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旺达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和那杀人犯做朋友,就别与我们有牵连。
——受害人对修女海伦·培贞所言,出自《死囚漫步》(Dead Man Walking)
看看仇恨招致何等苦难,上天竟以爱情断除喜乐。
——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
布鲁塞尔航空1027号班机在夜色中缓缓降落卢旺达首都基加利国际机场,入境队伍短,美国籍旅客无须签证,出去后立刻看见我的行李箱安稳地躺在那里。佩戴高尔夫山丘饭店识别证的男子一下子就找到我,把行李塞进车子以后,车子驶上几乎没有车辆来往的道路,朝市区前进。
饭店如其名位于山丘。涅卢提拉玛(Nyarutirama)区内有七座丘陵,基加利市属高级地段。饭店的住房外观颇具郊区公寓风味,以黄褐色系为主调,但不知是否为了弥补过分单调的景观,许多地方都加上了非洲特有色彩,例如走廊上的长颈鹿和部落传统壁画,房间钥匙绑在非洲大陆形状的皮革上。我要在这里度过六周。
有些人可能以为我之所以挑选卢旺达作为监狱之旅的第一站,是因为非洲国家的狱政特别糟:27个国家平均之后,超过收容量达141%,全非洲大陆超过三分之一的监狱人口(至少100万人)尚未受审,换言之,某些国家牢狱内的人可能九成根本无罪。非洲各国政府不够重视司法,贿赂、吸毒、卖淫、强奸十分泛滥。1996年,各国代表团曾在乌干达集会,起草非洲监狱报告书,内容指出监狱对于遏制犯罪几无功效,其后又发表针对监狱环境的“坎帕拉宣言”,明言非洲监狱“不人道”、“管理人员行径恶劣”,结论指出,过度依赖监狱“对司法无正面意义,未保护公众,稀少的公共资源没有好好利用”。
但我来到这里不是要继续感伤,而是希望找到能透进曙光的裂缝。正因为非洲各国司法系统问题严重,所以存在积极改革的空间。危机就是转机。
而我选择卢旺达,其实是因为其他国家听见卢旺达三个字,脑袋里就联想到:种族屠杀。
被害者的国度
1994年卢旺达发生百日大屠杀,胡图族杀害约100万名图西族,手段多为利刃或钝器,这小小东非国家因此在世人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卢旺达最近因和平和政治、社会及经济繁荣收获声誉,但人们想起卢旺达,脑子里还是大屠杀。其实事件过后20年,卢旺达已是非洲新生的模范,在总统保罗·卡加梅(Paul Kagame)领导下,商业竞争力为全非第三,改革幅度连续六年在世界银行经商环境报告中名列全球第二。2001年起,GDP每年增长都达7个百分点,识字率飞跃提升,国民卫生每人每年负担低于100美元。
卢旺达之所以成绩斐然,部分原因就在于大规模种族和解。文献指出,该国在屠杀事件后设立了“盖卡卡法庭”(gacaca)[1],属传统聚落的司法制度,由小区居民集结并整理加害与受害者名单,但最终目的并非施以惩罚,而是裁决如何补偿。我也听说卢旺达的司法途径大概是回归了文化根源,鼓励的不是惩罚,而是宽恕与补偿。屠杀事件促使这个国家思考其社会支柱,审视监狱系统,甚至司法本质。
这里有几十万、几百万彼此存在弒亲之仇的受害者与加害者,但他们比邻而居,在某种程度上达到相互体谅。以卢旺达为旅程的起点深具意义,因为关于犯罪的对话不应从犯下罪恶行径的人开始,虽然我们总是这样谈论刑事司法:是谁犯案?如何惩治?却忘记将心力放在受害者身上。无论如何关切加害者,都不该淹没我们对于受害者的重视。因此,踏入监狱这个犯罪者的领域前,我必须先浸淫于被害者的国度,踏上其中巅峰,也因此首选卢旺达。
决定以后,第一步是调查卢旺达有哪些非政府组织与我目的一致,能够带我进入监狱。可以寻求的合作对象很多,因为和平、和解及重建是该国当前的精神指标,许多非营利活动以此为主要诉求。浏览过诸多使命宣言后,我锁定其中一个组织,他们的服务对象设定为大学学龄的屠杀幸存者,年纪在25岁以下,很多是孤儿。通过网络与该组织创办人联系后,我很快得知这些幸存者也想探访监狱,因为狱内八成囚犯的罪名与屠杀事件相关。年轻人原本就想发起探视活动,不过迟迟没有实现,眼前有人支持,自然大大欢迎。
前来基加利,我的动机是与年轻幸存者合作,一同进入都是屠杀者的监狱一探究竟。探访行程为何,能有什么作为,甚至如何克服语言障碍等等问题,在旅程之初毫无头绪,但我还是来了,因为首次读到这个非政府组织的名字,我就深感震撼:“噩梦到此为止,卢旺达”(Never Again Rwanda,NAR)。
若说有一句话像咒语般贯穿我的童年,贯穿经历大屠杀的犹太人社群,就是这同样一句话:噩梦到此为止。我的族谱上近乎所有先人都在二战屠杀中丧生,或许这是个适合的切入点。
为仇恨埋下和平的种子
“在卡西卢大楼,美国大使馆前面那条路上,一个路口右转。”
为我说明地址的詹姆斯是当地人,身材矮壮,英文说得和卢旺达语一样好,因此成为基加利最多人雇用的出租车司机。
出门之前,旅馆经理塞了一把伞至我手中,奇怪的是外头明明晴空万里。“相信我。”她这么说。
詹姆斯播放着牙买加歌手“良知”(Konshens)的专辑,他在牙买加的舞厅很红,歌词走粗鄙路线。
“卢旺达人喜欢情歌喜欢得过头了,”詹姆斯笑道,“太多爱来爱去,打开电台我就受不了。”
很快我们就找到了目的地。对面有间挂着红色灯管招牌的美容院,但其实就是一个混凝土箱以蕾丝布做门面,旁边墙壁上用喷漆喷了些图案。我找到NAR组织的招牌,穿过光亮铁栅门走进去。办公室里空空的,四面是褪色的米黄壁纸,只有一两张木桌子和几台过时的计算机,不见任何人影,“良知”的歌声从美容院那头传来。直到走进后面房间,我才找到执行总监艾瑞克·马荷罗,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还系上领带,窝在座位上。见我进来,他腼腆地握了手并开口欢迎。
“要不要见一下计划负责人?”艾瑞克带我回到前面办公室,阿尔伯特·杜库祖穆瑞米已经站在那里。他的外号叫桑托斯,身高一米八,25岁,体型瘦长,动作显得慵懒,与那双锐利的眼睛不相衬。
我们找了张空桌子坐下后,立刻切入正题,不过讨论很吃力,桑托斯英文程度有限,我法文也不灵光,勉强能沟通。卢旺达在1994年以后才将英文课程纳入基本教育,因此屠杀后的世代英文能力参差不齐。有趣的是,卢旺达本身为非洲大陆上少数语言统一的国家,胡图族和图西族使用同种语言,不像邻国肯尼亚数十民族语言各异。
桑托斯和我聊到卢旺达监狱的源流。当年德国殖民者引进监禁制度,1916年比利时接管后拘留所数量大增,形态则有所不同,当地称为单人囚室:非正式但用于拘留的小屋,里头有客厅、客房,甚至厨房,颇具隐私。1962年,卢旺达独立,胡图族政权以流氓或游民的罪名大量逮捕图西族后,将之关进囚室。
换言之,大屠杀事件以后,卢旺达没有足够的基础建设能安置超量的杀人犯,全得将他们塞进有限的空间里。到了1995年,囚犯人数超出容纳量5倍,拥挤的环境带来可怕的结果,数千人感染肺结核与痢疾,犯人真的必须一个叠一个,堆起好几层,他们又渴又饿只能活活等死。1994年的最后六周,基加利中央监狱死了166人。1995年,平均每天死亡7人。卢旺达中部大城吉塔拉马(Gitarama)监狱也在八个月之内死亡900人。犯人多到必须睡厕所,还出现所谓“僵尸”(komeza,原意为“持续”)族群,意指找不到睡觉的地方,入夜后只能走来走去的囚犯。
危机重大,卡加梅总统展现惊人气魄。“让犯人出去。”他直接这么下令。1998年,首先释放年迈的囚犯。2003年,一口气释放了2.4万人,包括重症者、参与政府推动认罪计划者、屠杀事件时未满14岁者。2005年,第二拨释放2.2万人。释放以后,人犯不拘禁在监狱,仍旧要面对控诉,法律依据为1996年针对屠杀行为进行分级认定的立法。
面对惨况,司法正义如何实现?联合国安理会设置了卢旺达国际刑事法庭,找出要为事件背负最多责任的嫌疑犯加以起诉,程序直到2014年才告一段落,75名被告中65名有罪。卢旺达的法院系统也起诉逾万人,尽管2007年废除死刑,但之前已处决22人。
其余多数人则进入了卢旺达的伟大实验,也就是回归当地传统的司法模式。“盖卡卡”原意为“草”,也就是在大草坪上进行审判和公听,过程完全公开,由社区选出的法官进行审查。听桑托斯描述时我还是难以想象:2006~2012年间,1.2万个“盖卡卡法庭”审判超过120万个案件,除了做出判决,更可以对悔意充分、想复归社会的人提供减刑。
殖民时代之前,“盖卡卡”裁决的多半就是补偿方案,补偿形式可以是物质,也可以是肉体惩罚或死亡。屠杀事件之后,“盖卡卡”的裁判主要是将犯人纳入2005年成立的40个巡回式“公共服务营”(Travaux d'Intérêts Généraux camps,TIG)。大约有5.3万人被送入TIG成为公共服务人员(tigiste),他们以劳动服务作为弥补,造桥铺路、兴建校舍、盖房给无家可归的人,其中当然也包括屠杀的幸存者。公共服务人员每周工作三天,有些必须从家中往返,也必须读书识字,接受建筑技能训练、公民教育、认字学习卢旺达历史,并了解政府政策。TIG为卢旺达政府节省了数百万美元,又减少监狱人口达53%,囚犯人数减少到5.8万人左右,相较之前已经很低,然而人均受刑人数在全球依旧排名第七。卢旺达矫治署继续努力,并大胆提出将监狱由14座减少到9座。
通过与桑托斯深入对谈,我了解到这么多背景信息。他还表示NAR组织中的年轻人一年前曾经拜访公共服务营,可惜没有成为固定行程,希望他和我合作的监狱探访计划这次能够持续下去。我打量着他那副坚定神情,脱口而出:“桑托斯,你为什么想做这些事情?”
“我想,”他轻声以法语回应,不过很快又改成英语:“你们怎么说的?为卢旺达埋下和平种子。”
若非亲眼见证那诚恳至极的态度,我一定会以为是在演戏。
那天回饭店前,我请詹姆斯带我到大屠杀纪念博物馆。“坚强些,”他笑着送我下车,“别哭哦。”这么说的同时他似乎笑了起来。
他们的罪行,我们的耻辱
我确实哭得好惨。“卢旺达是个湖光山色、绿意盎然,又充满孩童笑靥的国度。市集里除了熙来攘往的客人,还有鼓手与舞者表演,工匠们手艺精湛。”导览的开场介绍完以后,就进入1994年惨绝人寰大悲剧的细节。虽然不像斯蒂芬·斯皮尔伯格的电影那样揪心,但同样精准到位。大屠杀之前已有许多小规模的迫害事件,1959年一连串针对图西族的攻击,迫使数千人迁居邻国布隆迪、刚果、乌干达;35年后妇孺也成为目标,母亲们遭到强暴,还被强迫杀害亲生骨肉,或恶意传染艾滋病毒,也有铁链捆绑和活埋等等。走进儿童室,里面纪念“本该成就未来”的孩子,然而死因令人肠胃翻腾,例如“在母亲怀中被刀砍死”。
走出博物馆,饭店经理预言成真,艳阳高照的天气转为倾盆大雨。路旁牌子写着“请勿踩踏坟墓”,我看了又一阵啜泣。有个十几岁男孩面带笑容,正在为坟墓上铺盖的蓝色帆布清除积水。
“哈啰!你结婚了吗?”他竟然这么大声问。我不知所措,摇了摇头。“从哪里来的呢?”他继续笑着问,心不在焉地继续清理坟墓。
“纽约。”我嗫嚅回答。
“美国人啊!那你应该蛮有钱的。”男孩这么叫道,掀开帆布一角:“你是来看坟墓的吧!”
我耗尽全力忍着没呕吐。底下是个坑洞,里面塞满颅骨,几乎要满出来了。数万颗骷髅头像棒球一样堆在里面,一个个人头,一条条生命。
茫然离开以后,我心绪混乱。刚才的少年是胡图族人,还是图西族人?如果我要对我见到的每个人都猜测其种族,这公平吗?桑托斯忍受的是什么处境?
我究竟该如何面对那些应该为此负责的人?
也许该让他们被关在监狱里发霉腐烂才对。
我晃进纪念品店,买了两本书。一本是英文、卢旺达文和斯瓦希里文三语对照的语言学习书,另一本是《我们幸存于卢旺达大屠杀:28位见证者》。
“你穿黑色!”为我包装书本的男店员微笑道,“好奇怪,女人不是都喜欢粉红色。”
走出大门,詹姆斯看见我买的书,叫道:“选得好!”接着他说了自己的故事。他也在1994年失去双亲,然后逃到南非,进入肯尼亚医学院,到银行上班,但觉得上班族生活无趣,于是回到卢旺达做出租车司机。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没想到看上去这么乐天的人也是大屠杀受难者,我暗忖哪里还需要手上这本书,史料俯拾即是。
周末我交到一些朋友,通过纽约的人脉认识艾迪,他是演员也是社会运动人士,穿着剪裁合身的黑色牛仔裤、皮夹克,戴了墨镜,来到高尔夫山丘饭店。“欢迎,”他立刻伸手,“你应该认得我吧?”
“认得你?”
“电影啊!”艾迪摆了姿势,双臂交叉,一脸剽悍,之后忽然爆笑。
啊,没错,他在我朋友拍摄的电影《所有卢旺达人》(Kinyarwanda,肯亚旺达,卢旺达的旧名)中饰演狱卒。那是第一部就大屠杀所拍摄的纪录片。
我们开车绕进市区,周边风景有三个主色调:橙红大地,翠绿山峦,奶油色房屋。下过小雨,空气清新,路面还很粗糙,没有多少汽车,只有计程摩托车来回穿梭,险象环生。
艾迪有些事情要办,我就一路跟着,拜访了一个促进和平的社运组织,一个标志上写着“和平、善行、爱国”的年轻人社团和一所学校。他搬了些捐赠书籍进入校园。
“贝兹,你有没有领薪水?”回程时他问起。艾迪有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习惯,就是思绪变换太快,前一分钟嘻嘻哈哈,突然间就神情凝重态度严肃。我回答有。
“我没有,每天就是奉献与捐献。我本职是作家,但是也挺爱演戏的,除了我老婆,我就最爱这两件事。”艾迪写了一本书,是诗集,书名叫做《他们的罪行是我的耻辱》(Their Sin Is My Shame)。艾迪是胡图族。
“很多人为屠杀幸存者写书。”他解释,“不过迟迟没人为犯罪者发声,为没有杀人但因此染上污点的人发声。我们活在耻辱中。”
这番话很深刻,我想起自己在约翰·杰伊学院上课时也会给学生看一部名为《判决之后》(Beyond Conviction)的纪录片,剧情讲述三个犯罪受害者选择与犯人对话。其中一位女子遭到吸食迷幻药的兄长强暴,两人会晤过程令人纠结。她逐步揭开心上疮疤,哥哥也惭愧得忍不住啜泣,根本无法直视妹妹。最后,在妹妹请求下,他终于抬起头。妹妹过去给他一个拥抱。我视线被泪水模糊,画面上那难以想象的大和解太过震撼。妹妹说她已经原谅哥哥,只有宽恕能够治愈伤口,帮她好好活下去,而她希望哥哥能学着原谅自己。
我向学生提出一个残忍但没有真正答案的问题:如果必须选择,你希望是这案子里的哪一边,被害者还是加害者?大家直觉表示,当然是加害者,谁愿意被害?我追问,大家真的确定吗?愿意一辈子背着那个十字架,永远记得自己犯下令人作呕的罪?
承认自己的罪,以余生来背负,这非常沉重,也是自然存在的正义,不假人手的监狱。被害人经历梦魇,但在梦魇中仍能肯定自己的良善;相较之下,有自觉的犯人要终生面对耻辱。
我来卢旺达的时候也带上了一本《判决之后》,以及许多关于被害者、加害者彼此交流的书籍,原本以为参访监狱时能派上用场,却决定下车以后全部送给艾迪。
给他们重生的机会
“你愿意谈谈大屠杀吗?”
今天与监狱参访团体会晤,问题清单上,第一条就列着这个问题。其他包括:“为什么参与?”“对于刑罚有何见解?”我很紧张,当然紧张,因为自己是个白人。尽管以前的工作接触过监狱或年轻族群,但毕竟局限在美国。这里是卢旺达,一个经历种族屠杀历史的国家。
我抵达NAR组织办公室时,学生们尚未露面,柜台有位秘书叫格蕾丝,20岁,每周值班三天。我想和她聊聊天,但显然YouTube比较有吸引力,还好我说出关键词。
“你是作家啊。我也好想当作家。”
很快就敲定了由她为我写几篇短文,一方面她要练习英语写作,另一方面我请她谈谈自己的世代。
“这个世代?”她反问,几秒钟后反应过来,“喔,你是说大屠杀对不对?”格蕾丝的语气像是没当成一回事:“我父母也死了。”
即使语气如此平淡,那句话仍可谓掷地有声。后来我从团体里15个青年口中都得到同样回答,父母双亡这几个字不断翻搅我的思绪。
开始自我介绍。有位NAR人员协助翻译,但听起来五个字变一个字,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错过大半内容。我交代了自己在约翰·杰伊学院和“监狱直升班”项目的工作历程,也提到每个月带一批大学生进入监狱里面,与受刑人共处一室上课。这种学习交流活动对双方都造成很大冲击,受刑人开始期许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普通”学生,而普通学生则讶异于受刑人与自己比想象的更相似。卢旺达青年听完后竖起耳朵,我们也想见见受刑人,他们说,干脆申请一个Facebook账户好了。
我接着询问学生,进入监狱以后打算做什么。他们望着我,忽然沉默了。桑托斯跳出来,表示他不打算讨论大屠杀,所有人对这话题已感到疲惫。他们不想停留在罪行上,而是希望释出善意,达到和平与谅解。这个意见在学生间发酵,可是当我进一步询问:那么到底打算做些什么?他们还是沉默。
我说,写下来吧。什么语言都没关系。
这招见效。大家马上动笔列出建议:足球、唱歌、跳舞、辩论会、电影欣赏、短剧表演。我们下一次开会时投票表决,挑选每月一次的参访行程适合安排什么活动。之后也为这个计划取名:“噩梦到此为止,卢旺达”的监狱访问计划(Never Again Rwanda's Prison Visiting Project),英文缩写NAR's PVP。青年团体与和平组织最喜欢很酷的代号。
星期天,桑托斯刚从教堂走出来,服装相当体面,而我只有牛仔裤和球鞋。与学生团体见面前,我们两个坐下来讨论如何遴选参与活动的囚犯。我写下“回归”(reentry)一词,在监狱里面常常有人提,意思是服刑结束,准备回家。桑托斯用力点头。
“对,贝兹,我们应该挑那些要回家的人。”他看着我,眼神有点羞赧:“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贝兹’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我解释说这只是外号,是小时候姐姐们取的,其实我的本名是出自《圣经》的“芭丝谢芭”(Bathsheba)[2]。
“是个女王!”他叫道。
我开玩笑说那女王的风头总是被大卫王抢走。大家记得大卫,却不记得大卫的妻子、所罗门王的母亲。“这个名字在希伯来文里面有‘七的女儿’或者‘好运的女儿’的含义。”我又说。
桑托斯听了很高兴,拿了我的笔记本,用大写慢慢拼出一个词:“UMUNYAMAHIRWE”。
“这是你的卢旺达文名字,”他说,“好运的女儿。”
后来学生慢慢到了,也是进教堂的装扮。里头英文说得最好、个性最大方的尤金凑近,他说他母亲在距离基加利市两小时车程的沙隆村一间孤儿院工作。琼与娜塔莉两个人坐在角落有说有笑,娜塔莉和其他许多成员目前都就读于基加利大学,主修商管和经济。
开会了,学生又开始怯场,桑托斯和尤金的翻译也显得零零落落。我们还卡在探访行程要搭配什么余兴节目之中,不久后我完全置身事外;进入民主程序,每个人竭力表达自己的想法,桑托斯只能偶尔抽空告知我共识是什么。访视有一部分是座谈,以小组形式讨论时事,他们挺喜欢我的建议,也就是缩小小组规模,确保囚犯和自由人充分混合。这是我在美国实行的技巧。
气氛活络起来,学生开始为小组讨论设定主题,桑托斯提议“如何维持本国和平”,去年参观过公共服务营的领队马修听了却眯起眼睛。马修之前没空来开会,这天第一次出席,直至此刻发言不多,却忽然吐出一串英文,而且冲着我来:“哪有办法和这些罪犯、这些种族屠杀刽子手探讨如何维持国家和平?”
仿佛有只大象迎面撞来!
“罪犯”。“种族屠杀刽子手”。这些字眼至今都掩埋在漂亮的场面话底下。“和平”。“宽恕”。
所幸桑托斯出声,接着他们继续讨论,也起草一份企划书。事后,桑托斯告诉我他如何一席话镇住冲突。
“我跟他说:‘我们之所以要去监狱探视,是因为我们希望放下恩怨,给他们重生的机会。’他们总有一天会出狱,难道我们希望这些人依旧愤怒、充满仇恨?他们与我们生活在同样的村子里。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是回归。”
我不禁自问:像桑托斯这样的人,只是我想象的幻觉吗?
走过那一段,也活下来见证一切
之后几天,我越来越习惯基加利的生活。“世界迎接基加利”,高尔夫山丘饭店出去的路上有块海尼根广告招牌,广告牌上写着这句标语。没错,世界各地都有人来这里,大半是志愿者,在饭店和市区店家都能遇见。有个医生也是纽约来的,此行目的是要训练卢旺达人使用超音波仪器。荷兰来的新朋友想推动当地女性微型贷款。另一位加拿大籍索马里医师看中房地产的增值潜力。
下午我多半待在NAR,晚上则和朋友出门。早上习惯在饭店房间阳台和电脑约会,享用气味醇烈的卢旺达咖啡并阅读当地报纸。每天都有至少一则屠杀事件的相关报道,例如某人提出反屠杀理念的法律修正案,又或者追踪琼·文肯迪案的后续发展。琼·文肯迪(Jean Uwinkindi)原是牧师,却夺走数千人性命。在卢旺达,1994年仿佛只是昨日。
除了NAR组织,我也试着融入当地文化,主动与音乐工作者接触,或者与每个遇见的人聊聊音乐,否则没有材料能为全国公共广播电台做专题。果不其然,音乐是另一条倡议和平与和解的管道,20多岁的年轻人创作的歌曲正向积极,不涉及政治、种族屠杀或者类似的沉重议题。
“爱。我们歌唱的是爱。”外貌和言语一样沉静温和的非洲节奏(Afrobeat)音乐人卡米基说,“我走过那一段,也活下来见证一切,但是该把它放进歌曲里面吗?那样做只会让自己发疯,何况有谁希望动不动就被挑起那段记忆?”
连饶舌歌手也一样。虽说饶舌音乐言人所不敢言,歌手们仍旧表示不希望音乐和政治挂钩。没有任何地方比卢旺达更明白沉默的力量,在这里提及种族议题,说错一句话就是莫大罪过,因为不久以前对其他种族的批判导致了那不可说的惨剧。
“言论自由有可能走火入魔。”卡米基又说,“屠杀事件发生前,大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结果大约100万人遭到杀害。回顾过去,显然有些话不该挂在嘴边。”
的确,时至今日仍有知名音乐人士因为创作反图西族的歌词而遭到起诉,卢旺达坚持以法律捍卫反种族屠杀的理念。屠杀事件过后,卢旺达成立国家团结与和解委员会(National Unity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其下设置国家团结教育营(ingando),获释的囚犯在接受“盖卡卡法庭”审判前得先在那里度过几个月,深入理解卢旺达政府宣扬的和平、团结、和解及反报复的理念。直到现在政府依然鼓励各行各业的百姓,无论学生、政治人物、教会领袖、娼妓、退役军警或屠杀事件的加害者以及“盖卡卡法庭”的仲裁员,大家都可以抽空去团结教育营待上几天,甚至几个月。
有人认为这是洗脑,是政治操弄。我也试着化身怀疑论者,从美国人对言论自由的观点来分析,仔细剖析每个人说的话,想找出思想钳制的蛛丝马迹。然而,我发现在屠杀这脉络下,“洗脑”未必负面,教育和灌输的分界本就模糊。就卢旺达历史而言,对照眼前的和谐宁静,如果他们借此塑造出和平的国家氛围,对言论自由的少许限制和审查是否罪不可恕?
我们的计划有了重大进展。NAR的艾瑞克和桑托斯明天要带着我起草的提案说明前往矫治署。
“不过你别跟着比较好,”艾瑞克说,“承办人员看见你可能会紧张吧。”他迟疑一下,心里在想这个美国教授是谁,到底要干吗之类的。
我点点头,表示无妨,就留在这里等好消息。
后来在波本咖啡厅,也就是卢旺达的星巴克,我和艾迪的死党伊斯梅尔聊了起来。他和艾迪一样从事艺术工作,目前正在制作一部叫做《离异》(The Divorce)的影片,内容述说他和他父母那一辈的隔阂。与艾迪不同,伊斯梅尔同时是伊斯兰教徒和屠杀幸存者。
“我挺喜欢你们的计划。”他点点头,长睫毛底下眼神柔和:“假如是我去监狱,也不想看见一群愤怒苦闷的人。他们迟早要回家,带着愤怒苦闷回到社会不是好事。”
伊斯梅尔解释说,他之所以想制作那部影片,也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这一代不能像老一辈那样执着于大屠杀。他说了些童年故事,我的脑海里也满是回忆。十一岁那年的“灾难日”(Yom Ha Shoah),也就是犹太屠杀纪念日的前夕,隔天是希伯来学校的大日子,所有人必须穿上一身黑,普通课程全部暂停,每节课都换成与屠杀事件有关的座谈或影片。整点时,各种活动中断,聆听校长通过广播念出一串名字,是死去的学生亲属,以及他们死前所属的集中营。我们家在整理名单时,父母为了谁在哪里被杀还起了争执。
“不对,不对,雷切尔·苏拉是在奥斯维辛,不是布痕瓦尔德。”
“我要留在家里。”我大声说。
父亲转身瞪我。
“我没有黑色衣服。”我继续说。
“你没衣服?”他咆哮,“你知不知道同胞们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结果你在意的是自己没有黑色衣服?”
我很清楚,太清楚了。600万个鬼魂盘踞我家。奥斯维辛集中营是我噩梦里反复出现的场景,因为我小时候母亲一直播放《辛德勒的名单》原声带。我祖父也仿佛无所不在,他在大屠杀中失去整个家族,于是训诫我们千万千万别踏上匈牙利,因为匈牙利人比纳粹还要狠。那个国家的土地里全是你们的血,他这么说。我数得出祖父笑过几次、抱过我几次,却数不清他几度在安息日餐桌上操着意第绪语和父亲大吵,或讲过几次一模一样的故事,也就是匈牙利的纳粹同路人将曾祖父拖出犹太学校,在街上活活打死。祖父的表妹是家族中唯一从集中营生还的人,后来住在我父亲那里。她的故事我也听过太多遍:双胞胎兄弟没逃过一劫,她靠脑袋灵光加上运气好保住一命。长大以后我去欧洲,要进德国还得说谎瞒骗父母。列车穿越边境时有股罪恶感哽住喉咙,那种感受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对大屠杀,我只觉得疲倦。
“疲倦”不足以形容。应该是“精疲力竭”,“阴魂不散”,“遭到奴役”。理智崩坏的氛围充斥在家族间。我将童年记忆说给伊斯梅尔听。从他眼神里,我发现或许他比我自己还清楚那是什么感受。
“好多次我宁愿自己成为受难者,干脆别活下来。”他老实说,“我知道能活着就很幸运了,但并不希望一辈子以这个身份活下去。我是历史事件的幸存者,却不是人生的幸存者。为什么不让我好好享受生命,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伊斯梅尔的声音缓慢且颤抖:“亲人没办法替换。我当然无法找人取代爸爸妈妈,不可能。但事实就是我已经失去父母,所以谁来代替他们照顾我?是国家。那么,让我好好活在这个国家,让我享受还存在的一切。我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可是我也不想总是躲在房间里哭哭啼啼。我想好好活。”
刑罚是回头看,而宽恕是向前看
第二天,我系好iPod出去晨跑,外头风景如画。这片橙黄大地如此丰饶,路旁女性兜售陶器与艺品,搭配色彩鲜艳的狮威啤酒(Skol)广告。但伊斯梅尔那番话萦绕我心头。
他和我祖父两个人都是经历苦难活下来的。我跑着跑着泪流满面,第一次清楚意识到自己多么同情祖父,为他,为我们失去的一切感到悲痛。伊斯梅尔和我祖父同为生还者,却有截然不同的灵魂。
“人对待人是如此不公。”鲍勃·马利的歌声在耳边响起。
我脑袋里又闪过另一段童年记忆,是普珥节(Purim),庆祝古时犹太人逃过亚哈随鲁王(King Ahasuerus)大臣哈曼意图种族屠杀的阴谋。那时家里堆满礼物篮,里面满是食物、红酒、葡萄汁。父亲在客厅读旧约圣经《以斯帖记》给大家听,按照犹太传统,每次念到哈曼的名字,我们就要制造噪音盖过去。念到哈曼恶计被揭发,与十个儿子一同被吊死的桥段,父亲得一口气念完,以强调犹太人复仇得胜的光彩。
时至今日,我想问的是:复仇是光彩的事?别人伤害你,于是你伤害回去,这种光彩难道不是伪善、冤冤相报吗?时常有人以“威慑”来诠释司法制度行使暴力,问题是已经将230万人扔进监狱,犯罪问题却迟迟未有改善。司法上的功利观点,以犯行者的人生满足我们的目的(也就是安全),看在犯罪学者戴德丽·格拉什(Deirdre Golash)眼中,完全违反道德伦理。“可以要求犯行者弥补受害者,”她在著作中说,“但不能声称为避免犯人再度加害,于是反过来先加害他们。”
为了解决惩罚概念造成的困境,我研究格拉什的思想好一阵子。关掉iPod,往路旁一坐,我从脑袋里的数据库提取出许许多多与刑罚争议有关的文字。说是争议,正如社会学家戴维·布宁(David Boonin)的精准描述:“国家机关对某人做出的处置手段原本不符合道德标准,但为何因为此人违反所谓公正合理的法律,就会使得国家机关采取的手段变得符合道德标准?”监狱在多数人眼中是报复。然而,若矫治合理,报复是否也合理?另一位思想家塞内加(Seneca)出来发声。“‘报复’是抽离人性的词,糟糕的是多数人视其为正道。报复的本质与犯罪无异,只是先后顺序不同。”他这么解释,“以暴制暴就是犯罪,但比较容易找到借口。”
最后一个登场的是詹姆斯·吉利根(James Gilligan)。他形容刑罚是“社会定义为合法的集体暴力”,而犯罪则是“被定义为非法的个人暴力”。“刑罚不具预防或抑制的功能,反倒会激发未来的暴力。”
总结而言,刑罚永无止境,只会一再反复。刑罚起源于无力感,目的是角色对调后再现痛苦情境。在刑罚过程中,我们迎接罪恶,并赋予它控制心灵的庞大权力。刑罚是回头看着过去,而宽恕是向前看,消弭暴力循环,帮助我们不再受制于加害者造成的影响。因此有一句谚语说:争端止于宽容。
我起身,转头,朝山丘跑回去。
伊斯梅尔和我祖父。一个人浑身散发出放下之后的自由和平静,另一个执着要全世界陪他一起伤痛。许多研究提及宽恕对人有益,心存仇怨则健康受损,现在我亲眼证实了。
后来几天还是没等到NAR组织取得参观监狱的许可,同时我焦急地观望美国总统大选的结果。在一家叫“洗车场”的餐厅里,我和朋友诺琳加入了大选守夜派对。来到卢旺达的第二夜我就与她结识,那天诺琳和一群来协助本地航空公司发展的外籍人士到这儿小聚。才24岁,又是基加利本地人的她,踩着高跟鞋、穿着无袖背心裙在夜色中露面,那模样让人以为自己看见海市蜃楼。
今晚诺琳喝多以后,说起自己的故事:父母信仰基督新教五旬宗,禁止她阅读《圣经》以外的任何书籍,家中也不能有世俗音乐。诺琳一家是图西族人,1994年之前的小规模屠杀事件中就逃往乌干达,还改名换姓假扮胡图族。多年过后,他们与将近50万受迫害的同胞回归,却发现亲族几乎灭绝。
诺琳说起自己的青少年时期,口吻好像在描述刑期:她常常锁在房间里大哭,盼望自己有个正常的人生。好不容易她获得加拿大一所大学奖学金,兴高采烈地过去了,又讶异得知自己是方圆几里内唯一的黑人。她觉得遭到排挤,孤单寂寞,罹患严重忧郁症,沉溺酒精与药物,最后只好回国,可是依旧不肯与双亲同居,选择在国内大学完成学业。
听诺琳敞开心胸,我却暗自沉思所谓“受害者”三个字是不是太过简略,足以误导思考。想到受害者,我们以为罪行是单一的,但事实上,一桩罪的影响会向外扩散,波及周边每个人,乃至于家庭和小区,伤痛在整个网络中流窜。
“有一段时间,我想杀光所有胡图人。”诺琳自白道,也表示自己还是常常觉得愤怒,即便没有明确原因。有几次,晚上喝得太醉,被人踩到脚就会破口大骂对方是“他妈的死胡图人”,然后被店家找人给架出去。疗愈之路还很漫长。
愿大地永远和平
隔天醒来,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CNN报道美国总统仍是奥巴马,但艾瑞克转述:“卢旺达矫治署说不行,这计划不可能核准。”程序使我们精疲力竭,我们的做法使矫治署官员觉得自己被轻视了。我们不应该吩咐他们应该怎么做。这里他们说了算。我们应该求他们,而非吩咐他们。我听了很沮丧,行前艾瑞克还担保没问题,当然大家都知道这种事情说不准。
“让我和玛丽谈谈看?”我拜托道。玛丽是矫治署署长。艾瑞克表示他试着安排双方下午会面。
关上笔记本电脑,我拿了钱包去拜访一位“上帝的琼”(Jean de Dieu),他领导的组织是“平安:和平教育”(Shalom:Educating for Peace)——从人名到组织名,都在暴露希伯来文化背景。我一开始就担心遇上阻碍,所以持续追踪本地从事监狱改造服务的单位。琼与我在卢旺达随处可见的自助餐厅共进早餐,他笑起来露出大大的齿缝,一边笑一边介绍自己的背景。与许多人相同,琼目前靠这市场为生,至少是有此打算。他在南非取得博士学位,论文研究的是司法、和平与反贪腐行动之间的关联,于是成立组织针对这些领域给年轻一代提供课程。后来我得知琼是“混血儿”,母亲是图西族,父亲是胡图族。他妻子同样是两族通婚的孩子,在1994年失去母亲,与兄弟们躲在地下室好几周才幸免于难。
“要不要参观和平村?”琼问。我说好,但压根儿不知道和平村是什么地方。
琼开着1981年的丰田汽车载我上路,车子外观和声音不像能熬过山路,而鲁林多省(Rulindo)距离基加利还有两小时车程。路上接了鲁林多的代表塔西斯先生以后,车子走走停停,最后抛锚。两人连声说无所谓,车子停路边改搭公交车就好。我听了背脊一凉,但他们异口同声表示一定来得及让我回矫治署去见玛丽。
我们上了一辆贴满切·格瓦拉图像的小巴,我差点儿被挤得坐上乘客大腿。路上风景美得令人惊叹,道路往山林高处绵延进入一片碧绿。巴士开进森林空地,周围松木嶙峋,鼓声流泻相迎。
约莫300人聚集于此,他们坐在地上,身着宽大T恤,披着鲜艳布幔。前面几张椅子上坐了三个男人,一身松垮西装,头上却戴着牛仔帽。看来村民们早已等着客人,一看见我们就唱歌鼓掌。我也跟着拍手,然后勉强听得出一个字,“amahoro”,“和平”的意思。琼凑到我耳边翻译:“和平,团结,和解。埋葬种族屠杀思想,将它烧毁。”
“这是村民集会,”他继续耳语,“他们正在计划官方和解周的活动,时间在这个月底,塔西斯过来督导。”我点点头。
“他,”琼指着正在发言的年长村民,“正在说明村子的计划,包括种树、准备食物,还有庆典。”
轮到塔西斯发言,他强调良好治理的价值,讲了很久还没讲完。琼偷偷翻了个白眼:“这些政治人物啊。”
忽然有十几个村民起立,其他人拍手喝彩,之后他们又坐下。
“那些人刚刚正式获得饶恕。”珍解释:“他们已经做完补偿,所以得到原谅,永远受到村子欢迎。”
我听了一愣。19年前这个村子像是屠宰场,胡图族与图西族两方厮杀。如今通过认罪与补偿,加上众人齐心推广和平理念,竟然就能和谐共存。
“接下来换你哦。”珍提醒。连我也要? “是传统,有外籍人士来村子的话,都得讲讲话。”
对这种活生生的奇迹,要说什么好?先说句murakoze吧,这是感谢的说法。
“这位是琼恩吗?”有个村民大声问。不是,琼代答。
琼恩是另一个白人,上个月来过。
我在心里怀念祖父,真希望他的魂魄可以来这块圣地看看。接着我告诉村民们,从比较遥远的关系来看,我也勉强算是所谓的受难者、幸存者,而来到卢旺达之后,我有许多感悟,因此我对于自己的先人们有了前所未见的同理心。我从小到大的感受都没有此刻这样深刻。宽容、和平、温暖,这才是爱。与我家客厅那种无止境的悲苦哀痛不同。那里传承的伤疤永不能愈合,没有罪人可以像我方才所见,起立接受大家鼓掌。对以前的我来说,那太过奢求。
真希望我自己的国家如这小村子般懂得宽恕之道。美国酷爱刑罚,仇恨心态化作数百万座牢房。监禁成为文化的一部分,所以托克维尔及古斯塔夫·博蒙(Gustave Beaumont)1831年到访美国以后,对于监狱人口数大感惊叹,直说监禁已然是美国的国家仪式,被视为“治疗社会败坏的特效药”。哲学家伊曼纽尔·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说:“宽恕万能的社会将会冷酷无情。”然而刑罚万能的社会则野蛮残忍。美国文化灌输我们的并非宽恕,而是将报复当作正义。
我感慨自己家乡的社会支柱与此地不同。支柱在这里实实切切:集会结束后,琼和我一起摆姿势,站在村里的和平纪念柱前面拍照。它竖立在集会场中央,上面写着“Amahoro N'aganze Kw'isi Hose”,意思就是“愿大地永远和平”。
傻子才能笑看牢狱
回去的路上尘土漫天。我和塔西斯、琼在公车站附近的自助餐厅用餐,赶回矫治署之前塔西斯在我的笔记本上留下一段话:“Umugabo mbwa aseka umbohe”。
“卢旺达的古谚,”他解释,“意思是‘傻子才能笑看牢狱’。你这段旅途会很辛苦。”
时间有些紧迫,我回到NAR组织与桑托斯会合后,搭乘小巴再度出发。迟到了,所以我们快步登上阶梯冲进混凝土大楼。“正义,矫治,知识,生产”是矫治署门口的题词,我觉得听起来极度先进、追求效率,换句话说就是非常具有当代卢旺达风格。例如BBC曾经报道过,卢旺达有“粪便发电监狱”这类基于创新思维的设计,有些监狱75%的电力依靠人类排泄物。
“没有身份证件不能进去。”门口一位严厉冷漠的女士拦下我。
“拜托通融一下好吗,我们得进去开会。”我哀求道。桑托斯淡淡说了一串卢旺达语,我挤出甜美笑容尽量压低姿态。
那女人终于妥协。又爬了一段楼梯,进入办公室等候。房间里面有一幅大型的卡加梅总统肖像画。
我解释之前通信时就提过的计划动机,可是署长玛丽听完后表示:“这里不是这么做事的。”接着她语气强硬,“这个计划我无法核准。”
桑托斯身子前倾想要讲话,我出面打断。
“没错,您说得对。”我附和。桑托斯看着我,神情不解。“你们有你们的程序,有所逾越是我们的错,很抱歉。”然后我取出约翰·杰伊学院的名片,放在双方中间那张咖啡桌上。
“不过若您有机会到纽约,还是希望您能抽空来我们大学看看,向教职同仁说明贵矫治署惊人的成绩,毕竟您已经是这领域的权威。”
玛丽拿起名片仔细看了看。“约翰·杰伊,”她喃喃自语后望向我,“是一所很有名的学校,对吧?”
“是美国在刑事司法领域的顶尖,因此很希望您也能到纽约参访。”
“约翰·杰伊……”玛丽又自言自语。
其实之前我就说过好几次我的背景,连请求函上也注明了,但显然直到此刻,名片拿在手里,她才真正注意到。玛丽迟疑一会儿,接着奇迹出现。
“让这位教授进去吧。”她对助理说,“无关加害或被害,也不是单一个人的创伤,而是整个社会的问题。我们的目标也是凝聚社会整体的力量。”玛丽忽然这么说,桑托斯听得瞠目结舌。
“你们的计划也着重在社群重建,十分有意义。好,我们会让教授和学生进去,时间定在星期五。”
“不好意思,有没有可能安排在明天?”我恳求说,“因为非常不巧,我星期五就得搭机返国。”
“可以,没问题。”玛丽带着助理出去,进入另一个房间。桑托斯盯着我,神情夹杂着迷惑和敬仰。
“真是太棒了,贝兹。我觉得很……很感动。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做到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虽说很开心事情有所进展,却不免觉得可悲。关于监狱,关于生死,这些决定可以如此任意。在美国,我也亲眼目睹过无数次,假释通过与否决定了学生未来,但是为何通过或不通过,并没有清楚合理的说明。除了学术地位,我在卢旺达没有任何管道或理由能促成这计划;在纽约的学生西奥也一样,服刑22年期间表现良好,已经确认获释之后会有工作,还能以体保身份进入大学,加上他是三个小孩殷切期盼的父亲,除此之外,确实没有任何理由了。但他的假释案没有通过,再犯记录明确的斯蒂芬却能出狱。“罪行性质考虑”,假释审查委员的决议书上只有冷冰冰的这样一句话。
回来时,玛丽手上拿着主管机关的正式授权书:
根据NAR组织于2012年11月5日送达卢旺达矫治署之请愿书,于此许可贵单位11人团队参访卡萨博(Gasabo)监狱,以期协助全国监狱狱友复归社会。贵单位之代表团可于一般会客时间进入卡萨博监狱。
将他们视为人,人与人才能和睦共处
隔天到了NAR组织办公室,行程已经规划完毕,桑托斯打印分发。学生们开心谈笑,帮忙将一箱箱饮用水搬到车上。
“就是今天。”他向我打招呼,身上穿着白色POLO衫,背面印了NAR组织的标语:“充实青年成为活跃公民。”
40分钟后,我们抵达目的地。卡萨博监狱的外观是方正砖造建筑,围了刮刀式刺网,有一座类似角楼的哨塔,居高临下看着基加利郊区的小巷,整体有种中古欧洲风味,与纽约上州的监狱相仿。我想这并非巧合,非洲监狱本就源于西方殖民,16世纪时沿岸地区的碉堡军营中设有拘留所,提供奴隶交易时的禁锢,以及帝国侵略部队的规训惩戒之用,并且维持到18世纪80年代。
20世纪早期,非洲大陆建置监狱时依旧模仿殖民时代的设计,重心放在控制,还有阶级的塑造强化,所以有许多隔离空间极富戏剧氛围,一具具黑色躯体被关在里面遭到践踏羞辱。监狱外观无声中道尽千言万语,西式高楼整齐排列,用意是教化里头的野蛮土著,因此他们必须被塞进拥挤的牢房。我眼前这座监狱是典型西方霸权的象征,即便殖民时代的主子们离去了,却留下伤口持续发炎溃烂。
穿过正门的路途轻松自在,而且狱方准许我们使用摄影机和移动电话,不过要先在办公室等候进一步通知。学生们依旧活泼谈天,情绪平和。墙壁上有一幅裱框的卡加梅肖像、标示监狱所在位置的地图、说明管理层级的表格,以及黑板上列了好几串数字。艾瑞克和桑托斯与官员交谈,我听见几个英文单词:“到此为止”“种族屠杀”,以及“重建和平”。
一位监狱管理员前来接待,是个很有朝气的女性,进来以后堆满笑脸说:“贝兹教授,非常欢迎。”与我握手以后她指着黑板,解释数字4528是当天狱内的囚犯人数。
接着她带我们走出办公室进入监狱,绕到一栋像工厂或者说车库的楼房。路上遇见一群群囚犯看似在散步,但都没有正眼瞧我们。囚犯身上的制服颜色鲜亮,已判刑者是橘色,等候审判者是棉花糖一样的粉红色。气氛平淡,不像美国监狱仿佛时常从暗处透出鬼祟的视线。
有大约100名囚犯安静坐在木头长凳上,有些看起来才20出头,也有一些过了中年。我们在他们正对面就座,艾瑞克拿起麦克风开始介绍,一直重复“murakozes”(感谢)这个词。
接着是唱歌和鼓掌。一个卷发、英俊、穿着卡其色制服的帅气狱警出面,他先自我介绍叫做罗尔夫,表示今天担任翻译,会一直在我耳边低语。
“我们为爱而来。”桑托斯说完引来一阵拍手:“今天我们想与大家谈谈时事,关于性别这个议题。两性平权究竟是什么意思?”
之后讨论颇为热烈。学生们轮番上阵,但看得出来都在桑托斯指挥之下,而且他表现相当好。我很惊讶原本沉静的他可以变得这样健谈活泼,是个十足的领导者和老师。
“国家可不可以交给女性领导呢?”桑托斯问。
“不行!”有个囚犯大叫,“之前这监狱就是给女人管,换成男人做主以后好多了。”
“女人太情绪化了,怎么治国!”另一个囚犯嚷嚷。
有很多异议。
“胡说八道,男人和女人都会情绪化,”我左边一个囚犯也加入讨论。会场气氛热络,每个人看起来都很自在,能在场见证是种荣幸。学生带领囚犯分小组进行更深入的对话。
“你的枪呢?”我问一旁的狱警。
“我们不带枪。”罗尔夫这么回答。监狱里几乎从未出过暴力事件,秩序倚赖囚犯自治团体维持,他们选出主任与分区管理的小组长。罗尔夫笑说,其中一区被大家戏称是“得克萨斯区”,因为那边的囚犯比较有钱。负责维护安全的小组长的正式职称是监察员,有了他们以后,狱警连进入监狱的次数都降低很多。选举定期举行,小组长通常是种族屠杀事件的犯人,教育程度并不低。事实上,种族屠杀罪犯整体的教育水平较高。
老实说,看着这群囚犯的时候,我仍旧下意识回想到那天看到的头骨。有100万这样的人。接着我脑海闪过:尸体、强奸、砍刀。他们杀了人,这些人是凶手。可是眼前所见的事实是,彼此同为人类,而且面对着逃过自己迫害的幸存者也能表现得如此和善合群;幸存者也大方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我的脑袋和心灵都困惑了。
“美国的监狱比较严苛?”罗尔夫问。我点点头。“听说那边不给囚犯用网络?怎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但确实如此。他听了很惊讶,接着告诉我在卢旺达这边,存在一种监狱经济,囚犯从事诸如洗衣之类的劳务或生产商品,大半接得到外界提供的工作,可以留下收入的一成自用。
“囚犯可以出去工作?”轮到我大吃一惊。
“当然啊,”罗尔夫那表情就像在说你这傻白人,“我们还和他们一起打球,彼此之间没什么分别。”“最大的区隔,”他指着自己上半身,“就是衣服不一样而已。”
“可是,”我忍不住了,“应该也有狱警是屠杀幸存者?要他们和囚犯平起平坐,不会很煎熬?”
他又瞪着我。“不会啊,”罗尔夫语气肯定,“不就是你们所谓的……宽恕?”我可真是个傻白人。
我哪有这么无知?潜藏心中的那个愤世嫉俗的纽约人浮现,我开始寻找卢旺达这套和平假象的瑕疵,认定底下藏着贪婪与自我中心。我找了又找。宽恕?即便尚未看到卢旺达全貌,也许他们的社会依旧分裂,“盖卡卡法庭”有问题待解,政府过度干预言论,每个人都被思想改造了才总将宽恕挂在嘴边——但事实上,我目前所见的成果太过惊人,就算只是表面功夫,仍难以否定其价值。行为心理学告诉我们:说了无数次“宽恕”,我们真的就能将宽恕融入生活,一直提倡刑罚反而会陷入混乱深渊。
小组讨论结束,各自发表心得,又是轮番演讲、握手,双方都笑得开心。意犹未尽,但时间很快到了。
“我们还有很多要向你们学习的地方。”告别时罗尔夫和我多聊了几句,他觉得美国的高科技安保措施以及官方监禁程序都很棒:“希望你在这里也有收获。”他可真是太妄自菲薄了。
志愿者团队走出监狱,旁边一群群穿着制服的囚犯没有大惊小怪。一个女学生冲过来挽起我的手臂,看起来乐坏了。她说这次体验很好,十分期待下次机会,也希望能与囚犯有更多相处时间,她觉得他们聪明、有趣,提出很多创意想法。
“这一趟真的……嗯,好棒。”回程车上,另一个学生也笑得开心:“看得出来他们同样很雀跃,小组讨论的时候非常有想法,脑筋都很好,我也跟着兴奋起来。其实我们可以从人犯身上学到很多东西。”
回到办公室,桑托斯也有所感慨:“我们要更努力创造美好的世界。这也是重建和平的过程,确保监狱里的囚犯就像外界公民一样是人类,这样等到他们回家,人与人才能和睦共处。”
桑托斯是真实的人,这里的学生都是真实的人。他们是种族屠杀的幸存者,刚刚进监狱探访的是屠杀事件的凶手——说不定杀死学生父母的仇人也在里头。但他们回来以后乐昏头,惊觉“他们”就是“我们”,犯下兽行不代表沦为禽兽。如罗尔夫所言,双方区隔不过是身上的制服。
我怎么说得出这种话?看过大坑里面的头骨,我怎能认同手段残暴的杀人凶手?可悲的是,单就20世纪来看,地球上有超过5000万人死于所谓“文明”的政府手下,其中包括纳粹德国、土耳其对亚美尼亚的种族屠杀等等。这些例子说明了良善的老百姓很容易摇身一变成为刽子手。到了阿布格莱布监狱的年代,赤裸战俘被迫叠罗汉,只因为美军想要站在人体积木前面拍照留念;又或者逼他们套上狗链,甚至互相口交,士兵在一旁鼓噪欢呼。
真相是——恶存在于人性,普通人和施暴者的区隔并非恶的有无。恰好相反,我们应该提醒自己:若是机遇不同,双方立场可能就会对调。
我和学生告别时心里满是踏实,知道监狱访问计划交到他们手中一定能够长长久久。毕竟已有基础架构和官方许可,甚至找到赞助单位。后来,桑托斯告知计划扩大到全国各地监狱,时间因此拉长,活动内容加入电影、运动和艺文,相信成果会更加丰硕。
我在基加利国际机场内的波本咖啡厅等候班机时,取出德斯蒙德·图图(Desmond Tutu)的《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No Future without Forgiveness)。图图说:“宽恕并非无视已经发生的过去,而是毫无回避认真面对,最后拔除记忆上的刺,防止毒性扩散全身。宽恕代表理解犯行者,发挥同理心,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感受究竟是什么样的外力、压力迫使他们采取那种行动。”
我见证卢旺达实现图图的理想,实践自己一路上接触到的学者、思想家所提出的见解。我亲眼看见何谓同理心,何谓补偿,还有将和解这个概念发挥到淋漓尽致。于是我也可以引用那句流行语告诉大家:不必听信我,但应该听信他们。
虽说最后我在卢旺达只去过监狱一天,实际上我时时刻刻看着当地人对牢狱的体悟。这个国家自身正在服刑,受害者是尚未回归自由的人,由外界公民对他们做出补偿。卢旺达也是个巨大的法庭,进行着巨大的司法实验,它完全转变了我们对于监狱的概念。世人大半还相信惩罚随罪行而来,我却在这里看见截然不同的循环,以治愈、弥补及人性中最崇高的宽容为根基。实验之中,我目睹最悲惨的浩劫生出了崭新理念,相信纵使没有监狱,受害者与幸存者的苦痛仍能以超乎想象的方式得到平复。
卢旺达为这趟监狱之旅提供了坚实的起点。若要重新审视司法制度,必须长时间与幸存者、受害者相处——他们才是思考犯罪问题时的优先。所以接下来我要进入加害者的世界,也就是位于南非的波尔斯穆尔监狱(Pollsmoor Prison)。
[1]“gacaca”一词源于金亚卢旺达语(Kinyarwanda),意为“草地上的司法正义”,也就是由部落成员充当裁判者,是一种传统式小区审判体系。——编者注 [2]《圣经》中译本译为“拔示巴”或“巴特舍巴”。——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