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伦初冬,剑桥中国学生会主席选举,像一出宣传已久的话剧,在万众期待中开场。候选人站在同一舞台,顶光投下他们长长的内心独白。他们中的每一个,带着成长背景、性格印记、对未来的不同解读,分饰这一代“中国少年”的角色。
这出话剧上演前最好的广告,是前主席自动宣布连任引起反弹,有27年历史的中国学联遭剑桥大学注销。剑桥校刊以“中国式民主”为题,报道“未选举,就当选”之事。前主席的反对者和她的支持者在网站、校园持续互攻,终于成就投票日紫禁之巅胜负一仗。
我庆幸自己见证了这一次选举。与许知远两年前观察的剑桥中国学生会选举不同,这一幕并非轰轰烈烈而来,无可奈何而去,比我更年轻的这一代,分明少了包袱和压力,多了勇气与常识,他们要自己判断未来。
起初,我心存偏见。中国学生确实如许知远描述,是“公共生活中的隐形人”,事不关己,也不热衷。排队入场时,耳边传来的对话是关于“昨晚打牌”或“某个牌子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但后来现场观众的反应证明,他们显然有自己的主张。
工程系讲演厅几乎满座,据说到场有三四百人。入场证件检查异乎严格,现场不准摄影。监督选举的是多名黑袍高帽的外方校监,有的照看讲台,有的站在各个出口,控制出入,严肃庄重。
3名主席候选人中,西装革履的Y第一个登场。他引用了湖南老乡曾国藩的“醒世言”,但迅速指出,剑桥学联只是学生组织,不过问政治,更要避谈民主。Y亮出准备好的幻灯片,说明自己的工作重点将是组织剑桥中国学生聚餐、郊游、找工作、办春晚。照片中不经意出现一张合影,身后有学生私语:“那个是中国驻英大使。”
他的竞选讲演中庸、和善,但乏动人之处。前排观众在玩iPad。
轮到C上台。周围有人交头接耳:“这不是个小孩吗?”你上中学时候,班上是不是总会有一个头脑灵光、成绩令人羡慕嫉妒恨的理科天才?清瘦敏捷,很早就戴眼镜,认识久了才发现他也读朦胧诗、听贝多芬?医药博士生二年级的C,模样就可以归到这一类。
C一张口就要“为万世开太平”,令人暗暗捏把汗。这样的竞选理想会不会获得掌声口号,却没有人严肃对待?
但了解C的人,会知道我的担心多余。他原来是学联娱乐部部长,挑战前主席属于“党内斗争”。他并不缺乏“从政经验”。
C是主席候选人中唯一没有念稿的,只准备了几张提示卡在手里。完全不同于Y的“服务型学联”,他直踏雷区:“我们是什么人?是读书人,读书人要思考未来做什么……走出校园,我们就是光,要去照亮社会的灰暗角落……为什么我们的社会里,跌倒了没有人扶,为什么主席可以自己说连任就连任……我们的责任就是去改变世界……”
台下响起一个孤独的掌声。更多掌声跟进。C自己一愣,接下来却更加有信心。
3名候选人在讲稿中都引用了名言。Y以曾国藩开场,C表达了对张载、鲁迅和丘吉尔的认同。女性前主席则自称是孔子和邓亚萍的粉丝,还引用了拜伦和马克思主义者罗莎·卢森堡的话。
C用鲁迅的话“中国人对未成之事总是苛责备至,对既成之事总是委曲求全”,来形容自己出头反对并不容易。
他的讲演妙趣横生,挖苦起来不动声色:“英雄以德服人,巾帼英雄也不例外。”台下掌声笑声不断。
C同样承诺为中国学生组织活动、寻找工作。他说,可能有人质疑自己能否兑现,“我以一个普通青年的身份,告诉你可以的”,暗讽其他对手家族背景强大。来自浙江的C提到,学联并不是要让中国学生禁锢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他将继续组织中西音乐会、文化讨论会。幻灯片结尾是他弹钢琴的照片。
C有时侧对台下,来回踱步,仿佛在同另一个自己对话。相信他在上台之前,曾在宿舍里这样练习讲演。他不知道这件“未成之事”命运几何。有报道说,他虽然一开始反对前主席自动连任,但在主席转换说法、要求“支持她继续工作”时,还是举手同意了。后来又直接找剑桥校监,“家丑外扬”,导致学联收到注销警告。还有所谓“迎新砸场”事件。个中是非,当事人各自表述。无论如何,如果你在剑桥学联选举现场,不得不钦佩这个年轻人的眼界和胸怀。他提到“读书人”的使命,直指每一个选民内心。他说,该摒弃中国学联以往一方胜选之后,另一方全盘退出的陋习,欢迎前主席的团队和她本人加入新的学联。
C赢得掌声最热烈的时候,是他宣布增设“退订学联邮件”功能——赋予选民选择不喜欢的自由。
笑声掌声冷却之后,前主席登场。这个身处风暴中心、面对千夫指的山东女孩令人充满好奇。她曾就读剑桥国际政治专业,称“民主不是无政府主义的瞎闹”,后转工程系,在剑桥迎来送往了近千中国官员要人,竞选前后都有学者支持她的电邮“被曝光”。之前有一名跟她通过电话的中国记者告诉我,很奇怪,为什么这位前主席在英国待了9年,讲话却一副国内官腔,比如一再强调采访她只能“正面宣传”。第一次见到她的形象,是学校图书馆外张贴的竞选海报。照片上的她眉目清秀,意气风发,像小时候画片上见的三好学生标准像。
前主席上台,打扮精致,持重端庄。她首先讲了一段英语,并派发英文讲稿。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座中有少数非华裔,他们也来投票选中国学联主席?旁边有中国学生告诉我,派发英文稿的巴基斯坦人前几天向她拉票。为什么帮一个中国女生助选,巴基斯坦人以实相告,前主席许诺,如果巴人投她的票,她就带着中国学生票仓支持这个人竞选剑桥另一个社团主席。
前主席以回顾三年工作成就开篇。刚说了几句,台下猛一嗓子英语:“Stop lying!”她稍停,即恢复讲演。
为了学联工作,前主席说她和团队“牺牲了学业、家庭,甚至健康”,“为了获取祖国人民对海外学子的新春问候,让大家在冬天感受春天的温暖,我们很多同学过节的时候过家门而不入”。她自掏腰包,请电视台在国内奔走,为剑桥春晚拍片。去年春节,她要讨一封教育部部长贺信,“在最寒冷的冬天里,在北京站了一早晨”。她受了委屈,教育部人员说,“剑桥要温暖,哈佛怎么办,英国学生要温暖,美国学生怎么办”,但她不屈不挠,在寒风中站了一天,“终于站到了贺信”。讲到这里,这个20出头的女孩几乎热泪盈眶,台下却笑成一团,嘘声四起。
“我们学联搞春晚没权,没钱,没时间,一台春晚,方方面面,不知道要克服多少困难。”据媒体报道,她的团队在竞选之前已经投入2012年春晚的准备。前主席还当场宣布,一旦当选将成立学联基金会,个人捐赠两万英镑“启动资金”。
她列出自己参选的“五大优势”。其中一条,“我们团队保全大局,孤注一掷,只推举我一人竞选主席,而不竞选副主席、秘书长、财长等职位,也就是说,如果我落选,我们整个团队,在未来学生会里不会有一席之地”。台下嘘声再起。
她显然意识到有必要强化自己的性别优势,引用一名德国女革命家(英文稿中注明是罗莎·卢森堡)的话:“如果街道上只剩下一个人,那个人一定是女人。”她的解释是,这句话证明“女人很少成为机会主义者,女人很少趋利避害。相反,她们生性温和宽容,容易相处,团结众人”。
我没有找到这些句子间的逻辑。也没有搜索到罗莎·卢森堡的原话,却找到了罗莎说过的另一段话:“未经选举,没有新闻和集会自由,没有表达意见的自由,生命在公共空间如行尸走肉,只有官僚主义生龙活虎。”
讲演最后,前主席要求观众允许她“用有点倔强但充满真情的头颅鞠躬……”现场再次被笑声引爆,几十个声音同时重复“头颅——”
讲演超出规定时间,监选人过来示意“时间到”,她没有理会。终于言尽,她在台上站了好几秒钟,手持麦克风,嘴唇轻微抽动。也许预感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作为学联主席站在舞台中央。
在那凝固的最后几秒里,我为这个女孩感到难过——她至少是自己的信徒。如果眼前真是一幕话剧,她也许可以多站一会儿,来一段内心独白:凭自己的人脉、财力、利益承诺,怎么可能会输?自己如此真诚,现场为什么有人发笑?为什么有人起哄?究竟错在哪里?
舞台上,还有重要的第四个人。他让我想起领袖有时并非天生,而是生于对事件的反应。M是副主席职位竞选者。
“听说主席自动当选,我当时的反应是一笑;知道有反对的声音,还是付诸一笑;知道社团被大学注销,我仍是付诸一笑……”他站在舞台一角娓娓道来。
他的“三笑”代表了大多数人对“既成之事”的委曲求全。“直到收到一封Bcc(抄送)邮件。”M终于拍案而起。“我想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大部分时候选择做容易的事情。我们可以冷眼旁观,但当我了解真相,就选择做正确的事情。所以我站在这里,发出自己的声音……”
不清楚他指的“Bcc邮件”是什么。是不是一名中国学生转给我的那封广为流传的邮件,内容是呼吁前主席“行动起来”,“让C有点民族自尊心”,指他勾结外国人搞民主选举,“整自己的同胞”云云。邮件署名是“关心学联的部分剑桥中国人”。
直到选举结束,结果公布,网上还出现了“C一伙选举舞弊”与驳斥这种说法,公布英国校方如何监选唱票计票细节的“帖战”。剑桥学联成立20多年来,其实对于选举是习惯了的,突然出现的连任风波才是意外。
因反复核对证件,投票过程漫长。讲演时间已过,不断有刚刚下课的师生加入。计票在清场之后进行。出门时,我听到一个男生问另外两个中国女生,你们没投前主席吧?女生答:“那一定是没有的啦。”同行的中国学生说,看来C赢定了。我再次“保守”,难说啊,现场效果好,不一定比得过人家票仓坚固。
竞选结果在学联网站公布。C、Y和前主席分别得票177、77、65。“三笑”的M以246票当选副主席。这个结果扭转了整个事件的意义,把我的“保守估计”击得粉碎。这一幕话剧真正的主角,是台下观众。他们有选票,他们没有做看客。
[1]Globe Theatre,最初的环球剧场由莎士比亚所在“宫内大臣剧团”(Lord Chamberlain’s Men)于1599年建造,1613年毁于火灾。1614年环球剧场重建,但30年后又关闭。1997年,一座现代仿造的环球剧场落成,名为“莎士比亚环球剧场”或“新环球剧场”。
[2]共和派(Republican)这里指英国主张废除王室、建立共和制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