实认识张峰,也不喜欢他,但我真没有这个意思,谢谢大家对我的监督,占用媒体资源了,对不起!”
这条微博发出后,网友马上看出漏洞:“你认识他,不喜欢他,又发了那条微博,还说没有庆祝张峰去死?”
他们不依不饶:“这算什么道歉?一点儿也不真诚!什么叫占用媒体资源?”
还有一些人在翻旧账:“房价涨上去的事情你解释一下!”
事情经过一个晚上的发酵后,一篇文章横空出世,刷爆了大家的朋友圈——《蓓蕾绽放,必刺痛他方》。
文章讲述了张家姐妹全部的发家史,这篇文章作者署名不详,但和五十年前论坛上的一篇文章——《我转学的经历》结构相似,它详细扒出了她们小时候的校园暴力事件。更有甚者,找到了她们小时候拍摄的殴打一位小姑娘的视频,愤怒的群众甚至没有给小姑娘的脸打上马赛克,就匆匆发了出去,随后被疯狂地转发,好在那个小姑娘已经长大,没人知道她是谁。
网络舆论再次爆炸,无法停止。当夜,#张蕾去死#上了热搜,排名第一。
其实我也见怪不怪了,在这个说话不用负责任的网络世界里,还有什么比攻击别人更有趣呢?
我待在家,看了那段视频和那些文章,心想,这叫张蕾和张蓓的,还真不是东西。难怪大家如此愤怒,还好有网友在,能搜索出这么多信息。
可是,网友的攻击就一定是对的吗?
我不懂,也不明白,评价别人确实很容易,但不太好把握。
那一晚,我睡得很沉,我梦到了一个人,好像是陪伴过我几年的一个女生,但是她的脸很模糊,我们一起经历的事情也不大清晰,若有若无。后来,她的脸变得很狰狞,一直拿刀追杀我,和她相遇时,她披着头发,有两颗狼牙,一直在咬我的脖子。我从梦中惊醒,看看表是凌晨一点,我打了电话给张路。
张路告诉我,之前我删除过一个人,而且设置了程序,扭曲过我们之间的美好,这些碎片,都是通过扭曲脑电波生成的,如果我想恢复那些美好,他可以帮忙。
我问他:“这样做会有什么风险呢?”
他说:“会心痛。”
我说:“为什么会心痛?”
他说:“因为你曾经爱过她。”
我笑了:“我会爱上一个魔鬼?青面獠牙的魔鬼?算了,还是别恢复了,我怕噩梦成真。”
张路在电话那边说:“想的话随时告诉我,晚安。”
挂了电话后,我睡得很香。
第二天,我接到一通电话,小张告诉我:荣荣和小宋都确定了不是凶手,都有不在场证明,而且都没有破坏对方系统的能力,看来她们只是想发泄情绪,没有其他意图。
我挂了电话,十分困惑。这时,小刘还在和网警们追查所有与张峰死亡有关的信息。据说关掉张峰系统的,不是监管部门的合法代码,而是一组类似病毒般的乱码,从云端直接飞来。
他们继续筛查,第三天,我以为可以睡个懒觉,却被小刘的一通电话惊醒,我从被窝里爬起来:“查到了吗?”
小刘在电话那边说:“哥,还没有。”
我放松下来:“那着什么急啊?”
小刘仓促地说:“张蕾自杀了。”
这个信息让我从床上弹了起来,我仿佛忽然听到一声惊雷。那一秒,我知道,事情开始变复杂了。
仙人掌还在恣意生长着,我的后背却一直发凉。
4
“你听说过‘蝴蝶效应’吗?”小刘在尸检现场问我。
我说:“没有。”
看着尸体,我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我只知道张蕾是割腕自杀的,她死之前,一直在说“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小刘说:“就是亚马孙雨林一只蝴蝶的翅膀偶尔振动,也许两周后,就会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我说:“你想说什么?”
小刘说:“两起命案的关联,已经显而易见了,是因为同一件事才上的热搜。”
我点点头,继续检查张蕾居住的别墅,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
小刘说:“都是一些小事,放在互联网上,就被无限放大,然后民众就开始声讨,事情就失控了。”
我说:“是的,接着都变成了人命关天的事,可是,怎么变成命案的呢?”
小刘的眼神里透着恐惧,因为是他告诉我,张蕾是割腕自杀,警察进入她的别墅时,血流了一地,而我到的时候,只看到被收拾过的现场和照片。
小刘说:“原来网络上的世界,就是现实的世界。”
张蓓一直在旁边哭,哭得稀里哗啦。
我看了张蓓的笔录,她说从那天晚上起,妹妹就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尝试用蓝牙传递信息,她也收不到,就像个活死人一样,感受不到外面的信息,也无法传递出任何信息。
张蓓找了医生和网络工程师,他们都建议摘除张蕾脑部的芯片,可是摘除芯片意味着从网络和社会体系中隔离出来,需要得到本人的认可。我们正在讨论,尝试着跟她建立连接,可她崩溃的第三天,就割腕自杀了。
我看完档案,跟小刘说:“还是系统损坏了?”
小刘点点头:“和张峰一模一样。”
我想起了网上的那条#张蕾去死#,忽然,一阵寒流涌进我的心脏,我说:“这一切会不会有关联?”
小刘说:“还用问吗?”
一位不怎么上网的同事问:“什么关联?”
我打开电脑,点开微博页面:“张峰死前的三天里,他上了微博热搜,标签是#张峰去死#,现在又是#张蕾去死#,你发现了什么?”
同事说:“都姓张?”
小刘说:“你是有病吗?再仔细看看。”
同事说:“不会是谁死的标签排第一,谁就真的要死了吧?”
我点点头:“背后到底是谁在操盘?”
小刘说:“对方好像就是通过代码关掉了他们脑子里面的系统,强制他们和外界隔绝,让他们像是身处空空荡荡的房间,什么人也看不见,然后他们就会选择自杀。”
几个同事听得毛骨悚然,小张赶了过来,我开玩笑说:“小张,刚才他们说死的都是姓张的。”
小张一脸严肃:“哥,别开玩笑了,我刚查到,张蕾自杀前,有大量信息从云端传入她的大脑,这还是在她完全被信息隔绝后进行的。”
我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小张说:“也就是她被完全隔绝后,还有人给她传递了大量的信息。”
小张拿出一个U盘。
我夺过U盘,插入电脑,想赶紧看看到底是什么。
加载后,一些片段映入眼帘,它们由大量的代码组成,有文字,有视频,都是张蕾经历过的事。
我们看到的,全部是她一生中做过的感到愧疚的事情:小时候对别人施加校园暴力,为了得到家产陷害姐姐,故意炒高房价,还有一些商业上的恶意行为,甚至还拆散了一个叫周易的男人的家庭。
有时科技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此,当一个人做一件事情、发一段信息时,他充满内疚,大数据就能精准地捕捉到这段情绪,然后把相应的联系人和信息加载到云端,接着可以恢复成图像信号、视频信号或者文字信号。
这些信息,政府规定,在临死前可以选择删除,也可以选择再看一遍。
当然同样的存储信息,还有令你开心的、感动的以及难忘的。
张蓓在一旁,看完了所有的视频,她说:“这些信息是真的吗?”
我答:“是的。”
张蓓说:“她为什么还要陷害我呢?”
说完,张蓓陷入了沉思。
我叹了口气:“人心复杂,有了这项技术,未必是件好事。人们总喜欢遗忘,尤其是对于自己做错的事情,如果有一天,忽然所有的事情都消失了,只剩下这些让自己内疚痛苦的事情,不停地回放,还不能结束游戏,除了自杀,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小张点点头说:“可是这也太残忍了吧?”
小刘说:“哥,咱们再去一趟网络办吧,查一查到底是谁在幕后操作。”
我点点头,和我的两个助理飞奔过去。
这人一定是个高手。
网络办负责公民云端信息的是我的大学同学张路,他是第一个想到人类的情绪可以放在云端进行保管的人,他在上大学时,父亲得了癌症,检查出来时已是晚期。
父亲没有选择化疗,而是把母亲叫了过来,让母亲陪在他身边,给他讲过去的美好瞬间。张路在一旁看着,有时流泪,有时笑,许多细节,母亲记不住,父亲也想不起来,他们就叹口气说:“那就不想了吧。”
父亲走的时候很安详,但也有些遗憾。
就在那时,张路想,为什么不能用大数据为每个人记载那些令人难忘的瞬间?研究生三年,张路和他的团队一直在开发这个系统,终于,他成功了。
后来政府买下这个系统,用作监测犯罪,其他人付费也能使用,但仅限于调用自己的情绪,记录自己的生活。
张蕾的程序明显是被别人破解了,情绪被他人控制,用消极信息攻击自身。
可是,这人到底是谁?
我找到张路说明情况时,张路也很好奇,他说:“这不可能,因为所有人都只能查到自己的信息,政府里的每个人,也都要有很详细的备案和程序,才能找到别人,而且不能调用和篡改。”
我说:“我知道,所以才好奇,到底是谁调动了这些情绪去攻击别人,还有,谁有资格这么肆意破坏别人的网络系统呢?”
张路问:“会不会是曾经就职于政府部门的人?”
我答:“我不知道,谁有可能呢?”
张路纳闷道:“这很难实施,因为系统如果走政府程序打开,审批的程序至少十道。”
我说:“意思是难于登天?”
张路点点头,打开电脑,进入程序,说:“我看看发生了什么。”
他输入了几行代码,当然,我也看不懂,只听他忽然喊了一句:“糟了。”
小刘和我同时问:“怎么了?”
张路继续敲打着代码,说:“一周前,我们被黑过。”
这时,小张拿着手机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说:“哥,你看,又来了。”
我拿起手机一看,微博热搜变成了第三个人,上面写着#周易去死#。
5
这些天,我久久不能平静,事情开始变得错综复杂,像有关联,却又无从下手,难以控制。
仙人掌在路边,迎着风生长。
《新闻联播》里说,今天沙尘暴,请大家减少外出。可我依旧没有办法躲在家里,因为按照规律,周易很可能是下一个自杀的人。
我在网上仔细看了一遍周易被黑的原因,果然,他勾引张蕾的故事被发在了网上:
在一个饭局上,周易作为房地产大亨,认识了当时不到三十岁的张蕾。张蕾那时貌美如花,被周易的花言巧语所骗,并深深地爱上了他。他们一次次相约后,张蕾怀孕了,她找到周易,想跟他结婚,没想到周易告诉她,自己早已结婚。张蕾悲痛欲绝,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小三”。于是,她打掉了这个孩子,而这个孩子,成了张蕾一生的痛,她删除了这段记忆,可是痛苦却如影随形。张蕾自杀后,周易不仅没来悼念,反而在网友的追问下,说自己根本不认识张蕾,这是人做出来的事情吗?这种渣男难道不应该去死吗?#周易去死#。
这个故事的传播力度很大,他的老婆也被扒了出来。很快,细心的网友发现,周易每次照相,都没有和老婆的亲密动作,所以,他根本不爱他老婆的事情也被坐实,他就是个人渣。
周易持续待在热搜榜上,排名第一。
据我们所知,如果到晚上十二点,周易依旧高居榜首,他的系统将被关闭,他的世界也会变成一片空白,从此与世隔绝,第二天还有可能被输入负面情绪。
可是这个周易到底在哪儿?
我立刻找到张路,问他:“你们还要多久才能破解这个系统?”
张路说:“我不知道……全组的人都拼了。”
我叹了口气,说:“人在一个没有信号的地方,是不是会安全?”
张路说:“理论上如此。”
我说:“那我现在把他接到防空洞呢?”
张路抬起头,说:“短时间可以,长时间的话,那……和他被关闭系统一辈子有什么区别呢?只要一有信号,就完蛋了。”他努力避开“死”这个字。
我点点头,张路继续说:“不过,这是缓兵之计,先找到他吧,我们尽快解决技术问题。还有,我今天会让人把这条#谁谁去死#的标签从网络后台删除,你们赶紧去找周易。”
张路每次说话,我们只有执行的份儿,因为他太明白自己和别人要什么了,如果能删除这条热搜,事态可能会好一点。
我和小刘、小张找到周易时,他躲在家里,头发斑白,佝偻着背,大屏幕上,辱骂他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地弹出来。看到我们,他像个孩子一样跑了过来,说:“你看,这世界怎么了,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是谁扒出来的,写的细节都不对啊。”
我们没时间弄清他们的故事,也不想知道那些细节,说明来意后,他竟然马上安静了,问:“我真的会死吗?”
小刘点点头。
周易说:“你们想听真相吗?”
我摇摇头:“没时间听你的故事了,快跟我们走吧。”
周易收拾好一些随身物品,乘坐我们的无人驾驶机车来到接近河北的六环外,在一个废弃的停车场地下三层,车子停下来。那时刚好十二点。
在地下停车场,我们四个人都没有信号,所有信息立刻停止了更新,我下达命令:“周易,我负责陪着你。小刘、小张,你们立刻去调查一下,是谁发布了那篇攻击周易的文章。”
小刘、小张离开后,我蹲在周易旁边,点了一根烟。周易忽然哭了起来,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毕竟谁遇到这种事情都会害怕。何况现在终于不用暴露在互联网下,情绪和信息都不会被收集了,可以放心大哭了。
周易一边哭一边说:“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现在我都有孩子了,怎么还被人扒出来,无不无聊啊,是谁想害我啊?”
我把手搭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着。
他继续说:“我其实想过跟张蕾结婚,打算和老婆提离婚,可是我能怎么办?张蕾跟我在一起的第二天,就要跟我谈公司的股份,我受不了啊!我老婆已经是这样的人了,我何必还要再找个这样的人呢?我和她沟通过几次,聊感情,不聊工作,她呢,索性把我屏蔽了。”
我问他:“张蕾的死跟你有关吗?”
周易哭得更凶了:“她死了我当然难过,可我不能在公开场合说啊!我是有妇之夫,况且我也很久没见她了。”
我点点头,虽然没有信号,无法测试他是否说谎,但说实话,我相信他所说的。
周易继续说:“张家双胞胎,从小就飞扬跋扈,从不知道谦让,也不懂得爱人,她们只知道自己够强硬的时候,一切手到擒来。这样的姑娘,满眼都是利益,我根本没法彻底爱上她。”
他忽然站了起来:“这些文章,到底是谁发的?到底是谁啊!”
我递过去一根烟:“你冷静点吧,暂时也没什么办法,至少你的命保住了。”
周易拨开我的手:“我现在哪有心情抽烟啊,警官,我在这里还要待多久啊?”
我没说话,继续看着他发神经。他继续愤怒,像整个世界都在与他为敌。
的确,如果系统被关闭,整个世界一定会与他为敌。
因为他的世界,瞬间就崩塌了。
我走出停车场,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其中一个是张路的,我拨回去,张路问:“在停车场?”
他永远知道别人在做什么,也能及时帮助我。
我说:“嗯,怎么样?”
张路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删不完,因为每天都有人在网上说让谁去死,关键词无法锁定,我们删除了周易去死,又会有王易、李易去死,就算我们一直删,在最后一秒还有可能继续发,这样反而会破坏对方的游戏规则。”
我说:“什么游戏规则?”
张路说:“每天谁去死排在热搜榜第一名,会被关掉互联系统。”
我倒吸一口凉气:“所以周易完了下一个是谁?”
张路说:“不知道,网友们总能找到新的对象。”
我说:“那怎么办?”
张路说:“抓紧找到幕后黑手吧,你们先保护好周易。”
我点点头,挂了电话,此时,小刘的电话打来了,我连通视频,屏幕那边,小刘旁边坐着张蕾。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大喊:“小刘,你去阴曹地府了?”
小刘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仔细一看,那人和张蕾有些区别,我问:“这不是张蕾吧?”
小刘答:“这是张蓓,她们是双胞胎。”
我叹了一口气,进入正题:“你说吧,怎么了?”
小刘:“我们查出来了,网上那篇文章是张蓓写的,她知道了游戏规则,怀疑是周易发的文章陷害了张蕾,于是找了网络水军,从张蕾的记忆库中筛选了这个片段,然后将这条消息公之于众。”
电话里张蓓大怒:“他就该死,竟然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
我问张蓓:“你怎么知道是他呢?”
张蓓说:“我当然知道,蕾蕾一辈子只拉黑过一个人,就是他,不是他还会有谁!我一定要让他得到应有的报应!”
小刘告诉我,张蓓一直在哭,一边哭一边说:“我们还是不够狠,早就该收拾他了……”
我不知道这个狠了一辈子的姑娘最后会怎样,可是我开始明白,她为了维护内心的秩序,不惜把世界的秩序弄乱。
我让小刘、小张立刻把张蓓控制起来,然后尽快来找我。
接着,我走进地下车库,看见周易躺在车里。
周易正在闭目养神,看样子是睡不着,在车里辗转反侧。我打开车门,说:“你要是睡不着,咱俩聊聊天。”
周易睁开眼,目光呆滞地看着我,说:“你问吧,我现在就是个活死人。”
我说:“网上那条攻击张蕾的微博,是不是你发起的?”
周易说:“我干吗发那个?何况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发动那么大的舆论呢?”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有没有可能,那条微博是有人栽赃张蕾,故意攻击她?”
周易答:“不知道。”
我问:“她平时还和谁有仇呢?”
周易坐了起来,靠近我说:“和她有仇的人多了。”
他继续说:“你知道她从小到大多娇生惯养吗?你知道她小时候干过多少坏事吗?你知道她小时候欺负过多少人吗?”
我点点头:“我还真知道。”
周易有点害怕:“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你觉得你在我面前,还能有隐私吗?”
周易知道我们能窥见他经历的所有事情,于是不再说话,侧了个身,继续睡觉,而我静静地走了出去。
我在外面点了根烟,重新连上网,闲得无聊,打起了游戏,在我游戏结束时,周易也死了。
有时候我觉得是我杀死了周易,但回想起来,其实也不是。一个人一辈子犯下的罪恶,如果在某个时期,忽然被提起而导致自杀,我又能有什么罪呢?
当夜,周易从车库偷偷离开,他受不了一个人在一个空间里待着,更害怕我知道了他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或许是我打游戏的动静太大,或许是我的烟味吸引了他,或许他想到了什么……
他走出车库,刚有信号,系统就被永久关闭,大量的负面信息输入他的大脑,他痛苦钻心,崩溃自杀。
张路调出他脑海里的信息,问:“你要看看吗?”
我摇摇头:“算了,我就不看了,谁还没有点令自己崩溃的事情呢?”
张路说:“不看也罢,他的过去,确实令人恐惧。”
我倒不是不好奇,而是已经看腻了,谁还没干过几件错事呢?可是这些事情,任意一件被放在网上,都会引发群体暴力。
我对张路说:“要不,这些信息,咱们都删除了吧?”
张路问:“不用跟人家家属说说吗?”
“让他们看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张路点点头,盯着电脑:“让游戏继续吧。”
6
网络像一个大熔炉,什么人都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也像一个火锅,所有人都在里面下着自己的菜。
谁也不会去管火锅底料和汤汁的味道变了没有,只要每道菜都有自己的味道就好。
网络让每个人开始拥有言论自由,也让话语权逐渐趋于平等。
可是,平等的话语权和自由的言论到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世界越来越自由,还是意味着有些人的言论越来越不负责?
我不知道。
但谁也没想到,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一个一直在捍卫言论自由的情感作家,她的名字叫刘涛。
刘涛从前是个网红,我也是看着她的文章长大的,原来她主要写爱情故事,我记得她的那句话:我有酒和药,你有故事吗?她和丈夫肖洋的故事曾经感动了很多人。后来,肖洋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司机酒驾,应负全责,但司机是一个有钱、有声望的人,所以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
从此,她的文风变了,开始涉及大量的社会题材。我记得有一次她还和张峰在网上吵得像乌眼鸡,后来,因为话题过分敏感,她一次次被封号,又一次次崛起。因为文风变了,所以她和搭档小六也分道扬镳,直到今天,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一台电脑,还在试图捍卫言论自由。
小刘告诉我,前面三起命案中,刘涛的名字一直在热搜榜上,并牵引着舆论,只不过不是第一位。
当大家确认是命案时,就去“人肉”这个一直在热搜榜上的人。
人们发现,她不过是想多蹭一些流量,哗众取宠而已。
当天,刘涛被爆出轨一位比自己小三十岁的小鲜肉,引起众多粉丝和读者的攻击。
我一开始也没搞清楚,问小刘:“她不是单身吗?何谈出轨呢?”
小刘说:“网友认为她永远只属于她笔下的那个人,叫肖洋吧,好像……”
我有点惊讶:“那不应该是她的私事吗?网友们管这个干吗?”
小刘说:“是的,可是……大家说……她是个公众人物,应该做好表率。”
我刚准备说话,小张开口道:“别问为什么了,赶紧救人吧。”
在路上,我继续追问:“她为什么总在热搜榜上?”
小张说:“据说是为了蹭热度,还有人说……他们都认识。”
我问:“事实呢?”
小张答:“我怎么知道!”
的确,谁能知道呢?车辆在路上飞奔,我一看表,现在还是中午,还有十二个小时,来得及。
于是我飞快地赶到了刘涛家,她坐在电脑边,疯狂地回复着这些谩骂。她年过七十,看上去依旧十分健康,头脑灵活,她看见我进来,警觉地问:“谁?”
我说:“警察。”
她离开电脑,把我迎了进去。
我给她讲明所有事情,以及这场游戏的规则,她麻木地看着我,眼睛里透着暗淡的光:“该来的总会来的。”
我问:“你说什么?”
她说:“我现在年过古稀,有时候只想遗忘一些事情,只可惜,儿时的事情无法用技术处理掉,永远存在心头,所以,总想抓紧遗忘,可是现在看来,该想起来的,都逃不掉。”
我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于是说:“其实每个人都有些不堪回首的事情,我来不是为了让你回想起来,而是让你活下来。”
刘涛起身,不停踱步,有些焦虑:“已经死了三个人,有两个我都认识,有一个还是我的朋友,看来凶手是找上我了。”
说完,她叹了口气:“如果我死了,我觉得下一个可能是张蕾的姐姐张蓓。”
我说:“首先,我们来了,你死不了;其次,你怎么知道是她?”
刘涛多了一丝淡定:“这一切,都开始于一起校园暴力。”
刘涛在讲这个故事时,我感觉她的情绪一直在剧烈地波动,大量的回忆被存储在云端,而这个故事,却深深地保留在她的脑海里。
她是个讲故事的高手,这些年的写作,让她能讲出源自内心深处最细腻的故事,何况,这是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每一个细节,都格外生动。
她讲完后,我久久不能平静:“所以,你觉得这一切的黑手都是亭亭玉立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韩晓婷?”
她不说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许久,她说:“我和这个女人之间,有太多的瓜葛,数不清了,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我说:“好,那我们现在就去找她,在我们找她前,您就待在车库里,哪里都别去。”
我转身跟小张说:“小张,你带刘涛女士去地下车库,记住一定不让她出来,还有,打电话让人把张蓓也带来。”
我看了一眼刘涛,说:“你们老朋友也应该见见面了。”
刘涛没说话,很安静地坐在一旁,回想着,思考着,我能看出她情绪的波动。于是,我决定不打扰她,转身出门,直奔“亭亭玉立”。在路上,我接到了张路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张路一阵狂轰滥炸:“小柯,我们破解程序了!”
我惊奇地说:“不容易,你再破不了第四条人命也快没了。”
张路说:“整个加密云端被修改了,和微博的热搜联系在了一起,在十二点自动清零,排名最高的人网络系统会被自动定位然后永久损坏,从网络世界里消除。而第二轮攻击是重现此人所有悲痛、后悔的经历,然后无限循环。”
我打断张路:“说人话,能不能说点我们能听懂的?”
张路仿佛没听到我的话,继续说道:“除了两轮攻击外,系统显示,还有第三轮攻击。”
我惊讶地说:“什么?”
张路说:“也就是说如果此人扛过两轮攻击,到了第三轮,是扭曲所有美好的记忆,将它变成最痛苦的记忆。”
我问:“什么意思?”
张路说:“就是你的美丽女朋友,可能变成青面獠牙的怪兽。你拿到毕业证时的欢呼,可能变成荆棘满天的细雨……”
听到这里,我久久不能平静,因为我知道这个技术,而且我正在使用。于是我问:“这表示一定要杀死对方了?”
张路说:“是的,暂时不知道还有没有第四轮攻击。”
我说:“有解吗?”
张路说:“对方的技术能力十分强大,除非找到他,让他自己破解。”
我问:“能定位出他在哪儿吗?”
张路说:“我们正在想办法,他的位置也是加密的。”
我有些愤怒:“我不管,今天之前,必须把所有的内容给我调出来,不能死第四个人了!”
张路听见我发火,应了声“好的”,就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他尽力了,也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更明白,我们遇到高手了。
我赶到韩晓婷公司楼下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
我算了算时间,她们应该到了。进门前,小刘告诉我,刘涛刚刚被护送到地下车库,张蓓也到了,两人都安全。
我挂了电话,忽然一条信息映入眼帘,我惊奇地发现,微博的热搜第一,竟然变成#韩晓婷去死#。
我站在韩晓婷公司的门口,看了看表,心想:这回坏了。
来不及了。
7
世界瞬息万变,稍不留神,就物是人非。
就在我走后,刘涛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她想起自己曾经遭受的职场暴力,想到这一切可能是韩晓婷在背后捅刀。她拿出笔记本电脑,迅速写了一篇文章,直指韩晓婷公司曾经对舆论和文化的破坏。
她有一个粉丝群,信息很容易传播。
的确,自从韩晓婷公司上市后,资本求快的步伐让他们的许多广告语越来越露骨,有些仅仅为了吸引眼球就丧失了底线。
公司越来越大,韩晓婷也逐渐失去控制,有些广告语崇洋媚外,非常惹人烦,却挂在地铁、公交等显眼的地方。
可是,一直没有人以反对的姿态去认真评论,抨击她的公司或者她本人。
这篇文章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她从韩晓婷的角度出发,写了一个只知道赚钱的女商人如何破坏传统文化的故事。
文章反响很好,许多人转发并评论,让热度迅速转移。
刘涛的粉丝们也知道了游戏规则,有些人为了帮助刘涛活命,就不停地转发,刷热度,攻击韩晓婷,转移热度。刘涛发完这篇文章,就被我们藏在了地下停车场。
可是,韩晓婷却来不及了。因为再快,一个小时她也到不了那片没信号的土地,而此时,她上了热搜。
我到达韩晓婷公司时,那栋楼里灯火通明,据说这家公司从创立到今天,一直是这样,永远运转着。
前台把我带上五楼,在一间很小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头发斑白的韩晓婷。她抽着烟,像没事一样,十分冷静地看着电脑。
我讲明了此次到来的理由,并告知她游戏规则,还谈到了刘涛的文章。她听完,竟没惊慌失措,只是抬起头,淡淡地问:“是吗?”
她很冷静地摘掉老花镜,没有一丝恐惧的感觉。
我有些着急:“是啊!我能跟你开玩笑吗?”
韩晓婷抽了口烟:“如果是这样,说明我和刘涛的恩怨还没有结束呢。”
她说得十分轻松。
我情绪有些激动:“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恩怨,我现在需要立刻把你带走!”
韩晓婷看了看表:“还来得及吗?”
我说:“来得及,我们安排了直升机,赶紧走吧。”
韩晓婷叫来秘书汪苒,她也是个头发斑白的女人。这么多年,她们像姐妹,也像亲人,韩晓婷的每句话,汪苒都十分清楚她的潜台词。
她给韩晓婷打包行李,而我在一旁焦急地催促,汪苒正在收拾时,韩晓婷忽然说:“算了,别收拾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有些事,该到头了。”
我看着韩晓婷淡定的样子,以为是装的,于是用情绪探测器测试,却发现她无比镇定,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汪苒在一旁,流着眼泪。
我问韩晓婷:“你真的不怕你的世界里满是过去的痛苦吗?”
月光照射在韩晓婷的脸上,她看起来很慈祥,就像早就知道自己插翅难逃一样,许久,她回答我:“我现在还不够痛苦吗?”
我不知道她这一辈子经历了什么,但我清楚地知道,事业成功的背后,是她一辈子没有结婚、一辈子没有孩子的孤独。她一辈子都不开心,她没有爱情,没有亲情,只有一个帝王一般的公司和永远花不完的钱。可是,她却十分痛苦和孤单地过着每一天。
我看着表,再抬头看看韩晓婷,她忽然笑了:“我觉得,我们谁也逃不过这些暴力。”
那时,我还没懂那些暴力指的是什么,但第一次见到她,却被她的沉稳深深折服。
她叫来几个高管,简单地交代了公司的发展方向,并且授了权,签了字。
她给了汪苒一张卡,说:“妹妹,谢谢你陪了我这么久,这张卡,够你花了。”
汪苒此时已经泪目,依依不舍,一次又一次地鞠躬,随后被我们拉出了房间。
接着,我陪韩晓婷回到了家,她静静地靠在沙发上。
她的家里,到处是美丽的月季和蔷薇,没想到,在这个时代,竟然还能有这番美景,令我目不暇接。
她请我把桌子上的照片拿给她,我走到桌子旁,看到一位只有一只手的女士的相片,她笑得很慈祥,和韩晓婷很像,想必,这就是她母亲吧。
我把照片递给她,坐在她旁边,陪着她,等待十二点的到来。她抱着照片,微笑着,这是我今天第一次见她笑,笑容温暖。
时钟的指针旋转着,时间到了,我再看着她的眼睛从明亮到无神,然后倒在地上。
我知道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所有的连接系统全部被损坏,接下来,她会经历无尽的空白,然后所有痛苦的回忆会接二连三地前来攻击她。
我无能为力,于是让团队的人把她送往医院并控制起来。
我请张路把这些记忆远程记载下来,只是想知道,她的一生到底经历了什么,最后的微笑,又代表着什么。
几天后,韩晓婷还是离开了人间,准确来说,是脑死亡,身体还活着,却无法再和我们讲话了。
她死的时候,嘴角带着微笑,很幸福的那种,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忽然在想,是谁害了韩晓婷,是刘涛,是那个背后黑手,还是每一个网民?
或者,其实大家都是施暴者和受害者。
后来,我调出韩晓婷云端的资料,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告诉我,她是个苦命的人,从小经历校园暴力,父母在她小的时候都没了,一次又一次的感情受挫,让她一辈子不再相信爱,不再相信感情。她的记忆都是灰色的,没有笑,似乎死前的那段日子,是她最美好的时光。
在她的记忆里,那些魔鬼般的人,都是孩子,本应该天真无邪的孩子。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些苦痛,似乎是一辈子的。
我隐约猜到了,是校园暴力或者性侵,但我不确定,直到我看到后面,才慢慢发现,她唯一的遗憾,就是有些曾经欺负过她的人,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
看完她的故事,我十分感慨。的确,对于未成年人犯罪,我们欠缺更完善的法律去制止这些可怕的行为,也没有相应的科技与制度去抑制这种可怕的人性,直到今天也没有。
这就是为什么现在网络上还会流传那些校园暴力视频的原因,明网和暗网上都有,虽然大家都在痛骂,却依旧没有办法,没有科技和制度去制止。所有的痛骂不过是发牢骚,本质上无济于事。
就好比这害人的网络暴力,不也是一样吗?
谁能为此负责呢?
张路告诉我,韩晓婷之所以在笑,是因为她遭受了第三波攻击,所有的美好都被扭曲了。
可是她一辈子,也没遇到美好的事,那些被扭曲的,反而变成美好的回忆,所以,在那个世界里,她反而笑了。
张路问我:“你说,一个人临死前不停回忆的事情会是什么?”
我说:“最后悔没做的事情?”
张路点点头:“如果是这样,她最后悔的事情,应该是没有爱过吧。她被扭曲的所有情景,都是温馨的,美好的,善良的。”
张路还说:“她一辈子没有爱情,她很渴望爱情,却从不允许任何男人碰她的身体。”
我问:“为什么?”
张路说:“每个人都有秘密,但看起来,伤害她的,不是爱情,而是暴力。暴力伤害了她,而她忘不了暴力,这就等于伤害了她第二次,而以暴制暴,就是第三次伤害。”
我开始心疼韩晓婷,这个外界看起来富裕、成功、潇洒的女人,却有着这样令人叹息的人生,这个苦命的女人,令人叹惋。
但我没时间为她沮丧,因为,下一场游戏又开始了。
8
民众真的愤怒了吗,还是仅仅在刷存在感?
网络暴力和言论自由的界限在哪里?
我们真的知道真相吗,还是只是借此泄愤?
当这些问题浮出水面时,我们应该何去何从?
这些问题是张路问我的,而我无从回答。
四起命案,都成了无头案。
第五个对象,终于轮到我们警察,你没听错,是我们,不是我。
四次无解命案的出现,加上媒体煽风点火,终于使我们上了热搜,从无能为力,变成网友口中的无所作为。
这一次,上热搜的变成了群体,因为微博上的标题是#警察去死#。
公众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他们只看结果,只知道自己纳了税,就有骂人的权利。忽然间,和警察有关的人,人人自危,我们在网上组织反击,却无能为力,因为总有第一名,而许多人又不忍心让其他人完蛋。
分歧产生,舆论四起,这件事情惊动了高层,领导要求所有部门必须重视起来。
韩晓婷死后,刘涛和张蓓回到了自己的家,继续过着小日子,可是接下来,那个地下停车库恐怕要成为我们所有警察的了。
那可不就人满为患了吗?
想到这里,我有些难过:这些年,我们饱受误解,也坚强地活着,有时候我的心也会很凉,但能怎么办,既然选择了前方,就风雨兼程吧。
中午,当我们看到自己上了热搜,着实吓了一跳。因为这一次,我们坐实第一,云端“警察”关键词启动,接下来和警察有关的所有人,都会有危险。
甚至有可能是当过警察的人、喜欢警察的人、家里有警察的人,总之任何和警察有关的人……
有人在群里说,学习刘涛找个替罪羊出来,把热搜冲下去。但这个声音,很快被消灭了。
毕竟我们是警察,是人民警察,而不是流氓。
于是,留给我们的,只有一个办法,抓紧破案。
当天小张对我说了一句话,戳到了我的心:“如果我们都没了,这世界将会黑暗成什么样?”
说到这里,周围好几个兄弟都抹了眼泪。
网络办组织了专案组,要攻克这个难关。
当天,我们也开发了许多没有信号的地下室,可愿意进入里面的兄弟寥寥无几。
我们永远是这样,奋战在一线,不求回报,只可惜有些害群之马,臭名远播,闹得我们名声都不好。
而我一直陪在张路团队身边,希望他能破解出这背后的黑幕,可是,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虽然,我们可能会离开这个世界,但又如何呢?至少我们问心无愧。
夜幕降临前,我们把身为独生子女的警察、女警察、老警察都送进了没信号的位置。
而其他人,一直等到晚上,等着世界的变化和所有人共同的命运。
夜幕降临,月亮划过夜空,变得又大又圆;仙人掌袒露疲倦,似乎准备睡去,而我们打起精神,谁也不敢眨眼,因为今晚,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夜。
9
时钟指针过了十二点,夜空中飘浮着几片云彩,我们恐惧地睁开眼睛,提心吊胆地摸摸对方,然后看看周围,调试脑子里的设备。
没有人敢相信自己还活着,大家摸完对方,再摸摸自己,有些人甚至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感到钻心地疼之后,才高兴地跳了起来。
可是,这种高兴只持续了一段时间,大家马上警觉起来,因为谁也不知道,悲剧何时会发生。那一晚,许多人都彻夜未眠,母亲守护着孩子,妻子陪伴着丈夫,网络上一直更新着祝福,人们都沉浸在恐惧中。
直到天亮,大家依然警觉,太阳照耀着每个人焦虑的脸庞,我们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生命的可贵。
我想起小时候,爸爸带我看过的电影《遗愿清单》,里面说如果今天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天,我会怎么办?想到这里,我有些后悔,自己还有那么多没有做的事,我还没有去追那个喜欢很久的姑娘,又为什么要和一个好兄弟绝交……
后悔的东西太多,可我还有机会弥补吗?
如果再给我一周,不,三天,不,哪怕一天,我也要去做这些事情,绝对不再拖延。
正在我纠结难过,悔恨到无法自拔时,张路在一旁大叫一声:“太好了!”
我吓了一跳,问:“什么太好了?”
张路的电脑屏幕一直亮着。
小张和小刘定睛一看,看到张路电脑上写着一个英文单词:stuck。
小张英文好,马上看明白了,说:“卡住了?”
张路点点头:“是的,昨天人数太多,云端系统卡住了,不能同时下达这么多命令,对方的系统乱码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问:“什么意思?”
张路笑着说:“意思就是你们活下来了!”
我只听懂了“活”这个字,一拍大腿,瞬间,人一放松,困意袭来。毕竟一个晚上没睡觉,全靠着意志坚挺着。
张路继续说着:“还意味着,对方是谁,将会浮出水面了。”
我再次醒了过来,马上问:“有消息了?”
张路说:“对方系统乱码瘫痪,一定会从云端下载插件去安装,我已经锁定了这行代码,只要对方开始下载,我就能追踪他的位置,然后锁定犯罪嫌疑人。”
我说:“太好了!终于要把这家伙抓到了!”
小刘有些气愤,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难得激动地说:“等我抓到这家伙,非要杀了他不可!”
小张继续说:“我也在网上发一个他去死的标签,让他也感受一下恐惧。”
我没说话,一直盯着电脑,无数的代码一条条地更新着,我后悔上大学没好好学习网络课和编码课,什么也看不懂。忽然,张路大叫了一声:“出来了!”
小刘、小张立刻凑了过来,屏幕上显示着一个位置,清晰地定格在一间小屋,放大来看,地址上清晰地写着三个字:海南岛。
我立刻转身跟小刘说:“小刘,你带一队人,立刻去海南岛实施抓捕,记得一定要保密。小张,你去和宣传部沟通一下,先不要给媒体透露任何官方信息。”
我和张路继续等待,看看下一步进展是什么。
小刘离得远,先离开了办公室,我让他和我随时保持联系,他很清楚地知道,我们这一行的危险和责任。
小刘刚出办公室,我在张路破解的屏幕上,看到了一系列英文,字幕拼接成几个词:the games continue。
小张在一旁说:“游戏继续。”
说完,他也立刻执行任务了。
我叹了口气,因为我实在不能明白,为什么我们这个世界可以允许这么多人犯罪,可以让这么多人实施没有代价的网络攻击。我一气之下,给局长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我有些激动地讲述了最近发生的事情。
局长听完,非常冷静地说:“小柯,你想让我配合什么呢?”
我情绪激动:“我想让局长你,立刻关闭微博!让微博停运一天!”
局长说:“小柯,你是不是疯了?你觉得在这个民主的世界里,有可能吗?”
我说:“局长,要不然今天又要死一个或者一群人了!”
局长在那边半天没说话,叹了口气,说:“试试吧。”
我说“好”,然后挂了电话。
等待的过程十分漫长,几乎要失去希望。我不太敢奢望什么,因为有些事情,越希望,越失望。
中午,我终于等到了局长的电话,我知道他尽力了。
他问我:“你有三亿美元吗?”
我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他说:“有还是没有?”
我说:“没有。”
他说:“那就闭嘴吧,别说了,咱们谁也赔不起。”
我有些愤怒,对局长说:“难道……钱比人命还重要吗?”
局长说:“你打给更上层吧,只要把所有网络都关掉,谁也别说话,不就没有网络暴力了吗?”
说完,他挂了电话。
在资本面前,难道人命都不重要了吗?我质问道。
可是,渺小的我能做点儿什么呢?
一种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坐在家里,对着电脑发呆,看谁会成为下一名受害者。直到小刘打来电话,他告诉我:“哥,我们已经锁定犯罪嫌疑人了。”
我关掉电脑,立刻前往网络办找张路,事情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10
海南三亚,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小岛,如今却因过度开发,周围海水被污染,只剩一些仙人掌还屹立在那里,曾经的绿色早已不复存在。
在一间小屋里,小刘锁定了那股信号,据传来的照片看,小屋很破,不像有人长期居住。
我让小刘立刻实行抓捕,张路在一旁说:“不要。”
我问:“为什么?”
张路给我打开一堆代码,说:“如果他启动这个,我想我们都完蛋了。”
我没看懂是什么,张路说:“这是一个能破坏云端的程序,一旦启动,整个云端会被破坏。”
我说:“这家伙是个天才吗?”
张路点点头,说:“一定是的,而且经验丰富。”
于是,我让小刘团队在那里蹲点,仔细探望,切勿轻举妄动。
而此时,无知的网民们又发起了一次游戏,这次的攻击对象,是一个直播平台的女主播,因为她编了一首歌去讽刺穷人。
她的词很哗众取宠,甚至有些伤人。我听完这首歌时,竟然也脱口而出:“弄死她吧。”
这句话吓了张路一跳,说:“为什么?”
我说:“我怎么感觉在嘲讽我?”
张路说:“那也不能弄死她啊,不该弄清楚原因吗?”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知道我也被情绪绑架了。
张路说:“其实情绪谁都有,抱怨一下就好,你发泄在网上,事情总会被放大,无法控制。”
就在这时,小刘告诉我,他们用无人机侦查了那间房屋。屋里没有人,只有一个发射器。
我让小刘团队立刻去那间屋子,查看那个发射器。小刘冲进那间屋子,屋子里有一台很复杂的发射器,还有一杯咖啡,咖啡微热,小刘说:“人没走远。”
与此同时,小刘发现,这间屋子还有个地下通道,通往海边。
他留下一部分人,负责传输信息给我,自己和其他人去追这个恶魔般的天才。
我们通过遗留下来的汗渍、头发等DNA,一边查阅这人的信息,一边让张路团队立刻攻克整个系统。
张路在一旁,不停地敲击键盘,他的团队成员自信地说:“有了那边的信息,这次一定能破解这套密钥了。”
而我焦急地等待着,看着微博上热度不停地飙升,我心痛至极。人们为什么不长记性呢?
可是,我们能做的,除了去保护这些人,别无他法。而一些民众,竟然已经认为这是规则,既然是规则,那遵守就好。真是可笑。
中午的盒饭到了,我们却茶饭不思,一直盯着电脑,牢牢关注着网上的趋势。
此时,小张跑了过来,他拿着一个U盘,大声喊着:“哥,查出来了!”
小张手上拿着的,是通过DNA获取的那人的信息:“这人名叫刘欣欣,原来是‘亭亭玉立’公司技术部总监,后来辞职创业。”
我打开文件,信息传入我的大脑。我明白,这人曾经参与某地的多个网络项目,相关经验丰富。2020年,为了消灭所有的计算机病毒,他发明了阿尔法程序,却因有些人下载盗版软件,修改了细节,代码出现问题,使得许多网络系统出现漏洞,导致计算机瘫痪,那一年,他饱受争议,成为年度热议人物。
看完资料,我隐隐约约想起了那一年的事情,那时我还小,只记得爸妈经常说什么新一轮的“千年虫”来了,我问爸妈什么是“千年虫”,他们说:“是一种病毒,一旦染上,整个电脑系统都会瘫痪。”
我记得爸妈还说:“现在竟然还有人在研制这样的病毒。”
小张问我:“哥,什么是饱受争议?”
我说:“说白了,就跟现在这些人一样,受到严重的网络暴力。”
小张2020年还未出生,所以他问我:“那时已经有网络暴力了吗?”
我叹了口气,说:“每个年代,都有自己的暴力。”
张路在一旁,忽然抬起头:“所以,他做这一切应该是报复了?”
我点点头:“有可能,能调出2020年所有关于刘欣欣和阿尔法病毒的资料吗?”
张路打开电脑,调出了所有资料,资料上写得很清楚:
2020年1月,阿尔法病毒开始使用,旨在消灭所有的病毒。
2020年3月,因盗版横行,阿尔法病毒失控变成真正的病毒。
2020年4月,多处电脑、互联网受到损害,民众怨声载道,舆论四起,矛头直指刘欣欣。
2020年5月,刘欣欣发文解释病毒和自己的产品无关。
2020年5月,有关部门开始调查。
2020年7月,有关部门发表声明,称现在的病毒与正版无关。
2020年8月,有关部门查封了阿尔法病毒。
网页翻页后,我们吓了一跳,最后一条写的是:2020年12月圣诞节,刘欣欣自杀。
我看着那一年的报道,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让张路再帮我搜索刘欣欣的相关信息,张路说:“2020年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云端里也没有他的信息。”
我再次叹了口气,说:“三十年,隐姓埋名,只为了报复世界啊。”
张路说:“你是觉得他伪造了自己的死亡?”
我说:“还有其他可能吗?”
大家都没有说话,小张问:“刘欣欣和死去的几个人有什么联系吗?”
我说:“不知道,查一查吧。”
我打开电脑,开始查阅人脉网。
小张说:“除了就职于韩晓婷的公司,其他的都查不到。”
张路一边吃饭,一边对着电脑,忽然,他的筷子掉在地上,他大喊一声:“坏了。”
所有人围拢过去,看到信息的刹那,我们的腿都软了。
11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张路的办公室里挤满了人,每个人都在关心着自己的命运。
张路的那句“坏了”意思是说,这里的许多人都逃不掉了。
经过一周的努力,张路和他的团队破解了整套程序,但留给我们的,不是喜悦,而是满满的恐惧。
原来每天只死一个人,而今天的名单上,足足有三百万人,密密麻麻的,让人目不暇接。
所有人看着名单,张路环视四周,说:“你们知道这些人是谁吗?”
大家摇摇头。
他说:“这三百万人,是曾经参与‘谁去死’活动的普通网民。”
这一句话说完,所有人都哑口无言。
张路继续说:“有些是医生,有些是学生,有些是老师,还有些是警察以及蹭热点的普通人,只要他们曾经参与了网络攻击,今夜,他们的系统就会被立刻关闭,而且会连续遭到三次攻击,或许……”
我说:“或许什么?”
他说:“或许还会有第四次。”
小张问:“第四次是什么?”
张路说:“不知道……”
忽然间,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安静下来,偌大的办公室里,除了键盘声,就只剩大家的呼吸声,清晰得让人恐慌。
小张再次确认:“每个参与的人吗?”
张路说:“每一个。”
我吸了口凉气,说:“你搜搜有没有刘涛。”
张路在键盘上搜索,说:“有,而且还靠前,她多次参与。”
我说:“那个小姑娘荣荣呢?”
张路:“蔡荣?”
我说:“是的。”
张路继续搜索,然后说:“有。”
小张在一旁,紧张得说不出话,我看了他一眼,问他怎么了。
忽然他跟张路说:“你搜搜我。”
张路惊讶地看了一眼小张,还是搜索了。结果出来后,张路点点头,转身说:“你怎么也参与这种事情?”
小张低下了头说:“我家就是买不起房子……”
我们都知道他骂了谁。
接着,整个办公室都乱哄哄的,像炸了锅,有些人要求查自己,有些人要求查朋友,有些人的声音很大,有些人嘀咕着,我突然有了紧迫感,在乱糟糟的办公室里,几近崩溃。
这时,张路大喊一声:“行了!别再说话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张路喊着:“参与过网上谩骂的,谁也跑不掉!系统根本不是为了杀那几个人,是为了报复所有参与网络暴力的人,每一个人!”
张路说完,全场鸦雀无声。有一位同事忽然抽泣起来:“我当时为什么要图一时之快啊?我发这个干吗啊?”
我走了过去,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是啊,你为什么要在网上让人去死呢?”
他哭得更狠了,说:“我……以为没有代价,我只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
张路盯着电脑,所有人在一边叹着气。
我问张路:“怎么办?”
张路说:“从技术上看,无解。刘欣欣实在是高手,是前辈,有几十年的互联网功力。”
我叫来一个小伙子,让他立刻通知媒体来报道,并组织疏散,配合媒体让这三百万人立刻转移到无信号的地方去。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小伙子点点头。此时,所有人都拿出手机,在微博上发出了这条信息。
有时候,微博的信息会成为遗言,会成为自己在世界上最后的记录。
至少那一晚,对这三百万人来说,就是如此。
记者很快赶到我们的办公处,无数媒体开始报道这件事情,自媒体铺天盖地地发着信息。
舆论再次哗然,有人质疑我们的技术,有人质疑当年为什么要让大家安装这套系统,也有人宣泄情绪,更多的人希望我们抓到那个叫刘欣欣的人,只是,再也没有人用××去死的标签了。
所有人只想去解决问题,当一个人说了脏话,开始有了谩骂声后,大多数人都提醒他赶紧删除。
那些曾经在网上骂过人的网友,都疯狂地删除着过去的言论。
当网络暴力有了代价,所有人的言论都开始收敛了。
当有了规则和制度,所有人的交流,即使是在网上,也都规范起来。
可是这一切,是不是已然太晚?
记者还在狂轰滥炸,群众已经开始焦虑骚乱,当天下午,小刘告诉我,他已经锁定了刘欣欣。
这个消息我对谁也没有透露。我让小刘务必保密,然后一个人,当天偷偷飞往海南三亚。
12
我到三亚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和小刘的团队是在一家餐厅里遇见的。小刘期待地看着我,希望我能带来破解技术的消息,而我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说:“现在只能靠我们了。”
小刘说:“要不就抓捕吧,抓了再说。”
我说:“有用吗?就算抓了,他打死不招怎么破解代码又能如何呢?”
小刘无奈地说:“唉,也只能这样了。”
当晚,我们包围了刘欣欣住的宾馆,我多次拨通电话,他多次挂断。他很警觉,很快发现行踪已经泄露,自己被包围了。
他给我刚才拨号的手机发了一条信息:就算抓了我,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我给他回复: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希望你再受伤。
也许是这一条信息打动了他,也许是他想告诉我什么,一分钟后,他竟然发短信约我见面,并且只让我一人前往。
信息能流露情绪,我能感觉到,他是个受过伤且没人爱的孩子。
他在一家宾馆里。走进去前,我设想了好多种自己死掉的方式,甚至想到了各种变态的死亡方法,不禁毛骨悚然。
我没有坐电梯,因为没时间等,宾馆西边从一楼到三楼有一个安全出口,我走楼梯上去。可我每次抬腿,腿都像灌了铅。
虽然很久没有爬过楼梯了,我却丝毫不敢喘气,直到敲响了那扇门。
门自动打开,一个人背对着我,从背影看来,他是个将近八十岁的老人,却能娴熟地面对电脑打字。他听到我进门的声音,停了下来,安静地等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我关上门,关闭了通信设备,我知道这是他让我做的最基本的两件事情。我也知道,如果不这样做,凭借他的技术能力,也能查得出来。
我不敢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许久,他张口了:“想说点什么?”
我说:“我只是想和您聊聊天。”
那人头也没回:“可以聊聊天,可你又能解决什么呢?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反驳道:“不,我们还有希望。”
他淡定地说:“你们没有希望了,世界都没希望了,技术都瓦解了,人心都崩溃了,所以才有了我!”
我坚持说:“我调查了您所有的故事,也了解您的过往,您分了两次手,每次都刻骨铭心。您之前假死,都是为了今天。”
他说:“往事不要再提了,说说现在吧。”
我逐渐把“您”变成“你”,让对话平等起来:“你也经历了几次网络暴力,但我明白,其实都和你无关。”
他说:“不,和我有关,所以我来教育他们。”
我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都该死吗?”
他忽然回头,大喊一声:“他们该死,全部都该死!”
我看到他扭曲的脸,他戴着一副眼镜,脸上有一块明显的胎记,就在他发怒失控的瞬间,我打开了脸谱扫描设备,搜索出他的真名,他竟然不叫刘欣欣,而叫王橙宇。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刘欣欣的名字,时间太短,我也没办法理解他们之间的故事,但我能感觉到,网络暴力同样也伤害了他。
他继续愤怒地嘶喊着:“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该死,都该立刻被处死!因为他们都是暴民。”
他情绪激动,话语中带着哭腔,这一切给了我更多的时间,让我扫描了他的脸谱和表情。我立刻传输给小刘,小刘在外边第一时间搜索出他的信息给我。
当真相浮出水面时,我后背发凉,吃了一惊。
这些年,这个人为了名声,为了钱财,一直背叛自己,强逼自己喜欢韩晓婷。当他发现自己陷进去时,又被韩晓婷无情地伤害。他像行尸走肉,不停地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比刘欣欣厉害,证明韩晓婷把他裁掉是个错误。
他一生都在努力和那个叫刘欣欣的比拼编程技术,只要刘欣欣发明了什么,自己就一定要做出一个更优质的系统,直到刘欣欣发明了阿尔法病毒,彻底击垮了他。他设计出bug,在网上毁坏阿尔法病毒,可没想到,这竟然引发了网络暴力,导致了刘欣欣的自杀。
他以为自己有机会和刘欣欣较量一辈子,可是,网络暴力夺走了刘欣欣的生命,从此,他一无所有。
他厌倦了暴力,痛恨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于是他决定以暴制暴,用暴力的程序,结束所有曾经施暴的人的生命。
于是,这三十年,他一直隐姓埋名,隐蔽在海南,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用不同的程序,发明并完善这套系统,仅仅是为了报复,消灭所有伤害过他的人。
他知道韩晓婷一直在读张峰的文字,也知道韩晓婷喜欢张峰,而张峰拥有巨大的影响力,所以他的第一个目标,就锁定了张峰。他在张峰最受争议时打开系统,发起进攻,开始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