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伢的卤鸡腿
左伢是食堂大师傅的孩子,比我大几月,三十多年前,他随母亲来浏阳小住,和我玩了一个暑假。
他长得什么样,我已经记大不清了,依稀记得他瘦瘦的,鼻子上总挂着两条清鼻涕。有时候鼻涕滴下,拉得老长,他头朝后仰,深吸一口,又吸回鼻腔里去。
左师傅家,在食堂后门旁的一间平房里,门前一个小煤炉,灶门关着。那是左师傅夜里烧水用的,左伢母子来了,偶尔也用来炒菜。
机关几进几出,好多栋房子,左伢只在这个院子里玩,他父亲交代的,要左伢莫给他惹祸。我看见他时,他坐在家门口的水泥沟边玩,身后一片橘子树,他躲在树荫里。
我凑过去,“你干什么呀?”
他转过头,望着我笑,“烧鼻涕虫咧。”
他的手里抓着一把盐,另一只手拈一小撮,手指轻轻摩挲,细小的盐粒纷纷而下,撒在鼻涕虫身上,鼻涕虫如遭电击,颤抖、翻滚,一会儿,就化作一摊水。我低头看了一会,觉得无趣。
“打板儿不?”我小心地问。
“来。”他一翻身站了起来。
我家住在院子西头,第二天,左伢吃过早饭就来找我了,我正趴在桌前写头一天的日记,左伢在桌边盯着,左看右看,桌上饭罩下罩着母亲上班前煮好的面条,干拌的,并不想吃。左伢揭开罩子看,“面稠了。”他说。
“炒一下好吃些。”他又说。
左伢开门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用这个炒。”他手掌摊开,掌心里握着个鸡蛋,左伢母亲带了只母鸡过来,绳拴着,养在家门口了。
他自来熟地进了厨房,拔掉灶门,放上锅,锅热了,才想起问我油在哪儿。
我俩在厨房一通翻找,找到了陶罐盛的猪油及一干佐料。
左伢舀了一勺猪油,又倒回去一些,浅浅地在锅里浇了一圈,油热了,将鸡蛋敲进去,炒勺稍稍拌炒,将面条倒入,搅散了,不停翻炒,香气逐渐在厨房弥散,我的口水溢了出来。
左伢个子和我一般高,踮着脚,炒得满头大汗。
临起锅时,放一撮碎干椒,翻炒两下,盛碗。
左伢找了个小碗,给自己盛了小半碗,“我早上吃过了,吃一点儿就好了。”他说。
面很香,我吃得干干净净。
和我在一起,左伢可以出院子。往前一个院子,是孩子们玩耍的大本营,水泥坪里经常堆着一些木头,尖尖的沙堆被雨打湿又被日头晒干,院子的东角上有一个防空洞,北面种着一排柚子树,中间间隔种着两棵香樟,红墙的两层小楼躲在树荫底下,是机关人员办公的一处地方。
孩子们就在院中玩耍,爬上木堆,在沙堆里挖洞,分成两派玩打仗游戏,下雨的日子,大部队转到走廊里,在檐下嬉闹,吵得办公的人出来赶。左伢很快融入了集体,没几日就当起了孩子王,他力气很大,单手就能把高出一个头的孩子撂倒;又很会爬树,三两下就能爬到柚子树的顶上;各种游戏,他都上手极快,板儿总是他赢得多,玩“江山江切”(一种类似于三子棋的游戏,用小刀在泥地上画出格子,甩刀插格子,插中刀立住,算占一格,占的格子多的人获胜)。几无敌手。我们很快有了一个小团队,左伢对团队的核心成员还有一项福利——偷菜吃。
左师傅有食堂后门的钥匙,放在家里五屉柜里,左伢知道地方,中午两三点的时候,食堂空无一人,正是潜入的好时机。左伢偷了钥匙,打开后门,三五个孩子一拥而入,在蒸屉里头找菜吃,蒸屉早已断了火,小陶钵一钵钵地装着中午卖剩下的菜,大家一人掏一碗出来吃,肉菜很少。最好的时候,我偷到过一钵火焙鱼,不敢独享,几人分吃了。多是南瓜、酸菜或者甜菜梗,在那个鸡蛋都不能常常吃上的年月,有油有盐的菜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好东西。有时候,一个菜咸了,吃完了,得到厨房的水龙头下灌几口凉水。
菜不敢偷太多,容易露馅,剩菜少,每人吃一钵,剩菜多,每人就吃两钵,吃完洗碗,放好,厨房里干干净净,好像没有人进来过一样。
现今想来,在当时,我们是把偷菜当事业在做啊。
我们偷菜的事终被发现了,那天晚上,左师傅在家里打左伢,左伢杀猪似的叫,嚎得整个院子都听得见。
父亲和几个邻居赶过去了,我跟在父亲后头。
待我挤进人群里,左师傅已经被人拦腰抱住了,左伢缩在墙角抽泣,眼神有我从不曾见过的茫然和怯弱,脸上赫然印着个鞋印子。左师傅下了狠手了。
“多大的事,你会把他打死咧。”旁人啧啧地叹。
“细时偷针,大了偷金。”左师傅恨恨说,“一回我就要教他懂,屋里胀不饱,你要偷?”
“我也吃了。”我涨着脸说,声如针尖。
屋内一片寂静。
“我来赔单位上吧。”父亲打破了沉默,面无表情。
“我也要出一半的。”左师傅说。
两人一番推让。那天回到家,父亲并没有打我,母亲要打,被他拦住了。他跟我说了好久道理,我只听明白了一句,“你这样做,丢我们张家的脸面。”父亲说这话时,神色黯然,好像他赖以为傲的东西,果然被我丢了。
左伢的脸肿了半个月,肿消了,他也要回家了。在那段时间里,他和我格外亲些,父亲和左伢父亲并不禁我们一起玩耍,我们常常出了院子,走一段下坡,去河岸上。左伢做了一个沉网,放上些米饭,放一块石头,沉入水里,捕些小鱼小虾,回来喂鸡。若是鱼个头大些,我们烧红了锅子,干煸了,嘻嘻哈哈地撕着吃,鱼肉香甜,几口就吃完了。
暑假快结束的一天晚上,正是晚饭时间,我家的门被敲开了。左伢端着个碗站在门外,“我家杀了鸡,送一碗给格胖吃。”左伢说。
母亲让他进来,他端着碗,小心翼翼地放在饭桌上,碗里有一只鸡腿,一个大鸡翅,卤好了,暗沉的肉色,还带着小半碗汤汁,浓香扑面。左伢母亲把那只母鸡杀了。
“好吃咧,你吃咯。”左伢吞着口水,推了一把我,笑着,一仰头,将流下的鼻涕吸回鼻腔。
“好咧,你吃不?”我问。“家里还有,我回去了。”左伢转身就走,出了门,消失在夜色里。
那年月,卤鸡是难得的吃食。鸡肉入了味,父母尽着我吃,我抓着鸡腿啃得半天,小心翼翼中带着不舍,骨缝里的一丝丝肉都剔干净了,中间添了几轮饭,卤汁倒出,拌在饭上,大口地扒。
还碗回去时,左伢迎的我,左伢和母亲已经吃完了,左师傅就着卤鸡喝酒,桌前一堆鸡骨。
“好吃吧。”左伢笑眯眯地。
我点点头。
“来枨冲(浏阳的一个乡)啊,我让我妈做给你吃啊。”左伢认真地说。
“好啊。”我拼命地点头。
第二天,左伢随母亲回去了。不久,左师傅也离职了。
这一家人,我此后再没有见过。
花皮的小炒肉
花皮第一次邀我们去他家做客,做了五六个菜,其中一道小炒肉味道极香,至今难忘。
那是二十多年前,除了陈胖,我们都是半大小子,因一起习武而结识、要好。彼时花皮初中未毕业,我上高中,小齐和小朱稍大些,陈胖年纪最长,对亲也早,和我们一起玩时,已经有了一双儿女。花皮入门早,是大师兄。
练武费体力,容易饿。兄弟们聚在一起,总盘算着吃什么、在哪吃。
二十年前,大家都拮据,请客多是到家里吃,买来好菜自己做,手艺好坏且不论,每次都能撑个肚儿圆。
花皮有大师兄的架子,也有大师兄的仗义,请的客也最多,逢周末常常喊:“去我家耍不?搞餐饭吃。”
众人纷纷说好,于是,五个身无分文的流光难兴高采烈地骑上单车出了训练场,一路上热烈地讨论着今天做什么吃,陪花皮绕道去他父亲工作的菜市场。花皮的父亲与人合伙,在农贸市场角落里赁了一爿门面,专做煎猪油的生意,他的父亲黑黑壮壮,中等个子,国字脸,留着一边抹的西式头,每次见他,总是一副脚底生风的忙碌样子,不是联系着出货,就是穿着防溅的油布工装,持着长锹把,用力搅着底部生火的大铁桶,桶里密密的条状猪板油在滋滋地出油,一股浓香。
花皮管他父亲要钱买菜,“请客噢,你招待好,”父亲极爽快地掏出钱来,冲着我们笑,又匆匆地交代花皮,“去跟你妈说,莫总守着摊,便宜点儿卖完回去,昨天晒的茄子皮还在坪里,要落雨了。”花皮的母亲在菜场的另一头卖菜。
有时候,父亲实在忙,会说:“你去拿,要他们找我要钱。”
花皮的家在关口,本是浏阳东郊的一个乡,后来撤县改市,并入市区,成了一个办事处,那里菜农聚集,家家种菜卖。
花皮家就在乡街旁,一栋二层小楼做住家,厅里摆着大彩电和冰箱。屋后还建着一栋平房,有厨房、浴室、杂物房和卫生间,平房与厨房间盖了简易顶,坪中铺了水泥,打了井,放一张圆桌,做了饭堂。
“你屋里有钱咧。”小朱初到花皮家,就竖起大拇指夸赞。
“那是,我爸是街上最早买摩托车的。”花皮得意扬扬。
花皮像他母亲,瘦脸庞、高鼻梁、小眼睛,鼻梁略勾,透着几分精明相。他家是乡街上最早做生意的人家,家中大人除了父母,还有个祖母,早年摔断过腿,正骨没正好,行动不便。父母生意忙,早上出去,天黑才回。花皮很早就过上了放养的生活,管自己之外,还要带妹妹,四五岁开始自己做饭,十岁上就做得一桌菜出来。
也因自小当家,十多岁的年纪,总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
从菜市场到花皮家,骑车得骑七八里地,本就练了功,肚子早就空了,进得门来,众人纷纷喊饿,但都老老实实地到侧屋,跟花皮的祖母打声招呼,才往厨后赶。祖母门前大铁链子拴着只黑贝狼狗,初时见我们立起身子就扑,小朱差点儿被它咬到,后来熟了,也就趴在地上懒得动了。
为了早早吃上饭,大家都得帮忙,遇到自己会做的食材,就当仁不让做主厨。小朱会做鱼,若有黄鳝,还会做太极图,小齐会做辣椒炒火腿肠,其余菜归花皮做。
我和陈胖只会吃。三人忙碌时,我们打打下手,帮着择菜、洗菜。都做完了,就坐在饭堂里喝茶聊天,待到厨房里的菜香飘出,茶水不扛饿,二人纷纷叫唤,“搞好了没有,快点儿,肚子饿了。”
“莫催!”花皮在里头骂,“做得少的先喊饿,脸皮有墙厚!”
一会儿,瘦高个的小齐从厨房里闪出,一脸狡笑,嘴里嚼着,手里还拈着一片猪肝,看着嫩,油汪汪的。“炒好了几个菜了,”他嘴包得鼓鼓囊囊,嚼得脸上爆筋,含糊不清地说,“我试一下咸淡。”
我和陈胖起身往厨房冲。
待到饭菜上桌,每个本来堆得高高的菜碗,都塌了一小半。
开席了,不用花皮喊,总会有人进侧房把祖母搀出来。
花皮的小炒肉最后上,逃掉了偷菜的众魔爪,没备好配菜的情况下,这个菜有些繁复,五花肉切薄片,芹菜手择去筋、掐成小断,蒜剥好、切片(不能拍烂,漏了香味),小红椒切碎,掰一指老姜,切成碎末。
老姜、蒜、红椒热油下锅炒香,再倒入五花肉翻炒,炒到肉变色,放入芹菜、豆豉再炒,之后调味,加水吊汤。盖上锅盖,略焖一会儿起锅装碗。
嫩黄的汤头里,嫩白的肉片和翠色青芹堆起了尖,点缀着细碎的红椒和黄姜,花皮再撒一勺辣椒粉,给山尖加层红盖。
夹一筷子送进嘴里,肉片嫩又香,芹菜脆且甜,丝丝辛辣刺激着味蕾,拿勺子舀上一勺,连汤带肉拌在饭里,扒一口,又扒一口,越吃越辣,吸着气,冒着汗,罢不了口,一碗饭很快就见了底,要起身盛过。
彼时,我们盛饭像比赛,你方坐下我又起,一桌人除了祖母,都手脚不停,像群狼抢食,扒着碗里,瞥着桌上,看着自己地喜欢的菜被人夹了一口又一口,会没来由地心慌,筷子忙不迭地伸过去,有时候还嫌筷子夹菜太秀气,伸手抓过汤勺舀。
一锅饭吃完,像打了一场比赛。
待搬出椅子,坐在外头坪里歇饭气时,饱胀感才缓缓袭来。
陈胖嗜睡,吃饱了,靠背椅上朝后一仰就睡着了,鼾声像晴天里隆隆的雷声。余下四人搬出方桌打升级,惯常地偷牌、换牌,嬉笑打闹。坪里空旷,时常有鸟飞来,在坪前枳子树上略作停留又飞走。这里临河不远,有暖暖的河风缓缓吹来。那时候,天空很蓝,日子很短,还没玩够,天就黑了下来。
鲁蛋蛋的炒面
鲁蛋蛋的炒面不是他自己做的,夜宵摊点上端的。
鲁蛋蛋姓鲁,是我的初中同学,蛋蛋是同学们给他起的外号,一直叫到现在。初中毕业后,他去读了职业学校学电脑,我们久未谋面。后来某天在路上遇见,聊了聊,相约吃了顿饭,忽然就变得特别要好,经常约在一起玩。
彼时,我已经到长沙上班了,租住在单位旁,尚不会说长沙话,对陌生的环境不自觉地抗拒。闲时看书、看电视,没有一个朋友。我常常夜间吃过饭,独自走上街,漫无目的地走,路灯下每一条路都寂寥,路上的每一个人都陌生。大约半年多的时间,以滴水井为起点,我的步子丈量了差不多大半个河东,走累了,就坐公交车回去。
那是我最瘦的时候。
那段时间,我每个周末都回浏阳,周五下班去东站坐车,天黑就到了。不急着回家,先去鲁蛋蛋店里报到。
鲁蛋蛋开着个打印社,生意挺好,每次回去,他一准在忙,做横幅、丝印,或者印广告单。鲁蛋蛋好学肯钻,设计、制版样样来得,兼之做事精致,为人诚恳,店开得不久,名声就传开了。
看到我来,鲁蛋蛋总说:“等下啊,没空管你啊,自己倒水喝。”
我熟门熟路,自顾去喝水,喝完了再嚷嚷:“我没吃晚饭啊,饿了。”我义正词严,“冇落屋先来看你,够兄弟吧?”
鲁蛋蛋无可奈何地叹气,打发帮工去买炒面,“我先做吧,你快去快回。”他交代着。
“蛋炒还是肉炒啊,哥哥?”帮工问。
“肉丝蛋炒面,麻烦你。”我说,看着他的背影,问鲁蛋蛋,“新来的?之前那个妹子呢?”
八点半,正是难找吃的时候,晚餐的点过了,大多数夜宵摊子还没有开起来。买碗炒面千难万难。
有一家夜宵店,开在才常路临河的口子上,晚上开店开得早,离鲁蛋蛋店子也不远,走着来回,不过十几分钟,骑自行车,能更快一些。
帮工把面买回来,塑料饭盒装着,打开来,仍热气腾腾。
那碗炒面分量足,把饭盒撑得鼓鼓囊囊。用的是碱面,水煮至六成熟起锅过冷水沥干,鸡蛋搭配着瘦肉丝大火急炒,放一勺剁辣椒、少许盐调味,起锅时撒些葱花,咸淡适中,吃到嘴里,尚有几分筋道,搭配着肉的香和蛋的鲜,还有少许面条受热不匀,炒枯了,带着焦香,吃起来又糯又脆。
一盒炒面扒下肚,扔了饭盒,抹抹嘴,不急着走,打开鲁蛋蛋的电脑,“装了什么新游戏没有?”
在鲁蛋蛋的电脑上,我玩过两款游戏,智冠出的《金庸群侠传》和日版《红楼梦》,都通关了。
游戏玩得晚了,索性就不回家,事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也不管鲁蛋蛋愿不愿意我留宿。
鲁蛋蛋的电脑换得快,始终走在潮流尖端,我在他家电脑上看了人生第一部DVD电影——《食神》,在他那台装了独立显卡的电脑上,两人坐在拉了卷闸门的店里,对着15寸显示屏,初时惊叹于画质的艳丽清晰,不住称赞,后来被剧情吸引,笑得前仰后翻。
鲁蛋蛋是个帅哥,唇红齿白,肤白大眼,天生自来卷。他为人温润,兄弟交代的事,总是想方设法完成。我家新买一台电脑,父母不会用,父亲要看股票,常常打电话问我,问得烦了,我就推给鲁蛋蛋,“我交代他了,你问他。”我对父亲说。
鲁蛋蛋服务极好,电话解释不清就上门,兼了免费的软件辅导和硬件维护。偶尔打电话怼我,“背时交了你这个朋友。”
“你是我兄弟哪。”我理直气壮。
后来,另一位同学,钢皮加入了我们,有机会聚的时候,三人一起去老友谊前的夜宵点吃夜宵,卤味、炒菜加炒粉,总能吃个肚儿圆。
有一回,三人都吃坏了肚子,同时进医院打吊针。
病好了,又相约去吃过。
更多时候,我们点一碗炒面,去鲁蛋蛋店里看片,炒面馆子有外送了,吃着方便。而蛋蛋店里的电脑永远是最快的,画质清晰,立体声环绕,除了屏幕小点儿,再没有其他可以挑剔的地方。
更何况,还可以吃炒面呢。
后来,我们仨都交了女朋友,再后来,钢皮换了一个,我也换了一个,鲁蛋蛋的女朋友还是那个。那个女孩与他从小玩到大,成长中渐生情愫,忽一日,女孩挑明了。从此,每次鲁蛋蛋出来,都带着她,女孩短发,圆圆的脸,目光灵动,略带些俏皮,唱歌很好听。
后来,我在长沙渐渐交了一些朋友,也就不每周回浏阳了,但每回回去,还是必去鲁蛋蛋店里报到。
某一次,我照例八点半到的浏阳,事先打电话通知了鲁蛋蛋,到时,钢皮早已等在蛋蛋店里,玩着游戏。那天我带着从长沙买的碟片,想叫炒面边吃边看片,蛋蛋非要出去吃,“我请客。”他说。
一路上,鲁蛋蛋神情都是郁郁的,我问钢皮怎么了,“好像是分了,”钢皮说,“妹子父母不同意。”
那天晚上,蛋蛋喝了好多啤酒,彼时我还不会喝酒,钢皮陪的,钢皮继承了他父亲的好酒量,号称千杯不醉。
酒喝得并不久,我饭还没有吃饱,蛋蛋就醉了,我们拉他回家,蛋蛋不肯,使劲挣脱,手指指到我的鼻梁上,囫囵地骂着,舌头大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一向温润的蛋蛋终于露出了狂怒的一面。他拉着我俩在滨河路上乱走,从西走到东,又走回来。他始终不说话,烦躁的神色写在脸上。
最后,大家都累了。我们终于回到了他的打印社门口,蛋蛋左找右找找不到钥匙,走到卷闸门前,使劲地捶门,哪里有人哪。我们不知安慰,眼睁睁地看着他捶累了,走到路沿上,一屁股坐下,垂下头,长久地没有声息。近前一看,他趴在膝上睡着了,像一只受伤的猫。
蛋蛋有许久没有找女友,其间在父母的安排下相了很多亲,蛋蛋每次都去,见个面,走个过场,从不联系对方。女孩心仪他,给他打电话,他也是冷冷的,过分的礼貌里藏着一块冰。
许久以后,我和蛋蛋穿过步行街去赶个饭局,看到他的前女友和一个男孩在溜旱冰,两人一前一后,追逐着,从我们身边滑过。
“你看见……”我拍了一把鲁蛋蛋。“我没看见。”他打断了我的话,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
从此,我再不提那个女生,以至于后来,我竟忘了那女孩的名字。又过了许久,蛋蛋结婚了。他结婚还算早的,至少比我早,钢皮结婚早过他。大喜之前,我提前去了他家,给他上礼,“终于有人收你了。”我笑他。
“谁来收你呢?”他怼回来,“要等几年噢?”
蛋蛋一语成谶,好几年后,我才结婚。我和太太回浏阳办的婚礼。事前我打电话给蛋蛋。
“哪个女的瞎了眼。”蛋蛋在电话那头怼我。
距离婚期还有一个多月,鲁蛋蛋找到我的父亲,他给我订制了一批请柬,自己设计的,打印好了,“只要写宾客名字,”蛋蛋说,“也不晓得还能帮什么忙,叔叔有事找我。”
父亲打电话给我,大赞蛋蛋义气。
我忙给他打电话,“帮忙归帮忙,礼金不能少啊。”我说。
“封好了,老大,”蛋蛋嗔道,“三年内离婚还我。”
“快呸掉!”
“呸!”
十几年过去了,蛋蛋家的打印社换了几个地方,蛋蛋的女儿长大了,那家开在离打印社十几分钟距离的炒面馆,我们也很久没有光顾了,听说已经换了地方。
偶尔回家,我们还是会聚,吃饭,喝酒,蛋蛋酒喝得节制,不打牌,但是我打牌,他会陪着,在一旁看手机。
“你这样像我的女朋友诶。”我常笑他。
“呸!”他怼我,跑来翻我的包,“iPad里有新下的片子吗?”
“有一部横山夏希。”
他拿起iPad,熟稔地按开密码,坐到一边去了。
尾声
写完这篇文章,我发给蛋蛋看,我发信息问他:“炒面馆子是不是‘杯莫亭(浏阳一家有名的夜宵店)’?”
他说:“是啊。”
我又说:“真是奇怪,我真不记得你的前女友的名字啊。”
他回:“正常,我也不记得你的前女友们。”
半晌,他发来一条信息,“几时回?吃炒面去吧。”
我回:“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