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到卡扎菲,距离他死于乱枪还剩6个月。
上校也许未知命运安排,死神却在等待,他还剩下什么选择?那是2012年4月11日,卡扎菲在阿齐齐亚兵营(利比亚“白宫”)接待前来劝降的非洲联盟领导人。多年来,利比亚以石油收入倾资非盟,非洲总统们因此得号“卡扎菲的小弟兄”,现在,外界指望“小弟兄”劝说“大哥”弃位——没有人不尴尬。
围墙、铁丝网,碉堡森严。平日里,行人车辆经过阿齐齐亚兵营门前不准停靠,更不准摄影。这一天,重重安检之后,终于入内,举目四望,我目瞪口呆——这是世外桃源吗?
非洲原野,收入宫墙;阳光汹涌,万物蜜染。风吹草低,见出牛羊,还有骆驼在卡扎菲的帐篷外踱步。围墙外,的黎波里灰色的街道疏忽远去——那里只有几栋国际酒店装点门面,市容惨淡,很长一段时间里,外国大使馆都没有门牌号码。
“人们应该经常离开城市,回到土地。”同行的美国ABC新闻频道女记者引用卡扎菲语录。可是“回到土地”的代价并不便宜。卡扎菲出访,帐篷随行,2009年时,他甚至在联合国纽约总部外安营,花去千万美金,但仍遭到了纽约客们的排挤。
就在这样如梦似幻的背景下,卡扎菲上校昂首阔步。土黄色罩袍曳地,杏色头巾飞扬。金色落日,如影随形,追逐他高大的身形,仿若草原雄狮。在距离记者们一米多的位置,卡扎菲以主人的姿态,指点非盟元首就位,准备照相。
我的摄像师10年前出差来过利比亚,念念不忘曾经同卡扎菲握手。他坦承自己折服于上校睥睨四方的魅力。卡扎菲出场,我也暗叹一声。只是提醒自己,那是一种音译为“卡里斯马”(Charisma,指个人魅力和感召力)的东西。韦伯(Max Weber)定义,“若神灵附体”,领袖先知们炼就此术,借以确立权威、维系统治。
卡扎菲的“卡里斯马”不停变幻风格。英国历史学家克里斯托弗·安德鲁专门研究过卡扎菲的造型。他把年轻时的卡扎菲棱角分明头发微卷的照片,与青年戴高乐对比,直呼“太像了”。卡扎菲也曾穿着欧化,风流时髦。埃及前总统纳赛尔是他的精神导师,卡扎菲常听广播模仿他讲演。终于,27岁的青年军官,登高一呼,推翻旧王国,弄潮北非革命。
20世纪80年代以来,卡扎菲穿衣风格陡然变换。脱下西服,换上长袍“沙漠风”,胡子拉碴,眼神迷离。多名曾经采访卡扎菲的记者证实,他一定“嗑了药”。联合国大会现场,卡扎菲曾因超时讲话,导致口译员精神崩溃。他也是闹场专业户,手撕联大宪章,大骂沙特国王。
造型转换背后,是利比亚外交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使然。20世纪70年代后期,卡扎菲资助各式各样欧美政府定义的“恐怖组织”,80年代又搞出洛克比空难(利比亚坚称自己背了黑锅)[2],同西方彻底闹翻。曾经支持的巴勒斯坦武装组织最后与以色列议和,气得卡扎菲与阿拉伯联盟分道扬镳,从此专心发展非洲事务,自封非洲“王中王”(King of the Kings)。
领袖一定还得有先进理论。利比亚从成人到孩子,都得学习卡扎菲的著作《绿皮书》(The Green Book)。有人说,《绿皮书》翻抄了毛泽东“红宝书”,但也有学界认为,其中糅杂了非洲元素和阿拉伯哲学,还是具备一定学术价值的。在的黎波里时,有天我到市中心广场采访,正巧路过卡扎菲青年团总部。想讨一本《绿皮书》来读,结果高瘦的年轻负责人翻箱倒柜半天,满脸抱歉道:“没有。不如你去隔壁书店看看。”思想武器怎么缺货呢?到书店,老板抬眼皮看看我:“没有。”怎么可能?见四下无人,老板嘟囔了一句:“根本看不懂,谁买啊……”学习《绿皮书》的同时,卡扎菲取消了学校的外语教育,理由是利比亚百姓无须与外界交流。
“卡里斯马”,独裁者有,奥巴马也有,但后者所处的社会相对“正常有序”。革命初期,群众常受领袖魅力感召,群情高涨,冲动不止,待社会逐渐开化,才演变为正常有序的行为。
卡扎菲式“卡里斯马”直教支持者生死相许、疯狂着魔。北约空袭当头,利比亚平民据称自愿入住阿齐齐亚兵营,充当“人体盾牌”,未成年的孩子也不例外。一个5岁小女孩在大人的簇拥下告诉我:“没有卡扎菲,活着就没有意义。”
“挺卡”集会上,局面常常失控——支持者豪情澎湃,几乎将外国记者吞噬。几次我正对镜头报道时,支持者一把夺走话筒,自顾讲演起来,我想奋力抢回,对方却死活不放手——拔河开始。事后有人告诉我,那是为了让其他支持者传颂抢话筒者的英勇表现。卡扎菲的宣传部长在电视上说,外国记者都是间谍、骗子。不久,国际媒体记者乘坐的采访车遭到劫持。
与非洲领导人合照完毕,卡扎菲突然来了兴致,抛下媒体,钻进吉普车,驶向100多米外等候多时的支持者。记者们各操家伙,追着汽车跑,草原上一时烟尘滚滚。到了跟前,记者你推我搡,保镖们围成人墙(这时已不见传说中的“女子敢死队”,只剩男护卫),有一阵我感觉自己的脚已经离开地面,举话筒的胳膊还在往前伸。
最终,我被挤到距离卡扎菲十几厘米的地方,车窗玻璃背后,他轮廓分明,意气犹存,唯举止略缓,暮气乍现。忽然,他两手一撑,站起来从车顶天窗探出半个身子,集会人群立刻疯狂了,“卡扎菲、卡扎菲……”呼声排山倒海。上校笑了,振臂呼应呐喊节奏,仿佛指挥合唱团。那一刻,他真的很陶醉。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如果晚年卡扎菲每天只待在自己的乐园里,听同样的几百号人狂热效忠,那么他在叛乱乍起时接受外国记者采访,说出“所有利比亚人都爱我”这种话并不奇怪。执政40多年,年近七旬的他,真的相信。
最后一个被“卡里斯马”击中的,就是卡扎菲自己。类似情形,我在晚年阿拉法特身上看到过,周围幕僚利用软禁中的他谋取私利,比如安排他接受哪家媒体采访,从中勒索金钱。晚年阿拉法特也被架空了。这样的情形,下台前的穆巴拉克身上也可看见。他监控纸媒监控电视,竟然不知道把互联网管起来才是首要的。“80多岁了,他不懂什么网络,身边人只顾着自己捞钱……”一个埃及记者告诉我。等到民心思变的那一天,“神灵附体”的领袖们,总是最感惊讶的那一个。
历史学家认为,一个国家政治与经济的运作效率,往往与掌权者在位时间呈反比。体系内若有超越个人的制度,可以减少“时间”的影响,但是如果没有约束个人或集体长期把持利益的行为,终究会产生负面效应。石油大国利比亚,腐败指数远高于非洲邻国。首都街道坑坑洼洼,统治者无心治理。
真正维系“卡里斯马”统治的是什么呢?秘密警察,武装镇压。有数据说,利比亚10%至15%的人负责向政府汇报百姓言行——全民噤声显而易见,当政府发言人安排记者到某地采访,几次有人在我们耳边飞快扔下一句“卡扎菲不好”后,即刻走远。对待反对者,卡扎菲绝不手软,公开处刑或在电视上直播血淋淋的画面。另一边,亲卡扎菲派别、部落又往往得到莫大的好处,比如利比亚中部卡扎菲家乡地区,人们感念政府福利周全,口口声声喊效忠上校。“卡里斯马”有两只手,一只是神一般的感召,另一只则是魔鬼一般的恐吓。
从北非到西亚,星星之火点燃之后,为什么在突尼斯、埃及,最初的转型以和平收场,而利比亚一上来就爆发最惨烈的内战?
答案也许稍嫌讽刺。突尼斯与埃及,恰恰因为统治者留下一线公共空间,令怒火有渠道表达,而不至于走火。穆巴拉克统治时期,民众有权在可控范围内和平示威。换句话说,通过非暴力手段表达诉求,埃及人并不陌生。
相反,卡扎菲统治下的利比亚,不存在表达公共意见的平台。他对异见者铁腕镇压,反对派铭记的,只有“血债血偿”。更坏的消息是,世界“理性抗争”组织统计1940年至2006年全球暴力及非暴力斗争,结果显示:暴力革命即便成功,5年内达至民主的先例只有5%;41%的非暴力斗争最终过渡到了民主政治。而“10年内再爆发内战的可能”,前者高出一倍。卡扎菲身亡之后,利比亚境内暴力不止,令人担忧理论成谶。
由于忌惮北约空袭,2012年4月11日,卡扎菲最后一次在媒体面前露面不过20分钟,很快便消失在草原中。这个时候,他不会相信,爱他、怕他的“所有利比亚人”,会允许他落得血肉模糊、不忍卒睹的下场。埃及前总统穆巴拉克,虽然颜面尽失,却总算获得司法审判。独裁者什么时候放权,以何种方式下台,才是最后一个为自己、为国家写下判词的机会。
[1]“汤森·路透”是一家商业数据提供商,由汤森并购路透集团而来,并非一个人的名字。
[2]空难之后,经过美国联邦调查局与苏格兰警方3年的联合调查,1991年国际组织对两名利比亚嫌犯发出通缉,但经过多年的联合国制裁与谈判之后,1999年卡扎菲才交出这两位嫌犯。2001年,一名利比亚情报官员被定罪并被判刑终生监禁。2003年,卡扎菲终于承认需为空难负责,但拒绝承认他直接下达攻击命令。同时,利比亚政府为死难者家属提供27亿美元赔偿,约每人1000万美元,之后联合国解除对其15年的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