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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帝国的衰亡》第二十八章 最后一次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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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日本向南弯弯曲曲朝福摩萨伸去,象条七百九十英里的长尾巴,是一串由大约一百四十个岛屿组成的琉球群岛。在这个群岛的正中,就是守卫日本本土的最后一个重要堡垒冲绳。这个岛呈窄长形,南北长六十英里;中部附近只两英里宽,地势平坦,可筑机场,还有两个深水湾,宜做海军基地,是入侵日本本土的理想中继地区。该岛的气候是亚热带气候,受黑潮(太平洋湾流)和小笠原暖流影响。空气湿度终年很高,雨量很大,而且没有规律,有时一天下的雨等于一个月的平均雨量。从五月到十一月,每月要有两次台风袭击。

冲绳是东方的交叉路口,与日本、中国和福摩萨的距离几乎都一样,它既受上述三者的影响,也受南太平洋诸岛的影响。一三七二年,冲绳被明朝的创始人占领,编为进贡地。两个世纪以后,从九州来的日本人劫掠了该岛,但仍允许当地居民继续向中国进贡。这种独特的双重从属现象一直延续到一八七五年。那一年裕仁的祖父派兵完全控制了琉球群岛。四年以后,明治天皇正式吞并该群岛,规定日语是官方语言,派出知事取代冲绳王。作为殖民地,冲绳的四十五万居民——大部分聚居在南部比较适宜于居住的地区——仍象世世代代那样,主要以农业为生,生活艰苦。

尽管这样被忽视,但是,到了与英美开战时,冲绳却成了帝国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并作为日本的四十七个都道府之一在国会里有代表。名义上说,冲绳的居民是一等公民,但是本土人却没有把他们看作社会上的平等者。冲绳人继承的传统是混杂的,他们认为自己是日本人,与东京居民一样效忠天皇,不过,他们大多数人却象中国人一样崇拜祖先,他们的狮子(用奇形怪状的狮子表现出来的守门神)既是中国式的也是日本式的。但只有在冲绳,才把各种大小姿势和各种色彩的陶筑狮子安在瓦屋顶上,随时准备袭击任何不友好的闯入者。

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头三年里,在琉球群岛驻防的日军不到六百人,到一九四四年四月一日,才在冲绳配置第三十二军 (三个整师团和一个旅团)。同年底,由于精锐的第九师团被调至福摩萨,力量大大削弱。然而,三十二军军长牛岛满中将——他是个冷静而干练的军官,不久前曾任陆军土官学校校长——却仍有一支相当雄厚的力量:满洲开来的一万四千人的第二十四师团,包括几千名冲绳新兵;第六十二师团,一万二千人,主要是曾在中国作战的步兵,以及第四十四独立混成旅团的五千人。他还拥有一个坦克连队(团),十四辆中型坦克和十三辆轻型坦克,各种炮兵部队,拥有相当大量的二十二毫米机关炮、七十五毫米的火炮、一五o毫米榴弹炮、八十一毫米臼炮,以及二十四门三二o毫米、能发射六百七十五磅的炮弹的臼炮。

除此之外,牛岛还有两个船舶工兵连队(团),各种各样的勤务部队和一支拥有二万人的殷切要效忠天皇的民间防卫队。

第九师团的调走迫使牛岛重新制订了防卫计划,以便最大限度的使用其余部队。他几乎肯定敌人将在岛的中下部西海岸沿着宽广的渡具知海滩登陆,因此他把兵力集中在南部。他还开始尽可能把海军和后方部队改编成第一线兵。他从为了驾驶自杀攻击艇而成立的海上袭击大队(营)抽调出五千五百人当步兵。虽然这些步兵装备差,又没受过多少训练,但是,他们都很想在陆上作战。另有一万名海军人员也被改组成部队,由一名海军将领指挥。为了使更多的军事人员能参加战斗,把三千九百名冲绳人临时编入第三十二军,作为劳务部队,六百名学生被分在各司令部当传令兵、勤杂兵或报务员的助手。一群热情高涨的高中毕业生被训练来参加战斗,其中七百五十人组成一支特别“铁血勤皇队”,训练他们深入敌后开展游击战。

在冲绳两大城市那霸和首里上方,有着防守的理想地形。牛岛就在这里建立防御阵地,包括一系列同心碉堡。这些碉堡朝北,横断全岛。在高地和丘陵有无数洞穴、暗堡和炮台,还用错综复杂的地道相连。连星罗棋布于乡间的七弦琴形状的中国式墓碑也不顾许多冲绳老年人的反对被改为碉堡。如同在疏黄岛一样,牛岛的战术是让敌人上岸,只在准备好的阵地上与之交锋。到三月间,包括“防卫队”在内的十万名守军已各就各位。主要的防线由两个最有经验的师团防守,第三师团第四十四混成旅团则部署在冲绳南端,以防敌人在该地区登陆。岛的北半部只有象征性的防御——两个大队(营)。

牛岛正确地预见到美国人的计划。他们将于渡具知海滩登陆,虽然南部也有一支佯攻部队上岸。这个代号为“冰山”的战役,是陆海军的联合行动,由曾经反对入侵福摩萨的斯普鲁恩斯将军任总指挥。所有地面部队则由陆军将领西蒙·博利瓦·巴克纳率领——他也是反对入侵福摩萨的。他的父亲曾是美国内战时期南军最初的将军之一,曾从北军的狱中逃出,小巴克纳膘悍刚勇,好走极端。在阿留中群岛战役中,他曾睡在单薄的草席上只盖一条被单,为了训练自己不戴眼镜能看书,他常斜着眼看东西,他的第十军由六个有战斗经验的师组成,一半是陆军,一半是海军陆战队,陆军曾在圣埃斯皮里图和莱特训练和演习,海军陆战队则利用瓜达卡纳尔。把十八万三千名攻击部队和七十四万吨货物运往战场的任务是异常艰巨的。必须动用四百三十艘攻击运输舰分别从西雅图到莱特的十一个港口装船。

第一步,是要在三月二十四日拿下那霸以西十五英里一群多山的小岛庆良间列岛。要对付的只有七百五十名守军,但他们却分散在丘陵和山洞里。到当日黄昏,这些岛屿很明显马上就会成为美国的海上飞机基地和舰队的停泊地。

同一天,开始对冲绳进行有组织的舰炮轰击。一个星期后,蛙人公开在渡具知海滩排除障碍,引发地雷,陆地上的日本人既钦佩又难过地看着他们,但服从命令不开枪。炮击于三月三十一日达到高峰。炮击停止后,负责指挥登陆准备的海军少将布兰迪宣布,“准备工作已足以保证登陆成功”。就在此时,二万七千二百二十六发五英寸或更大口径炮弹已在冲绳岛落下。炮击效果似乎是摧毁性的, 但主要防线仍几乎完整无损,四月一日拂晓——那天是复活节——舰炮射击又一次唤醒牛岛的部下。西海岸的守军从掩蔽处探头往外一瞧,看到了可怕的景象:有一千三百艘舰艇云集在近海。

那天是“l日”(代表love“爱”)。八时,满载着头戴钢盔的攻击部队的登陆艇开始向海滩前进,坦克登陆艇放出两栖裴甲车和两栖牵引车。整个上午,两个陆军师和两个海军陆战队师的上岸过程中,他们几乎没有遇到抵抗。“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罗伯特·谢罗德写道。“我活得比我原来估计的久了,”第七师的一个步兵登上一个山头时说。他的话反映了大家的想法。到晚上,已有六万余美军登上一个长不足三英里宽不到一英里的滩头阵地。除了在瓜达卡纳尔登陆未遭到抵抗外,这次登陆是在任何一次大规模登陆作战战役中代价最小的——死二十八人,二十七人失踪。“我们在规定登陆时间开始后一个半小时上岸,没有人向我们开抢,甚至连脚也没有湿,”美国兵喜爱的记者厄尼·派尔报道说。在冲绳登陆是件轻松愉快的事。

第十军迅速全线进击,在机场周围稍微遇到“防卫队”一点抵抗。到第二天结束前,嘉手纳机场不但已经攻下并己修复,可供紧急着陆使用。第三天,转向北面的海军陆战队把冲绳拦腰切断,分成两半。南下的陆军继续遭到零星抵抗,在日军指挥部所在地岛袋村,他们遇见两个颤抖的日本老头儿,不断向他们鞠躬。其中一人是村长,另一人是村议员喜纳昌盛,是个教员。喜纳曾说服一千三百名村民留在村里,不要逃到乡间去冒饿死的危险。

“美国绅士们,”喜纳喊道,“我们是冲绳的基督徒!”

美军警惕把枪对准这两个冲绳人。大家紧张地等了几分钟,直到来了一个当翻译的日裔美国人托马斯·比嘉。“老师,”他抓住喜纳的手喊道,“喜纳老师,你不认识我啦?我叫比嘉太郎。在小学时,我是你的学生。”

那天,美军分头向南北纵深推进。敌人在哪里呢?海军陆战队第十二团的詹姆斯·布朗中校写了个纸条给师部军需官:“上校,请给我们一具日本鬼子尸体。我部下许多人还从未见过日本人。我们会替你把他埋掉的。”

·2

由于没有任何方面的支持,小矶首相的政权已注定要垮台。尽管如此,他们竭力试图挽救他的内阁,却无济于事。他初则向天皇建议大改组,继又提出辞职,使天皇其名其妙。他也向木户提出改组的建议,木户的反应很冷淡。小矶垂头丧气再晋见天皇。他的冒冒失失使天皇很难堪,只说了一句“慎重研究”。

天皇的话是婉转地暗示小矶下台,但小矶继续献媚求宠。他对东久迩宫说, 如果让他复出,他能“把这场战争打好”,可以任命他当陆相。他抱怨说,陆军曾一再拒绝他要换掉杉山陆相的请求,他准备直接向天皇提出这件事。天皇陛下还是不表态。

为了挽救自己的政府,小矶已用尽了一切办法。一气之下,他四月四日下午对木户说,他准备次日辞职。内大臣的最重要的作用就是挑选新首相。按照传统, 木户必须首先召集重臣征求意见,然后再向天皇提出建议。但是这次却必须立刻进行初步调查,以保证挑选出来的人既能为和谈努力又能被陆军接受。

这是个破例的做法,但却是天皇陛下完全同意的。四月五日,在小矶向天皇提出正式辞呈的同时,木户侯爵分别试探了四位军方首脑。他说,现在也许是建立“大本营或战争指导内阁”的时候了。这个内阁的首相当然是个军人,不但要能控制国务,还要能控制最高统帅部。然而,陆军参谋总长梅津和陆相杉山都对这样一个内阁表示冷淡。梅津承认,冲绳的战况很糟,但日本“必须准备打到底”。杉山也同样悲观,但仍抱着希望认为俄国打败德国后可能会向她的同盟国建议与日本讲和。海军军令部总长及川古志郎对战争的结局将会如何拿不出定见——他不相信冲绳一战如果打胜就能结束战争;敌人是会再一次进攻的。

这三个人的意见向木户表明,统帅部私下已认识到,战争是打不赢了。至于第四个人,即海相米内,他的秘密鼓吹和平,木户当然是很清楚的。此外,米内已物色到一位合适的首相人选,铃木贯太郎海军大将。木户觉得这个推荐似乎是理想的。这位前侍从长是个“大人物”,天皇曾亲切地称他为“亲父”。

下午五时,所有重臣——除若椒男爵因火车晚点未赶到——都聚集在宫中,挑选新首相。木户和枢密院新议长也参加(原嘉道于一九四四年逝世),新议长刚好就是木户看中的首相人选——铃木大将。东条是第一次以重臣身份出席会议,他警惕而咄咄逼人,从一开始就使人看出他反对任何主和派人选。全体重臣都反对他,但不公开表露出来。他们生怕惊动好战主义者,不能冒公开冲突的风险。

“小矶的辞呈说,无论是国务还是统帅机构都需要改正,”东条说。 “这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既是提问又是挑战。

“小矶首相没有加以专门的说明,”木户回答说。

“战争期间政府更迭频繁不好,”东条以挑战的口气说,“下届内阁必须是最后一届!目前,国内有两股思潮,一派人认为为了确保国家的未来必须打到底,另一派人则想迅速实现和平,即使无条件投降也在所不惜。我认为我们必须先解决这点。”

“下一届内阁必须考虑各种各样问题,”冈田启介海军大将说。他象铃木(冈田私下也有意让铃木当首相)一样,在“二·二六”事件中死里逃生。“这是一届肩负日本命运到底的内阁,它将集结国家的全部力量。和战问题不能在这里决定。”

室内一时沉默下来,气氛别扭,两位文官,即平沼和广田,想抚慰东条一番。两人都假情假意地说,战争一定要打到底。重臣们开始讨论未来首相必须具备的条件,却没有提出具体的人,一小时过去了,最终还是枢密院议长铃木建议从重臣中选择一人担任。“当首相是很累的差使,我想请我们当中最年轻的近卫公爵出任。”

近卫谢绝,他由于自己过去三届内阁所犯错误以及施政不当而名誉受损。平沼根据这些理由同意不让近卫出任,他重申(说给东条听的)战争必须大力进行下去,然后他提出木户和冈田的意中人选——铃木海军大将,在座的都表示赞成。

“我同意,”近卫说。

“这意见很好,”若椒说,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参加会议,并连声道歉。 “没有再好的人选了。”

铃木自己却反对,他曾答应家里人不接受这个职位。“我记得我曾对冈田将军说过,如果军人掌政,必定会把国家引向失败。罗马的覆亡,德皇的下野和罗曼诺夫王朝的命运都证明了这点。鉴于这个原则,我不能接受这种荣誉。另外,我的听觉也不灵。”

平沼请求他重新考虑。“公众信任你的正直和忠诚。”

就是东条也难以不同意铃木——他是个虔诚的道教徒,没有野心,出身于军人世家,他兄弟是受人尊敬的陆军大将——但他还缺少一项重要的资格。东条先是赞扬他一番,但对他的军人不应过问政治的信条却提出异议。“敌人越来越沉不住气了。他铤而走险,可能试图在日本本土某地登陆。那时,保卫本土将是生死存亡的事。政府和统帅部必须融为一体。因此,首相必须现役军人才行。”他提议鈿俊六元帅出任首相。

木户控制住自己。“你的意见呢,广田先生?”

“咱们得从陆军或海军里选个能控制和领导他们的人。”

“请发表你的意见,冈田将军。”

除了铃木外,冈田不愿提别人,而东条义断然拒绝选铃木。冈田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所以,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木户承认,本土不久就将成为战场,因之,新内阁必须得到全国的信任。然而,就在这点上他与东条分道扬镳。“我个人意见是,”他说,“希望铃木阁下能出马。”他把脸转向东条。

“我们必须以比你更大的视野来看待时局。”

东条眼瞪瞪地望着木户。直到此刻之前,他一直抑制着他对木户的憎恨心情,他认为自己的下台是水户造成的。“要非常谨慎,不然,我怕陆军会不服。如果是这样,新内阁就会垮台。”

这句话,与其说是吓倒了木户,倒不如说是激怒了他。“陆军不服可是非常严重,”他说,“你自己是否也这样想?”

“我不能说我不这样想。”

木户寸步不让。“这次会议的气氛确实是充满反军情绪的。国民也许会不服从陆军!”

东条的高压态度惹得冈田也奋起行动。“在这样一个危急关头,”他愤怒地大声说,“一个曾当过首相的人怎敢说陆军会不服!”

东条自知话说过了头。“对不起,”他说,“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我的意思是说,陆军不会同意这样的人选。”

东条孤立了。会议的整个趋势不利于他。

“我将牢记这一切,”木户总结说,“向陛下陈述我的见解,请陛下裁可。”几分钟后,八点钟,会议休会,重臣们到附近一间房进晚餐。饭还没有吃完,木户请铃木同他一起回会议室。“如果由你组阁,”木户对他说,“我们将要你担负重大任务。”铃水固辞;他认为自己不宜担任此职,也缺乏信心。

木户坚持要他出任。时局太险,不容许他以军人不得过问政治来推辞。“还不止是如此,将军。我们必须向天皇举荐陛下绝对信赖的人。”

铃木投降了。“如果陛下命令我组阁,我就接受,”他说。他的声调既不动感情,也没有丝毫勉强。十时,这位七十八岁因年老弓背的海军大将,走进天皇书斋。除侍从长藤田尚德外,只有天皇陛下一人。他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我命令阁下组阁。”他没有按传统发表几句训诫和组阁条件。

“陛下器重,我不胜欣喜荣幸。但正如在今天下午的重臣会议上那样,我恳请辞去。”不到一小时,他已两次变卦。“我不过是陛下一个卑贱海军军官,对于政治毫无经验。另外,我也没,有政见。我的座右铭是遵循明治天皇关于军人不要干预政治的格言。因此,恳请陛下宽恕,我不能领陛下大命。”

天皇会心地微笑。“铃木,我懂得你的意思,理解你的处境,但在紧要关头,除你之外,没有人能担当此重任。我委你以大任就是这个原因。”

铃木缓缓退出说,“如陛下准许,我想再全盘考虑一下,”但是,天皇的诚意已又一次使他决定改变主意。由于他担任过七年多的侍从长,他还能正确理解陛下没有说出的话:尽早收拾战局。

·3

当晚在濑户内海,大大小小的告别宴会使第二舰队的超级战列舰“大和”及另外九艘军舰充满活跃气氛。第二舰队司令伊藤整一中将曾得到联合舰队司令丰田大将的命令,要他率领这些残余舰只去袭击停泊在冲绳海面的敌舰。丰田把这一自杀性出击通知了联合舰队的所有指挥官:

“帝国命运确实在此一战。卑职已号召,组织一支海面特攻部队,以壮烈无比之英勇突入作战,以此一举振我帝国海军声威,发扬帝国海军海面战斗之光辉传统,荣光后世。各部队,不论是否特攻部队,都要下定决心殊死奋战,彻底消灭敌舰队,为皇国奠定永恒基础。【战后,丰田将军说:“我那时非常清楚,没有飞机掩护的军舰特会遇到什么命运,也知道成功的可能性很小。然而,我们必须尽力去援助冲绳的部队。”——作者注】”

古村启藏少将在他的旗舰轻巡洋舰“矢矧”为第二驱逐舰队军官举行的宴会是狂暴喧嚣的。每艘军舰都只有刚够单程航行的燃料,军官们知道此去必死无疑。这倒使他们无所顾忌了。军官们在高唱《樱花之歌》这首歌时,古村和“矢矧”舰长原为一大佐离开了他们,随意到舰上各处看看。在水兵船舱,他们发现部下在吊床上睡得很安宁。在轮机室,有个轮机兵满身大汗地检查发电机,他对原说:他要绝对保证到冲绳后不发生电力故障。

原深受感动,又加喝过酒,爬上了甲板。他靠着一根柱子站在那里,心下万分高兴。“日本万岁!”他一边喊,眼泪一边流下面颊。“矢矧万岁!日本万岁!”

丰田的参谋长、曾参加过袭击珍珠港以及中途岛和瓜达卡纳尔海面航空母舰战斗的老将草鹿龙之助中将曾极力反对第二舰队的自杀性出击,“大和”本来可以在保卫本土的战斗中发挥更大作用。然而,被选派去濑户内海亲自解释这次任务的意义的却偏偏又是他。草鹿于四月六日上午飞往那里(第二舰队于该晚出发)。伊藤懂得这次任务的意义,只有一件事他需要问明:“如果我们在途中就受重创,不能继续前进,那我该怎么办!”

草鹿无法解答他的问题。“这要你们自己去决定。”于是,他们干了最后一杯酒。

“我明白了,”伊藤说。“请不必为我不安。我的心情很平静。我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我心甘情愿出征。”他请草鹿代他向各上级长官致意。草鹿对他们说,这不但是日本的最后机会,也是联合舰队的最后一次机会。他们必须在冲绳海面突破美国的海军部队,让自己的舰只搁浅。“大和”的大炮——射程为二十五英里——能够摧毁敌人的阵地。

大家私下是有怀疑的,但谁也没有说出来。然而,“大和”舰长——有贺幸作少将却求战心切。这个人永远是笑嘻嘻的,每当草鹿说到什么,他总爱拍拍肚皮。原大佐写了一封信告诉家里他将出发去海上攻击:

“……在这次出击冲绳中能担任舰长,既无上光荣又责任重大。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也感到自豪。为我骄傲吧。再会。”

多余的给养都从军舰上卸下来。病号和少尉后补生都被强迫离舰。下午三时,舰队起锚。其时,阳光穿过云雾。原大佐的巡洋舰“矢引”开路,跟着是四艘驱逐舰,然后是“大和”,还有四艘驱逐舰断后。

在十艘军舰缓缓驶出濑户内海的同时,开始了对集结在冲绳海面的美国舰只的十次大规模空袭的第一次。三百四十一架轰炸机进行了近四小时的常规轰炸,三百五十五架“神风”攻击机撞击了美舰。到黄昏,已有三艘美驱逐舰、一艘登陆艇和二艘弹药运载船被击沉,另有十艘舰只受重伤。

在“大和”舰上的伊藤中将,听说目睹三十艘敌舰沉没、二十艘起火的消息后十分高兴。天空,草鹿乘水上飞机跟随着舰队,直至燃料刚够返航才告别,他向舰队挥手致意,小飞机便飞回去。当晚,“矢矧”的一千名海军在甲板上集合,倾听原大佐宣读丰田大将激励他们殊死奋战的最后一封电报——帝国命运“在此一战”。“万岁!”声过后,原又作了他自己的训示,使大多数乘员感到愤慨。他说:“我们的任务,看来象是自杀,而且的确也是。但是,我想强调说明,自杀并不是我们的目标。目标是胜利。你们并不是被赶上祭坛的羊群……一旦本舰受重创或打沉,你们要毫不踌躇地逃生,以便再战。仗还是有得打的。你们切不可自杀,你们要把敌人打败!”

这次,舰上没有响起“万岁!”声。有个大尉,心下不安,打破沉默问道:在军事学院时,曾教导要与军舰共存亡。原明白他的挂念。“在封建时期,”他说, “生命被轻易地浪费,我们是处在二十世纪。‘武士道’的经典说,武士活着的时候要随时准备死。”然而,这并不是说,他们应该毫无意义地去死。“我们要打赢这场战争,不要老想到死。”他号召大家挽回战局。这时大家自发地喊出天皇和“矢矧”万岁。

晚八时,第二舰队小心翼翼地驶过丰后水道的水雷区,进入太平洋。伊藤下令舰队以每小时二十海里的速度沿九州海岸而下。(他的舰队业已被两艘美国潜艇发现。)拂晓时,十艘军舰已开进九州以南的公海。他们把队形调整成环形,以“大和”居中,采取之字形曲折航线南下冲绳,时速为二十四海里。最后一批护航机返航。九州海岸消失后,海上便只有舰队了。

早晨八时,天空乌云压顶,大雨向舰只袭来。一小时后,驱逐舰“朝霜”开始掉队。它发出信号说,发动机出了故障,但将设法修理。不久,它也消失了。乌云渐渐散开。十一时三十分,东方十英里的空中出现一架海上飞机。那是美机。之后,前方某岛上的观察哨发来警报,有二百五十架敌机正向南飞去。

仍然担任第五舰队指挥的斯普鲁恩斯将军曾告诉马克·米切尔的第五十八特遣部队,让敌舰继续南下,用海面部队的大炮去对付它们。但是,米切尔却想利用这个机会永远证明,他的飞行员是能够炸沉这艘最强大的水面舰只的;海军航空兵曾声称他们在菲律宾炸沉“武藏”,但也完全可能是潜艇打沉的。“武藏”的姊妹舰“大和”的突然出现,“提供了证明飞机的优越性的大好时机——如果需要什么证明的话。”

米切尔让第五十八特遣部队第一组和第二组派出飞机后,转身对他的参谋长说:“请通知斯普鲁恩斯将军,除非另有指示,否则我提议于十二时进攻‘大和’出击舰群。”发给斯普鲁恩斯的电报如下:“你攻呢还是我攻?”斯普鲁恩斯在他电报的空白处批上:“你攻”。

午后不久,在“矢矧”舰桥上的古村将军首先看见有飞机飞来。“他们来了!”他对原大佐喊道,舰队散开队形,乘员们奔向战斗岗位。突然,下起大雨,把舰队掩盖起来,但只下了十分钟。“矢矧”的一个观察哨喊道:“左前方发现飞机!”

原转过身来。四十多架飞机穿过低厚的云层俯冲下来。“大和”的一百五十门高射炮和高射机枪踌躇了片刻,然后空中出现一团团黑烟,还有曳光弹。但美机却冲破这道火网。两颗炸弹在“大和”的主桅杆附近爆炸,一枚鱼雷打进这艘战列舰的左舷。

为了逃避这次猛攻,八千五百吨的“矢矧”冲进大雨区。十二时四十五分, “矢矧”中炸弹一枚,舰身震动。几乎就在同时,舰身大震,原来左舷舰身吃水线以下中鱼雷一枚。“矢矧”停了下来,一筹莫展,死在海上。此时,第二队前来进攻的敌机又冲出云端。一颗炸弹炸中前甲板,另一颗炸中舰尾;一枚鱼雷打进右舷舰首。“矢矧”强烈地抖动,原大佐想,它好象是纸糊的一样。

从云块之间晴空飞去的敌机似乎得意忘形。四周突然静得怕人。原察看了自己的受重伤的巡洋舰,十分沮丧。古村想转移到一艘驱逐舰上去,继续前往冲绳。于是,向驱逐舰“矶风”发出信号,叫它开过来救援余生者。正当“矶风”缓缓驶近这艘不幸的驱逐舰时,却被第二批突然从云瑞飞出的美机捕捉住。“矢矧”也遭机枪扫射。古村拒绝登上小艇脱身。他宁死在“矢矧”舰上,也不愿死在一条无名小艇上。

几海里外,“大和”歪七扭八的甲板上躺着一大堆尸体,有的流出肠子,有的断肢缺腿。鲜血顺着甲板排水口外流。舰身已歪,速度降至十八海里。但有贺将军仍朝冲绳前进。下午一时三十五分,第三批美机——象有一百五十架——飞来,集中轰炸已损坏的左舷。“大和”转身逃跑,左舷又中两枚鱼雷——这是第五第六枚——中甲板则中七八颗炸弹。机枪子弹如“雨点般”打来,半数高射炮手中弹身亡。方向舵已被炸坏,舰身倾斜至十五度。

下午一时五十分,负责排水的军官给舰桥打电话:“进水已达到最高限度。为了阻止舰身继续倾斜,必须向右舷轮机室灌水。”这就是说时速要减到九海里,但是,防空指挥官已请求了半个小时,希望纠正舰身倾斜度,以便对空射击。副舰长野村次邮大佐踌躇了片刻。“向轮机室灌水!”他说。

“大和”渐渐平过来。接着左舷又中一枚鱼雷,舰身再次倾斜。下午二时, “大和”中了第八枚鱼雷,这次是在右舷。应急轮舱室来紧急电话:“这里水太多。我们无法再操舵。”轮舵指挥的话音被切断了。

“舰首向北,”有贺将军喊道。按照传统,死人应该脸朝北;有贺也要让即将死亡的“大和”这样做。但是,应急轮舵室的水手已经淹死在岗位上,军舰开始慢慢向左舷打转。舰首的临时救护所已被打掉。舰身又中鱼雷三枚,倾斜增至十八度,时速降至七海里。

巡洋舰“矢矧”正在迅速下沉,甲板已浸水。不管原大佐往哪里瞧,他看见的驱逐舰不是在下沉就是在燃烧。有两艘似乎没有受伤,它们正在“大和”周围来回保护“大和”。古村将军觉得海水已涨到大腿。他看了看表——二时零五分。就在此时他被吸入水中。他明白他的生命就要终结,但在漩涡中他仍然未失去知觉,只觉得过了很久很久才被抛上水面。他在浮着一层油的海水中游动时,看见一人,满脸漆黑。那人是原大佐。在被抛上浪顶时,原看到了六海里多外的“大和”。 敌机象蚊子似地围着“大和”转。但它却仍在移动,多美的景致啊!

在“大和”的舰桥上,副舰长野村发现警报板上的红灯在闪亮。他连忙去看危险发生在哪里。六个灯同时亮了——一号炮塔和五个弹药库。它们是否会连续爆炸呢?一千一百七十发大炮炮弹还只打了三发。如果剩下的炮弹爆炸,那来, “永不沉没”的“大和”就会从接合处爆裂。一个备用警报器装置不祥地响起来,然后,一个接一个响了。他听见有贺在朝他喊:“不能把水抽到弹药库去吗?”有贺的喊声在他听来就象“撕裂了他的喉咙”一样。这是不可能的。注水系统已被打坏。野村静待着会把他们全部报销的爆炸。他想着想着却心满意足起来。毕竟这也不错。这等于是武士的切腹。

二时十五分过后不久,第十二枚鱼雷打进中左舷。野村觉得这倒是缩短痛苦的“慈悲的一击”。如果不立即发布弃舰令,乘员都会遇难。但有贺将军却没有指令。野村沿着狭窄的螺旋扶梯爬上第二舰桥,那里可以观察全舰情况。在正常情况下,最高的甲板离水面是二十五英尺,此时左舷甲板已经浸水,他看到水兵们坐在舰首抽烟和吃压缩饼干的不调和情景。野村不知什么原因对他们的毫不介意态度感到恼火。

舰身两边溅起冲天水柱。野村扫了上部构造一眼。什么东西不见了。旗哪里去了!他再看了看,桅杆已经没有了。天皇和皇后的照片安全吗?在战斗中,这些照片是挂在主炮指挥台上的,因为那是舰上装甲最厚的部位。野村给炮长打电话,炮长说他已将照片和他自己一起锁在舱内,以免军舰沉没时照片漂走。

“大和”倾斜至三十度时,野村给有贺打了个电话。“快完了,”他说。是全体乘员到甲板上集合的时候了。接着,有贺用传声管通知伊藤,再也没有希望纠正倾斜度了。

“舰队司令,长官身体贵重。请跟乘员一同离舰,我一人留下,”有贺下令让全体乘员到甲板集合,然后给仍然在第二舰桥上的野村打了个电话。“副舰长,”他用沙哑的嗓子说,“请立即离舰,向联合舰队报告战斗经过。”野村连声抗议,有贺不理会,“我留在舰上。你一定要活着回去。”

“舰长,”野村坚持说,“我跟你一起留下。”

“副舰长,这是命令”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他让一名水兵把他绑在罗盘仪上。有些水手已开始互相把自己捆在舰桥的罗盘仪箱上。“你们这是干什么?”有贺生气地喊。“你们年轻人往下跳,游泳逃生嘛!”

伊藤也拒绝离舰。他跟参谋长森下握了握手。他的幕僚万感交集地望着伊藤在倾斜的甲板上平衡着身子走开去,伊藤把螺旋扶梯的门打开,消失了。他的副官动了动,准备跟上去,森下却喊道:“八格!年轻人得活下去效忠天皇!”

下午二时二十五分,倾斜度迅速加大,这艘巨型军舰终于横倒。海水涌入声淹没了“万岁!”的喊声。“大和”侧身躺着,象一条动弹不得的鲸鱼。大炮残骸、弹药、一具具尸体无情地滑入大海,灯火也随之熄灭。水兵们挣扎着爬上几乎垂直的甲板,不时被战友们的鲜血滑倒,到顶端后,他们翻过右舷栏杆,挤在军舰的侧壁上。

副舰长野村只觉得身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入海中。他在清澈的海水中看见水兵们在漩涡中“手舞足蹈”。脚下是个深蓝色的无底洞。头上的亮光渐渐消失。眼看就要死了,他突然觉得神智莫名其妙地清醒,他在痛苦中越沉越深,明亮的红色闪光射透海水。一系列冲击波象撞锤一样锤打着他。这真象“天崩地裂”一样——弹药在水下爆炸,野村被推上海面。波浪上面滚着一个个火球。他翻身躺在水面上,他想,“大和”完了,帝国海军完了。

在驱逐舰“雪风”上,舰长寺内正道中佐绝望地望着“大和”——大和的意思就是“日本”——翻身消失在大海中。他给在驱逐舰“冬月”上的舰队新的最高级军官吉田正义大佐发出信号:建议继续前去执行任务。

对方回答说:“救起幸存者后再决定行动方向。”

“雪风”的鱼雷长想放下小艇去搭救幸存者,但寺内制止他。“这次任务不比寻常,”他喊道。“这是一次敢死攻击。‘大和’沉了,咱们也得继续前进。”他又给吉田发出信号,请求重新考虑,然后命令水兵搭救幸存者——但只准救战斗中还有用的人。“不要去管伤员!”。“大和”有乘员三千三百三十二人,只有二百六十九人生还。

在水里的人面临着双重危险——被抛弃和挨美机扫射。美机有组织地在战斗海域编织了一个死亡的图案。原眼看着一架美国水上飞机撇过水面,在附近减速滑行。它朝一片染成绿色的水面冲去。一个美国飞行员从救生筏里爬出来,钻进水上飞机。当它象一只老鹅一样呼呼飞离海面时,原觉得很是羡慕。

几小时后将近黄昏时,原本人和古村将军及“矢矧”的其他余生者才一起被救上驱逐舰“初霜”。古村不慌不忙地擦净脸上的油污,借来一套制服穿上,然后给联合舰队写了一封电报:“我们目前正开往冲绳。”他的整个舰队只有两艘完整无损的驱逐舰,另外两艘虽然未被炸沉,却正踉跄开回日本。古村的电报尚未发出,联合舰队就全部取消冲绳的任务。“初霜”掉头返航。当年正是古村派出第一批飞机飞临珍珠港——从“筑摩”起飞的搜索机——尔今他又经历了日本海军最后一次出击活下来。他亲眼看到了始末。“我算是够了,”他喃喃自语说。

·4

在东京,下届首相的独子铃木一当晚不能成眠,他的父亲在“二·二六”事件中曾奇迹般地死里逃生(穿过胸膛的子弹仍嵌在背上)。毫无疑问,这次他又面临着来自少壮派激进军官的危险。一已经不是孩子,觉得应该庇护他的父亲。次日清早他就对父亲老铃木说,他要辞去在农林省的差使,当父亲的私人秘书。“你别陪我去死,”老铃木说,“我离黄泉已不远,你的日子还长着呢。”小铃木不听——在战败的日本,个人的雄心壮志是毫无意义的。

铃木把冈田启介海军大将请到自己家里,要他在新内阁里担任军需大臣。铃木的建议使他吃惊不小(他退出海军已七年,但仍是激进派军官的咒诅对象)铃木家中的乱糟糟的样子也使他惊讶。铃木周围全是些好心但办不了事的外行人。连电话都用不好,更不用说帮他挑选阁僚了。冈田给他的女婿迫水久常——就是在一九三六年把他从首相(冈田)官邸里救出来的人——打了个电话。“我现在在铃木将军家里,你帮他组阁吧,”他说。既了解政界又了解军界的迫水是“唯一”能使铃木免于犯灾难性错误的人,不到一小时,迫水就辞掉在大藏省的职务,当上内阁书记长官。

铃木的最大的力量在于深信自己是最有资格结束战争的人,但在目前,对于应如何进行,他还心中无数。如果他宣布这样的“失败主义”政策,哪怕只对内阁宣布,他也会被迫离职或遭暗杀。他暂时不得不玩弄一下“腹功”,就是说,在寻求和平的同时假装支持战争。固此,近卫由于铃木没有保证“为和平工作”而拒绝在内阁任职。另一方面,他又匆匆向杉山元帅保证,他将把战争进行到底,还对记者说;“现在是一亿国民都要改变萎靡不振,成为护卫国体的光荣后盾的时候了。当然,我会处理国政,并作你们、我国国民的先锋。我要请你们,我国国民,以勇敢决然的意志,表现出新的战斗力,跨过我的老骨,奋勇前进,以慰皇心。”

此时,铃木还未向任何人透露他的策略,但他的儿子铃木一却本能地理解他父亲的心事,他写了一个通知,把他父亲的真实意图告诉亲密的友人。

新内阁于四月七日成立,不过最重要的职务外相还没有人担任,其他阁僚基本上是根据重臣和迫水的意见选择的。经过深思熟虑之后,铃木看中的必然会策划和谈的人是东乡茂德。调查表明,在珍珠港事件期间抓任外相的东乡曾反对开战,后来,又因为反对东条的“独裁的高压政策”而辞职。

其时,东乡还在轻井泽乡间,这是日本的阿尔卑斯山附近外交人员喜欢去的避暑胜地。他接到铃木的中间人、长野县知事打去的电话转告铃木的意图。东乡的回答是直率的:要同新首相商谈并“取得一致看法”后才能定下来。除非让他放手工作,否则他不准备再任公职。然而,到东京后,他发现铃木不愿放弃“腹功”,即使与观点相同的人密谈时也是如此。“我猜想,你肯就任,心里一定是有主见的,”东乡用很重的九州口音对他说,“现在要处理国务确实不容易,因为战争活动已到了垂死挣扎的阶段。”

铃木的回答使东乡不得不敬而远之。他说:“我认为我们还能打两、三年。”

于是东乡拒绝出任外相。“即使我觉得本人能承担我国外交的重任,只要你我之间对战争前景的看法不同,首相与我就不可能有效合作。”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告终。许多人都认为东乡是主和的,他们轮番给他施加压力。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有六个领导人,包括两个重臣和天皇的首席顾问,硬要他出任。例如,冈田海军大将就解释说,铃木的政策“不一定是不能变的”,东乡可以“帮助修正”。冈田的女婿迫水也为铃水辩护:第一次见面时就谈论早日实现和平,对铃木说来太冒险。“这种话,如果从首相口中说出,而且又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出口,可能会产生不良反响。”

这样的兜圈子东乡实在不懂。对实现和平,如果铃木同意他的意见,为什么在私下交谈中不让他知道呢?如果铃木连他看中当外相的人都不信任,在未来危急的日子里他们怎么可能合作?

下一个请求来自内大臣。木户的秘书长松平透露,天皇本人希望结束战争。这种协调一致的邀请使东乡再次来到铃木那里。这次铃木已认识到自己应该更直率一点。“就战争的结局而论,”他对东乡说,“你的观点使我很满意。至于外交,你可以放手去办理”。

东乡仍然不愿意出任。他要求得到保证,如果调查研究结果表明战争不能再打三年,内阁就要支持和谈。铃木丢掉了一切虚伪矫饰。他毫无保留地接受东乡的条件。但对局外人,铃木仍继续搞他的“腹功”,装得与东条一样致力于要苦战到底。

·5

美国两个陆军师登上冲绳一周后,向南挺进时除了遇到敌军的前哨外,仍然什么也没有遇到,使原定日程大大提前。

特纳将军十分有信心,以致在四月八日中午给尼米兹发出电报称:

“我可能疯了,不过,看来日本鬼手已放弃战争,至少在这一段地区是如此。”

尼米兹讽刺地回答:把“疯了”两字后其余的字全部删掉。

美军即将在首里北方遇到强固的防御阵线。这里,岛宽四英里,石灰石的丘陵连绵起伏,有许多天然山洞,坟墓星罗棋布,还有许多台地、悬崖和山谷。由于山的走向全是由东向西,美军遇到了一道接一道的天然防线。

那天下午,敌人连续不断的火力使巴克纳的东翼完全停止不前,西翼则被一块高地所阻,这块高地从海岸向东延伸一千码到五号公路,该公路穿过防线中心,一直通到首里。这个高地叫嘉数高地,两面是山,中间呈马鞍形。看上去,这算不了什么障碍,因为它既不高也不十分崎岖不平,不过是长满了野草、灌木和小树。

然而,这个又矮又胖的丑陋小山却是保卫首里的关键,当美军四月九日上午涌上山顶时,却遇到强有力的抵抗。到了傍晚,由于弹药用尽,加上伤亡甚重,美军只好退下来。尔后的两天,美军从两翼反复进攻,都败下阵来,形成流血对峙局面。

牛岛要的就是这种打法。但是采取守势却使他的部下不耐烦,口出怨言;尽管牛岛另有高见,他们还是说服了他批准于次晚,即四月十二日晚,用六个大队(营)的兵力出击,配合神风攻击队的另一次大规模袭击。第二十二连队(团)(属六十二师团)将从左方攻击,十一日晚,到冲绳还不足一个月的连队长吉田胜中佐召集部下军官说明这次任务。“你们将摸黑行军,路不好走,敌人的炮火也会很猛烈。我们的计划一定要保密到底。采取鳗鱼型的曲折前进。你们要到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去,到了那里不要发出声音,选择坚固的地方,挖好掩体,天亮前将它们伪装好。”

日军个个背着重一百一十磅的背包,在大雨中踏上泥泞的道路到前线去。

次日一早,一百八十五架“神风”飞机,在一百五十架战斗机和四十五架鱼雷轰炸机的掩护下,开始攻击冲绳周围的美军舰只。然后又飞来八架双引擎轰炸机,机身下挂着一种新式武器“樱花弹”。这种单程的滑翔机由三支辅助火箭为动力,看上去象装了小翅膀的鱼雷,驾驶员可以带着一整吨强力炸药以五百余海里的时速俯冲。【还有别的敢死特攻办法,但相对说来都不那么成功,曾被大肆宣传的微型潜艇,经核实参加过六次袭击:珍珠港;悉尼港,一九四二年五月三十一日;瓜达卡纳尔地区,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和十二月七日;马达加斯加海面,一九四二年五月三十一口;棉兰老海以西,一九四五年一月五日;有二十八名潜艇乘员死亡,造成的破坏却微乎其微。当时还在生产一种双人潜艇“海龙”,航程二百五十海里,可携带两枚飞机用的鱼雷。到战争结束时,已生产出二百三十艘,但一艘也没有使用过。

另一个引人注目的失败的例子是“回天”,这是一种“人肉色雷”,由一般的潜艇放在甲板上运至目标附近。初期的一艘“回天”曾潜入乌利堤环礁湖,击沉载有四十万加仑航空油的美油槽船“密西西尼瓦号”,这次成功促使日本人改进设计,最后一种型号的“回天”长五十四英尺,弹头装有高性能炸药三千磅。发明者声称,这种攻击能击沉任何水面舰只,一艘带着四枚“回天”的潜艇,能潜入美舰停泊地,一举击沉大型军舰四艘。这只是预言和希望。对盟军的船舰曾发射过数以百计的“回天”,只打沉一艘商船“加拿大胜利号”。驱逐护卫舰“恩德希尔号”曾中一枚“回天”,但却是被友舰误伤致沉的。将近九百日本人死于“回天” 计划。

“飞象行动”也是徒劳无益,这是个野心勃勃的计划,要把数以千计的巨大氢气球,带着燃烧弹,飘放到美国西北部的森林地带。在日本上空三万三千英尺处,这些气球由喷射气流推动,以时速一百二十英里东飞。约四十八小时飞抵华盛顿、俄勒冈或蒙大拿州。这种气球在海平面高度时具有三百公斤升力,在东京的许多电影院和相扑馆里制作,参加制作的是一支由裱糊工、女中学生和红灯区的女人组成的劳动大军。气球采用经过辣椒根(日本鸡素烧的重要作料)强化的糯米纸糊成;国内全部辣椒根都被征用。每个气球需要六百条纸条,糊成球形。生产一万个气球要用几百万千劳动力。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一日,在千叶、茨城和福岛各县发射场的指挥官得到了“向北美进攻!”的命令。派一名参谋军官到伊势神社为成功祈祷。在尔后半年中,共放出的气球九千三百个,效果却是令人失望的,只在美国沿大平洋的西北地区引起几场森林小火灾。——作者注】美国人给这种新式自杀武器起了个绰号叫做“八格弹”(“蠢弹”),但这个绰号并没有减轻“八格弹”立即在各个舰队引起的恐怖感。约在下午二时四十五分,一枚“樱花弹”从母机的腹部落下射进刚被一架“神风”机撞中的驱逐舰“曼纳特·艾贝尔号”。这艘驱逐舰被劈成两半,几乎立即沉没。另一枚“樱花弹”在驱逐舰“斯坦利号”上爆炸。 与此同时,“神风”飞机和常规飞机炸沉登陆艇lcs(l)—33,炸伤一艘战列舰、三艘驱逐舰和八艘其它舰只。

地面上的进攻却没有如此成功。这次进攻以大炮和迫击炮集中齐射开始,于深夜结束。日军步兵然后开始渗入美军阵地,但是美海军照明弹的亮光却把他们完全暴露出来,不到一小时反攻就告败北。一位“神道”祭师的儿子、二十二连队准尉今井要首次听到他的大队长口中说出“后撤”两字。大队长重复了一遍,但士兵们却站着不动,好象不懂。“跟我来!”今井一边喊,一边开步向前走,作进攻状。土兵们跟了上去,其它几个小队(排)也跟上,于是也转身向后。

在佐治亚洲的温泉,那天还是四月十二日。午餐后,罗斯福总统在离温泉基金会两英里被称为“小白宫”的木结构小别墅里坐着让画家给他画水彩肖像。下午一时十五分,他闭上眼睛低声说:“我头痛得很”。说完便倒下失去知觉。

美国医学协会前主席詹姆斯·波林大夫两小时后从小路赶到,发现总统“冷汗淋漓,脸色惨白,呼吸困难”。他的脉搏跳动微弱,几乎摸不出来,四分钟后,心脏完全停止。波林大夫给他打了强心针。总统的心脏又跳了几下,接着便永远停止跳动。那是下午三时五十五分。

纳粹指望罗斯福之死能使他们在最后一分钟挽回败局。“命运已经夺去了你最大敌人的生命。上帝非没有抛弃我们,”戈培尔在电话中兴奋地对希特勒说, “上帝曾两次把你从野蛮的暗杀者那里拯救出来。敌人一九三九年和一九四四年对准你的死神,现在却把我们最危险的敌人打倒了。这是奇迹!”

反之,日本的新领导人并不欢欣鼓舞。铃木首相给美国人民广播了他的吊慰,对使“美国取得今天的有利地位”的人物的逝世,表示“深切同情”。然而,日本的宣传工作者却利用了这个局势,制造谎言说罗斯福是由于极度苦恼死去的——并把他生前讲的最后一句话“我的头痛得很”篡改成“我的错重得很”。

除社论版发表一些评论外,罗斯福的逝世没有多少人注意。“这是天罚,”《每日新闻》写道。“作为美帝国主义的化身,罗斯福在全人类中产生了极可恶的影响。”《朝日新闻》引用曾在华盛顿为和平作过努力的野村大使的话说,“说来也许可笑,不过在四、五天前我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在白宫,我走进罗斯福的办公室时,看见放着一口棺材。副官指着棺材告诉我罗斯福在里边。这个梦现在成了真事。但是,不管谁死了,美国的战争倾向不会改变,我们必须下定决心打到底。”

罗斯福逝世的消息于十三日黎明传到冲绳。“注意!注意!全体人员注意!”美舰上的喇叭喊道,“罗斯福总统逝世。再播一遍,我们的最高司令罗斯福总统逝世”。部队大为震动,几乎不相信这个消息。特纳将军不得不正式予以证实。悲痛之余又产生新的担心。他的去世是否会影响战争进程?他的继任人哈里·杜鲁门是否也要求日本无条件投降?

冲绳日本陆军中的宣传工作者,根据本土的指示,印了许多传单,把罗斯福总统之死与冲绳岛上的美军命运联系起来。

我们对于罗斯福总统之死表示深切哀悼。他的逝世给冲绳造成了“美国的悲剧”,你们必定已看到,你们的百分之七十的航空母舰、百分之七十三的战列舰或则是沉没或则是受伤,使十五万人伤亡。不仅是已故总统,就是其他任何人,听到受了这种毁灭性损失的消息,都会因忧愁过度而去世。导致你们已故领袖去世的可怕损失,将使你们成为本岛的孤儿。日本的特攻队会把你们的舰只炸沉,连一般驱逐舰也不剩。你们会亲眼看到,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实现。

在美舰从中城湾打炮轰击的同时,一个美国兵看完传单后抬起头来喊道: “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这玩意儿?”

没有什么日本人象戈培尔那样幻想罗斯福之死预兆着战局的转折。日本在战争爆发后头几个月征服的地方已被夺回或即将陷落。这点,没有一个地方比菲律宾表现得更加明显了。山下依然坚守在北部据点,但麦克阿瑟已牢固地占领棉兰老岛西部,并准备向全岛展开大规模进击。

铃木宗作将军被迫放弃莱特,加入业已撤至宿务的七百四十三人的行列。丢下的大约一万二千人,包括第十六师团的牧野将军在内,几乎全都只有死路一条——饿死,自杀,或任凭敌人宰割。待铃木抵达宿务首府时,美军已在宿务岛登陆。他决定冒旅途的危险前往棉兰老,因为那里还有几乎两个整师的兵力和一万二千日本平民。为什么不能把这些人全都集中在达沃西北的山里呢?那里, 他们可以无限期地把敌人打退,还可以与当地人通婚,建立起自给的社会,成为一个完全没有歧视的人间天堂。他的参谋长友近将军也有同样的热情。他们两人草拟了一部宪法,并为那个“梦中之国”定了个暂时的名称——“铃木王国”。

“万一我死于旅途,”四月十日当他们就要登上五条小船时,铃木对友近说, “你必须接替我担任三十五军军长,实施我们的计划”。他写了一首诗以纪念他们面临的考验:

切勿饿死,

要奔赴沙场。

即使我们英勇战死,

也不能停止向前挺进,

因为我是司令,

幸而还能为国效劳,

无上荣光!

这支小“舰队”,不时遭到风暴袭击,整整六天才到达内格罗岛南部。天黑后,他们又开始登上最后漫长的旅途,渡过广阔的海面前往棉兰老。没有风,又碰上涨潮。但是他们矢志不移地摇着小船,赶上了主流。除铃木乘坐的船外,其余全被卷进棉兰老海,至晚十时,他们已远远在前,从视线中消失。铃木诸人,筋疲力尽,已无力与激流搏斗,小船又漂回内格罗岛。早晨,一架美国飞机,在一座灯塔附近发现他们。

“跳,”铃木的副官绵野德二中尉喊了一声,接着便跳入水中。但铃木却仍留在船内。当子弹在这条独木舟旁激起阵阵水花时,绵野望见他的将军手握军刀,曲身弯腰,好象在切腹。这就是铃木及其梦中之国的下场【只有友近的那条船抵达棉兰老岛,不久,该岛就被麦克阿瑟占领。“以美梦开始,”友近后来说, “以噩梦告终。”——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