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
“你安全吗?”离开伊拉克4个月,我看到消息说,“伊斯兰国”武装围攻中部城市萨马拉(Samarra),赶紧给小白发去邮件。
很快,竟收到她爱人发自河南的回复:
多谢关心,我是小白的爱人王俊。小白那边情况安好,网络中断,可以打电话,刚刚我们还通了电话。她们建设电站地点位于萨马拉南郊,属于战区范围。因去巴格达的交通道路安全问题,第一批人员未顺利撤离,只好返回电站。目前现场物资食品还足够两周吧,不过听说个别分包公司好像已经开始吃面汤了……
遇到小白是2014年2月。我去巴格达报道中国政府团访问,也想拍摄当地务工人员。那天过关不顺利,71名工人比平时晚了两个小时出现在我们眼前。从抵达大厅到接载巴士,3公里路程无遮无盖无运输工具。工人们拖着行李出来,尘土飞扬。走到车前,嚷嚷着口渴,其中一个不介意我喝了一半的水,拿起来咕咚咕咚灌下去。
几乎每天都有这样的中国劳工团到来。行前,我去北京的伊拉克驻中国大使馆办签证,吃惊地发现要排队。前面几位,每人拿一个大牛皮信封,装着十几二十本护照,是帮企业招募的劳动力代办。伊拉克使馆签证官乔哈尔·哈桑·阿明说,平均每月发1000多个中国劳工签证,多的时候两三千。官方记载,目前在伊拉克的中国工人总数超过1.5万。
等待伊拉克军警护送的时候,工人们自觉以地域分了组。东北人一车,山东人一车,江浙人一车,陕西人一车,总共7辆。河南南阳人小白,胳膊倚在打开的窗户上,有些不安地等待汽车发动。
那辆小巴上女性最多,五女九男。领队说,大部分都来过伊拉克。“有新来的吗?”我问。“小白——”大家齐刷刷转头,看着末排的她。
小白30岁左右,中原人常见的圆脸,下颌尖溜,五官小巧,朴素纯净。她被招募到中国机械设备工程股份有限公司(CMEC)电站项目做会计,工期10个月到一年。
工地后勤的工作一般由女性承担。曾经听当地一名中国工头说,作为领导他不喜欢女人来,怕惹麻烦,可是女的来了又特别受欢迎。几千个男人里面十来个女人,大家轮流请她们吃饭。只求坐一坐,不说话都行。
小白的女儿3岁,留在了老家。“领导做工作了嘛。”她说,一开始家人有些犹豫,后来自己“传达”了领导的意思。更何况,这个工程已经开展一年半,去过的同事说,不出去,里头挺安全。
“肯定会想女儿啊,还好工地上有网络,可以视频。”小白微笑着,眼睛眯成两道月牙儿。一个年长些的男工友接话,之前他在巴基斯坦工作,邻居逗他儿子:“爸爸去哪儿了?”孩子必答:“爸爸在电脑里。”小白交代家人了,如果女儿问起,就说“妈妈挣钱去了”。说着,她咬咬嘴唇,视线转向别处。
3个东北老乡,叉开双腿,蹲在地上抽烟。其中一个20来岁,头发用摩丝喷得老高,像一盆火。但是由于长途飞行、经济舱不舒服的睡姿,“火焰”耷拉下来。他姓孙,准备干10个月回家结婚。“要不是这儿工资高,谁来呀?”提到工资他眼睛发亮,“我不能告诉你有多高,反正高很多,很多。”
第一次来伊拉克的工人,抱怨说:“太远!”他们大多来自县城或者农村,先赶到一个大城市,北京、上海、成都或广州,再坐10个小时飞机到迪拜或阿布扎比,此时离目的地巴格达还有3小时航程。加上中转候机时间,他们大多在路上奔波了三四天。
中国唐朝高宗皇帝曾经以“路远”为批示,拒绝出兵伊朗拯救萨珊王朝。现代中国也从来没有把中东划归为地缘战略的重点。但是到2013年,中国在伊拉克所有外国投资中,占到70%,再也不能回避自己的分量了。伊拉克人不无夸张地说,今天阿拉伯半岛上,“除了麦加(穆斯林朝觐圣地),都是中国制造!”
工人们要去萨马拉,在巴格达北部130多公里。工地上平时900多人,最多的时候达到过两千人。网上资料介绍,CMEC“成立于改革开放的1978年,是中国第一家大型工贸公司”,在安哥拉、巴基斯坦、刚果都有电站项目。但我没有找到伊拉克营地的消息,后来一名不愿公开姓名的CMEC官员证实“在建工程不上网”。
小白一行出发前,巴格达办公室的同事上车,说这两天工地水质不好,泥沙大,发黄,正准备买聚氯化铝来净水。
“水经常不好。”以前来过的人说。
其他人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有人问:“药够吗?”
“够。”小白前几排坐着郭大姐,50多岁,工地医护。她说卫生所备了治感冒、腹泻、中暑、轻度外伤的药,“尽量在工地治,不出去,工人们身体都挺好的,没出过什么大事。”
郭大姐第二次来伊拉克,但是待多久都是“机场—工地”两点一线,没见识过这个国家。“如果没有禁令,你会愿意四处走走吗?”我问。郭大姐严肃的表情不见了,有些腼腆地笑笑:“可能也想吧,毕竟算出国了嘛。”
领队一再告诫大家,工地上有少数伊拉克人,不谈宗教,不谈政治,就不会惹出麻烦。绝对不能碰侯赛因旗。侯赛因是什叶派先知,萨达姆倒台之后,什叶派崇拜的热情释放出来,到处挂上绘有这位先知头像的旗帜。曾经有家法国公司雇员不知情,捡起一片侯赛因旗当抹布,结果惹了大祸。
来过的工友们一致认为“伊拉克人挺友好”。“不管认识不认识,一见就‘哈喽哈喽’。”有人说。另一个人说,中国人午睡的时候,伊拉克人对着太阳礼拜。
老刘跟我聊起局势。他说,伊拉克的问题就是逊尼派和什叶派争利益。“伊拉克比叙利亚太平多了,叙利亚有狙击手。”我问他怎么看所谓“美国输出民主”,他摇摇头:“那是大的政治背景了,我们老百姓不好评论。”
巴格达办公室的人又上车,送来几台iPad。伊拉克“某些渠道”买美国产品便宜,有经验的工友出发前就预订了。
军警护卫迟到了很久,终于两辆车开到。一部蓝色警车,一部皮卡。皮卡上架着轻型机关枪,警车敞篷,站着蒙面枪手,只露出两只眼睛。
警车“呜啦呜啦”鸣笛,头前开道。皮卡忽前忽后,左右护驾。一车人沉默着,只听见警笛撕心裂肺。小白拍拍心口,小声对我说:“之前不害怕的,看到他们耍枪,还戴着头罩,现在特别害怕呢!”
中国在伊拉克的大型项目很难招到本地工程师。高级技工集中在巴格达,不愿离开家人去外省。而中国工人们,无一不是跋涉两万多公里,把家人留在身后。
在伊拉克的中国人,几乎人人背负这样的故事,无论使馆官员,还是建筑工人。中国驻伊拉克使馆,全馆上下只有大使夫人一名异性。常驻当地的一对中国记者夫妇,办公室摆着儿子一岁时的全家福,而他现在已经两岁,由亲戚照料。
人人都以暂时的牺牲换个好一点的将来。为了将来,眼前什么是可以牺牲的呢:自由?欢乐?亲情?爱情?青春?矛盾的是,这些牺牲,往往是为了家庭的共同未来,而放弃的,首先是与家人共处的欢愉。中国人的幸福,似乎不在眼前。
外国媒体常常感慨,中国人好像“怪物”,不惜抛家舍命。我向一名在伊拉克工作3年的中国企业领导提起这种评论,他不否认:“我也认为这样不好,因为是被迫的。但是,过去30年,中国能够实现超常发展,定是因为有人付出了代价。”
营地伊方业主不许外人进现场,我和摄影师中途下车。两天后,收到小白电邮:
从检查站到项目部一路上,亲眼目睹战争给这个国家带来的伤害,心灵很震撼!我是第一次因为工作需要来到这个国家。一路上虽然也有一部分建造完好的民居,人们的生活看上去祥和安乐,但更多的是战争遗留下来的大片废墟和满目荒凉。大量报废的汽车推挤在路边,任凭风吹雨淋,只有路旁的野枣树见证着这个国家曾经的辉煌,如今的荒凉。
当地民众对我们很友好,一路上换了3个检查站,每到一个地方接我们的警察都是快乐地跟我们打招呼,护送我们返程的警察也是微笑着挥手再见。伊拉克人民真是快乐地、充满信心地开始战后重建,对参与国家建设的国际人士也是很友好的!
结尾,她祝我“阖家欢乐”。
我和王俊几乎每天通信。从他那里了解到,萨马拉南部营地有1300多人,伊拉克军方刚开始打算空运,不知什么原因取消,随后改用汽车陆路撤回巴格达,但道路安全情况多变,两次尝试无功而返。
CMEC还没有建立发言人制度,一位不愿公开姓名的官员告诉我,高层非常重视,“一直在开会”,总裁或副总裁已经赶赴伊拉克。“不好办,不好办。”他说在其他地区作业,也遇到过险境,这一次似乎格外困难。不过他也表示乐观:“中国人搞的是民生设施,不管怎么打仗,谁都不想把造福老百姓的电站毁了。我们不会有损失的。”
王俊的邮件不像妻子那样抒情,从来都是简洁明了的信息。虽然一直没跟妻子通上电话,但他似乎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掌握的情况有时比我更快更准确。其他工人家属们在微博微信上互通有无。终于,前方传来了第一张工人抵达巴格达的照片:拂晓时分,深蓝的天幕透出一丝光线,路灯仍然亮着,几百名工人站在那里,脸上交织着疲惫和欣慰。有人鼓掌。
小白是最后一批撤离的。撤离名单不按性别来分,第一批撤出的是一线工人,后勤财务得留守到最后。一个多月后,她才回到河南。她说,回家很开心,再也不想去伊拉克了。
富贵险中求
反恐宣传画背后的小巷,走到头就是黄老板的院子。
宣传画一人多高,伊拉克总理马利基站中间,各族人民男女老幼分列两厢,大红字写着“齐心协力”。
走进院门豁然开朗,典型的海外中国人聚居地:一片菜园,一间鸡舍,一面国旗,时间久了褪成粉红。中国人养鸡的嗜好,在伊拉克人看来有点奇怪,以至一见到中国人就喊:“卖小鸡!卖小鸡!”我在利比亚还见过中国企业养孔雀。
黄老板刚巧回国出差。在伊拉克没见到他本人,但每个我交谈过的中国人,都提起黄总和他的后勤公司——负责各种联络、安排住宿、机场接送、包办饮食,俨然是许多中国人来这里接触到的第一个“组织”。
这是家私营企业。黄老板来自浙江金华附近农村,不但自己来了,儿子从浙江大学金融专业毕业后,也来到巴格达扎根。黄少20出头,可能在巴格达待太久了,胡子拉碴,风尘仆仆。
在伊拉克这样凶险的地方,能看到中国人特有的对商机的敏锐嗅觉,在任何环境中都能扎根甚至开花结果枝繁叶茂的能力。大多数人并不讳言,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赚钱。有人向我提起一个中国穆斯林,在此讲经授课,名动巴格达。问起万里传道的初衷,回答竟然是:“他在北京买了房,要还房贷!”
在黄老板的院子里,有三四名员工在装货。方便面、八宝粥、纯净水……准备发给巴格达的其他中国人。菜地两侧是办公室,窗上装着窄窄的防盗铁条。对面是宿舍楼,办公住家都在一个院子里。
带我们来的小张,娶了个伊拉克老婆,是这里的“名人”。办结婚证的时候,使馆证实他是头一号,过去只有中国女人嫁给伊拉克男人。小张从前在埃及学习阿拉伯语。准备回国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问愿不愿意来伊拉克工作。在巴格达,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皈依了真主。
下午4点,小张的妻子下班回来,院子里平添生机。中国同事们聚拢过来。娇小秀丽的伊拉克姑娘,在使馆当文秘,灰色套装,淡彩头巾。进了院子,礼貌地点头微笑。男人们聊天的嗓门忽然高了半度。
“伊拉克这个地方啊,要是没有爆炸,可比国内好。”同样来自金华的大个子发话。他刚刚登记完车载货品。
“怎么说?”我问。
“没有雾霾,食品质量还有保证。”大个子曾经持续观察对面一个炸素丸子的小店,发现每天炸完之后的油都倒掉,第二天保证又是金黄金黄的新油。“还没人把他们教坏!”大家哄笑起来。
小张附和说伊拉克好,被老婆瞪了一眼:“你要是上街问伊拉克人,愿不愿意到中国生活,10个里有10个愿意马上走!”中国多一点安全,伊拉克多一点诚信。
小张出去送货的时候,曾远远见过几次爆炸。那天送我们离开的时候,天快黑了,他显然紧张起来,因为他在夜里是绝对不上街的。而且即便是白天,巷子里也常有个“神经病”伊拉克女人晃悠。美军空袭巴格达的时候,她受了刺激,每次见到中国人走出院子,就凑上来傻笑。
“别的地方没有商机吗,为什么一定要扎在伊拉克呢?”我忍不住问。黄少吐了个烟圈,抢在小张之前悠悠道来:“富贵险中求。”
长城与飞毯
曹力军爬上50多米的电塔,指给我们看工地全景。“见到水边那个碉堡了吗?顺着下去就是墙。”
底格里斯河边,一道三四米高的土色防爆墙,蜿蜒7公里,把整个10平方公里工地,还有进出道路,死死围住。隔上三四公里,墙上凸起一个碉堡,观测周围动静。
防爆墙用来阻挡汽车炸弹。墙内,生活着3000多名中国工人,高峰时期人数达到过6000,绝大部分是男性。他们由上海最大的国营电力企业和分包商招募,为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及周边发电。去年巴格达一天仅限4小时供电,今年增加到一天20个小时,再过两年就可以保证24小时供应。这直接影响着伊拉克重建进程。
务工的10个月到一年时间里,工人们不得走出防爆墙半步。用一堵墙围住自己抵御风险,对中国人来说并不陌生。修建长城的初衷,就是抵挡游牧民族骚扰。而在墙内,古代中国向来以自给自足为傲,现代中国人也不例外。
2009年曹力军作为项目经理来的时候,这里一片荒漠。接下来的几年里,发电机组、宿舍楼、食堂、足球场,还有一个喷泉,拔地而起。更想不到的是,这些统统都是从中国运来的,包括脚手架上的铁管、木板、涂料、工人骑的自行车和食堂里的所有调料——要照顾到上海湖南天津山东不同的胃。
“工地上,只有水泥和沙子是在当地找的。”曹力军说。
“也就是说,除了脚下这条水泥路,我现在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从中国来的?”
“连水泥路里的钢筋都是。”曹力军得意地笑了。当地市场货品不全,质量参差不齐,交货周期又长,而中国什么都有。
墙内服务周全,包括中国理发师。曹力军曾经请伊拉克人剪头,最后干脆剃光了事。当地理发师善治卷发,中国人头扁发直,实在不好照抄照搬伊拉克模式。所幸食堂做饭的中国师傅,好几个曾在发廊打工,可以兼职。做饭和剃头,是中国农民进城打工快速掌握的两项基本技能。
医务室也体现了自给自足。墙上视力表来自江苏苏宏,注明“儿童用”,图标是鸭子、花朵和雨伞。地上储物旧纸箱印着“泸州贡酒”。
除了国内捎带,中国人还自酿葡萄酒。曹力军说工地上有化工专家,“什么人才都有”。当然,他们不当着伊拉克人的面喝。
发生在伊拉克的神话故事《一千零一夜》,提到过“飞毯”——乘上有魔力的飞毯可以抵达世上任何地方。中国人大概就会这种魔术吧,带着一座小城市飞进了沙漠。
英国广播公司BBC拍摄的纪录片《中国人来了》,暗批到非洲开矿的中国人,宛如新殖民者,很少与当地人交流,也不给当地提供就业机会。曹力军对这些偏见不以为然。在险象环生的伊拉克,用长城自我隔离,是不得已而为之,“没有更好的办法”。欧美公司只有少数人员到现场,大多只贩卖技术和设备。所谓“美国打下伊拉克,中国公司成了最大赢家”,原因之一就是美国企业很少有人愿意到伊拉克冒险。21世纪全球版图上,中国人成了“西部牛仔”。
但是,就像古代长城不能完全阻挡外族渗透,随着中国农民工劳动力价格上升,防爆墙内的工地上也开始不时见到伊拉克人。他们大多从事最简单的体力活,搬砖运瓦,称为“力工”,或在中国人指导下操作机械。中伊工人语言不通,靠肢体动作沟通。刚刚在这里上工两个月的伊拉克人穆罕默德说,工作报酬高,跟中国人相处“很简单”。
近年来,由于工地对伊拉克劳工的需求越来越多,有人干脆办了培训班,结业还发证。毕业证很吃香,伊拉克人拿着它可以到其他公司应聘。但这令曹力军烦恼:“中国人适应围在墙里的集体生活,伊拉克人却受不了,一拿到资格证书,马上跑了!”
还好,伊拉克门卫忠心耿耿,多年不变。阿里·扎希尔穿的蓝灰色制服有点眼熟,凑近一看,左臂章两个中文字“保安”。曹力军说中国人顾情面,什么人都不敢阻拦。伊拉克人倒尽职。“一次我没带证件,他居然连我都不让进!”
我跟扎希尔交谈几句,深信曹力军选对了人:
“这边工作怎么样?”
“好!”
“跟中国人相处怎么样?”
“很好!”
“适应中国公司吗?”
“非常好!”
曹力军是上海人。龙应台写上海男人给全家洗内裤,宣判了这个群体形象的绞刑。曹力军大概只有两个特征符合外界的固有想象:普通话多平舌音、行事周全细腻。他个头挺拔,浓眉细目,戴斯文的细架眼镜,很难想象他曾在伊朗、印度常驻,是个不归家的流浪汉。新年回家几天,还惦记着工地。小孩快考试了,自己却帮不上他的功课。
5年来,曹力军把工地看成了自己的另一个孩子。这个上海男人费了很大工夫栽花种树,最后,只长出一棵及腰高的棕榈树,足球场上青草稀疏得像一大群羊刚刚离开。办公楼入口摆着塑料花。
工地少不了中国海外工人的标准娱乐设施:书报阅览室(大多是去年刊物)、卡拉OK厅、乒乓球台、健身房。最受欢迎的业余活动是打拳桩和唱歌,涉及不同程度的发泄。春节保留节目,是全体涌上舞台高唱《我的祖国》,然后有人跑到房顶大喊或大哭。
那是长城外的小镇里那些伊拉克人唯一听到中国人声音的时刻。平时,他们是静悄悄送来电力的邻居,是出20万美元为小镇捐了一条水泥路的邻居。我问祖拜迪镇上的一个年轻人,他说知道附近有很多中国人,没怎么见过,他们买了很多蔬果食品。小镇以前连市场都没有,现在很像样子了。
现代中国不可能生活在长城背后了。劳动力到海外寻工作,大公司四处挖石油,满足能源饥渴。修筑长城仍是自我保护的首选动作,但是与外界的交流、融合已经挡不住。
工地之行结尾,曹力军带我们到宿舍区。一排排蓝白色简易房,有几户精心贴着春联、窗花。“少数人是带家属来的。”围观我们采访的人说着,脸上一片艳羡。大部分房间,住4个男人,睡上下铺。人到齐后,转身都有些困难。头上吊着汗衫,桌上堆满“老干妈”。有当地人问中国男人怎么能忍受不带家属的生活,曹力军和同事在印度的时候,就发明了统一回答:中国男人靠打针解决生理寂寞。
嫁给体制
小鲁一上车,就跟我谈起伊拉克的言论自由。这让我很意外。在伊拉克的中国人,目睹安全缺失、社会动荡,多半会怀念萨达姆式的强人统治。
“可是我觉得言论自由还是很重要的,你看伊拉克人。”他指指车窗外街上的人,“现在一个个特别自尊,特别有自豪感,跟他们说话时能感觉到的。言论自由不解决从坏到好,但可以把‘好’变成‘更好’。”
许多在伊拉克的中国人,从穿着上你就能看出他是在挨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从第一天就是离开的倒计时,不担心要给这里的人留下什么印象。可在一家电讯公司跑公关的小鲁不一样,干净时髦,皮鞋锃亮,仿佛随时会有“天将降大任”,一万个闪光灯聚焦。
在伊拉克的年轻中国人,爱上国内论坛,以亲历者身份,发表自己对伊拉克局势的看法。小鲁却不屑在网上作战:“那些人不读书,不开化,跟他们辩论是浪费我的生命。”
他对伊拉克的未来表示乐观,坚信民主道路之漫长之曲折之复杂,而自由则是人之天性。他告诉我自己在看什么书,思考什么样的问题,真诚坦荡。
忽然,他换了一口气说:“不过,我娶老婆一定要找体制内的。”
“为什么?”
“体制内的好办事。只有进了体制,将来我才有改变它的可能。”
“哦,你找到了吗?”
“再过几个月,我就回国结婚呢!”他如意娶到了一位“体制内”,父亲是某宣传部门干部。
离开伊拉克之后,我仍时常想起,这位与体制共眠但一心想改变体制的年轻人。
[1]Dinar,第纳尔是目前世界上许多国家的货币名称,但币值各不相同。此称呼源自古罗马帝国的银币Denarius。
[2]卡拉达经常是恐怖攻击的目标,爆炸频发。此处所说的爆炸发生于2014年。2016年7月3号发生另一场爆炸,造成超过300人死亡。
[3]山鲁佐德是《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位女主角,是苏丹的新娘,靠每夜说一个故事取悦于苏丹,从而挽救了自己的性命。
[4]Ali Ahmad Said Esber,笔名Adonis,出生于1930年,被公认为当今阿拉伯世界最重要、影响力最大的诗人。
[5]Ashura,阿舒拉为伊斯兰历法每年第一个月(Muharram)的第10天。对什叶派教徒而言,阿舒拉节是为了纪念先知穆罕默德外孙侯赛因在伊斯兰纪年第61年的卡尔巴拉之战(Battle of Karbala)中殉难。此时,一些穆斯林以伤害自己的身体表达对先贤的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