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金术:俄罗斯
俄罗斯发明的虽不是合成钻石的方法,但它向世界释出的技术,却有潜力摧毁钻石最具价值的一面,也就是一直以来小心呵护的神话:钻石是人间罕见的宝物。
1995年12月初,美国陆军退休将领卡特·克拉克(Carter Clarke)这辈子第一次飞抵莫斯科。他要去那儿买隐形墨水。
克拉克是佛罗里达州安全标签系统公司(Security Tag System)总裁,这家公司曾协助发明了扣在商场服饰上的塑料厚片装置。“电子商品防盗系统”,(Electronic article surveillance,简称EAS)是这个系列商品的正式名称,但对外行人来说,这只是另一种防窃侦测器。65岁的克拉克正在享受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他喜欢当个企业家,从某种角度来看,他喜欢当个企业家甚至胜过当个将军。做生意要有创意与承担算计后的风险,而这两项,他都表现卓越。
要在创意与冒险这两项特质中如鱼得水,他必须先解决一个问题。有些零售店,特别是那些高价女性服饰店,这些店经理都向克拉克反映,顾客认为塑料装置会损坏丝绸与较精致的布料,拉扯标签会让布料变形。店经理的反映确实有理:这种电子装置相当重。纸标签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标签上超强的黏性也一样会损及布料。克拉克认为,最理想的解决办法是一种涂写于服饰上的化学物质,既可以启动电子警报系统,又不见于一般肉眼。可惜整个美国都没有人知道怎么制作这种东西。
克拉克与一位来自雅典的希腊朋友谈到这个想法时,对方建议了一个或许可行的解决方法。为什么不到俄罗斯去找这种墨水呢?当时距离苏联解体已四年多,各式各样秘密科技都在外泄,合法、非法渠道都有。拿不到薪水而满腹牢骚的科学家,将“冷战”时期的机密宝藏通过以物易物的方式与西方商界进行交换。这种传说中的墨水如果真的存在,听起来也像是间谍活动使用的工具,所以绝对不会申请专利权。
克拉克想:何不试试?再说,以他个人的经历而言,这会是个相当令人满意的平衡之举。从朝鲜战争一开始加入军队后,他的戎马生涯全都在与共产党为敌。克拉克曾三次身负使命进入越南,后来又在西德某个军事基地服务,此基地的战略目的是阻碍苏联坦克师进入欧洲。现阶段,俄罗斯各种发明的大拍卖,如果能帮他制止小人窃取塔伯特店里的服饰,他随时出发。
克拉克在雅典的朋友帮他打了通电话给一名俄罗斯人尤里·谢马诺夫,这个人在名为高科技局的半官方机构中工作。负责为苏联时期的科技寻找西方买主的谢马诺夫,恰巧知道莫斯科某大学曾制造过克拉克想找的化学制品,也很乐意为克拉克引介相关的科学家。于是克拉克飞到莫斯科,在1995年12月4日听取简报。看起来这的确是他想找的墨水,而负责的科学家似乎也愿意进行交易。当克拉克在冰冻的停车场与科学家道别时,谢马诺夫显然因为这笔成交的生意而涨得满脸通红,他靠过来问了一个问题。
“你也对钻石有兴趣吗?”他问。
“什么?”克拉克说。
“你想不想养钻石?”
钻石不再人间罕见
第二天,克拉克被请上一辆汽车,车子朝莫斯科城外前进。离市中心愈远,建筑物与人们身上的衣服愈破旧。“我的老天,这里的人怎么这么穷。”他心里这么想的同时,记起了以前看过书报上登载有关苏联政权的报道:强硬的外表之下,隐匿着贫困的现实。车子继续前行,克拉克注意到莫斯科北边这个农业区少了牲畜的踪迹。“牛呢?”他问。随行的俄罗斯同伴大笑后说:“吃光了。”
行驶了一个半小时后,车子转入一个周边围着倒刺铁网的复合区围场,还有配备机关枪的士兵守卫。谢马诺夫解释他们即将进入一座制造火箭筒推进剂和其他爆裂物的工厂。鱼贯进入其中一栋建筑物后,有位科学家迎过来和他们握手。之后,这位科学家摊开好几张蓝图,图上的装置约和美泰克洗碗机一样大,但看起来极为怪异。这是一个高压机,由西伯利亚一组矿物学家设计。这群矿物学家最初的制造动机,只是想模拟地球内部高达1482摄氏度的地幔环境,以及一小块碳慢慢变成钻石的过程。在理论上,这台俄罗斯机器能以非常低廉的成本制造出化学结构完美的钻石。美国人有兴趣买一台这样的机器吗?一台机器索价57,000美元。
回大都会饭店的路上,克拉克左思右想,最后确定自己对这个机器不感兴趣。他的事业在于防止商店内的盗窃行为,而且他并不打算把钱撒在过程未经测试的装置上。再说,到目前为止,他唯一想过的钻石正戴在妻子手上。克拉克知道,世界上的钻石供给,照理说应该完全掌握在戴比尔斯手上。谁会想与戴比尔斯为敌?
坐在返家的飞机上,他试着小睡片刻,但怎么样都睡不着。这整个过程也许是刻意设计的骗局,但万一不是骗局呢?如果那台机器真的可以制造钻石,那么结果绝对足以撼动戴比尔斯。“我挣扎许久,这样的想法让我的意志愈来愈薄弱。”他后来这么想。飞机终于在纽约降落。克拉克决定拿57,000美元赌一赌,心中暗自祈祷自己不是一头被玩弄在掌心中的待宰蠢猪。
克拉克筹足了订金,将大部分的款项汇入俄罗斯在塞浦路斯开设的一个海外账户。次年4月,他提着装有尾款2万美元现金的手提箱飞往莫斯科。这次,他被带到一个仓库中,那儿有一位科学家隶属当初发明钻石机的西伯利亚团队,名叫尼古拉·波卢申。他从高压机取出产品给克拉克看,那是一颗色泽晦暗的黄色钻石。克拉克对这台机器印象极佳,因此又加订两台,请对方将机器从圣彼得堡海运到美国。克拉克想,如果真的准备生产钻石,最好在家乡佛罗里达州进行,因为在那儿,他不需要担心黑手党的勒索。
十年后的现在,克拉克的盖迈希公司(Gemesis Corporation)每个月可以从位于佛罗里达州萨拉索塔仓库里,产出约500颗橘色的钻石。若以肉眼观之,这些钻石与天然钻石完全相同,甚至可以骗过经验丰富但没有使用紫外线灯检验的地质学家。盖迈希的钻石零售价约1克拉5000美元,是博茨瓦纳或巴西出土的相同钻石四分之一的价格。血钻石是近年来钻石界甩都甩不掉的话题,但盖迈希不但保证自己的黄钻没有受到任何战争的玷污,而且毫不讳言公开指出这一点。“唯一清澈的就是你的良心。”《时尚芭莎》杂志上最近一则广告如此说。
盖迈希并不是唯一一家用黑色碳粉制造钻石的公司。其他使用俄罗斯制钻方法的工厂——有些保持机密不欲为外人知——在东欧,甚至中国等地如法炮制。位于马萨诸塞州的公司阿波罗(Apollo)利用一种化学气相沉积的方法,让碳分子黏着在过热的氧之上,然后在一个真空的机器内,让这些结合物沉积成微小的钻石粒。除此之外,世界上还有数十家工厂使用俄罗斯高压机改善天然钻石的色彩。有家位于伊利诺伊州埃尔克格罗夫村的生命宝石公司,甚至利用人类火葬后的遗体残骸调制出钻石(毕竟,大家的臭皮囊也只不过是碳罢了)。要制作或重做世上最坚硬的物质,原来并不是那么困难。
西伯利亚的技术突破代表戴比尔斯在世上绝大部分的钻石供应堡垒,正面临极为严苛的挑战。戴比尔斯应对此事的方法,是提供紫外线器具给地质学家,让他们能分辨出哪些是人造产物。然而规模更大的战争却是形象之战。蒸馏的过程中如果没有故事支撑,钻石其实一文不值。钻石界深知故事的力量,而且了解之透彻,世界上鲜有其他行业可以匹敌。
目前有人在全球好几处贸易法庭因新钻石的名称进行攻防战,战场包括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盖迈希这类公司希望能用“人造钻”或“养钻”这样的名称,但老势力却争辩那是“合成钻石”——当然,这些争执的前提假设是,大家全都承认这种东西的确是钻石。以原子换原子,西伯利亚的钻石在化学结构上与地底受到压挤的小碳块完全相同。然而戴比尔斯与购买该公司钻石的顾客却声称,西伯利亚钻石少了一些神妙,一如生物伦理学家辩称克隆人少了灵魂一样。
“钻石是大自然经过数百万年火山活动创造出来的东西,”戴比尔斯董事长尼基·奥本海默在2004年这么对伦敦《泰晤士报》说,“钻石来自地球深处——不是实验室。”
克拉克与他的同事说过,他们对钻石业的稳定性其实并没有任何威胁,因为通过开矿开采出的钻石数量依然庞大,而且很容易就从市场上取得。再说,在一架非常昂贵的高压机中调理出一颗3克拉的钻石,需要整整三天的时间。尽管这种钻石现在终于可能在史上第一遭让生产的公司获利,但产出的速度却无法让天然钻石淡出市场。
“告诉我这个制法与开矿的差别。”盖迈希总经理戴维·赫利尔问我,我们正坐在盖迈希佛罗里达州总部的会议室中。“钻石界的人,90%都不了解我们在做什么,所以很怕。但我们并不会危及市场,因为买得起的人还是会去买天然钻石。”英国矿业巨人力拓公司的丹尼·戈曼也同意这样的说法。“仿冒手提包并没有摧毁LV。”他这么说。
然而这样的论点却立足于科技只会停滞不前的根本错误假设上。1968年最先进的电脑名为UNIVAC1107,要两个大房间才装得下。但那部电脑的“脑容量”,连今天市场上速度最慢的手提电脑处理器千分之一都不及。1955年第一批制造钻石的机器和两层楼的建筑物一样大,但只生产得出灰色的工业小钻块。今天的钻石孵育器全都和厨房的烤箱差不多大小,而且可以在三天内生产出完美程度令人吃惊的黄钻。成本与简易度进一步降低,是迟早的问题。
俄罗斯发明的虽然不是合成钻石的方法,但它向世界释出的技术,却有潜力摧毁钻石最具价值的一面,也就是一直以来小心呵护的神话:钻石是人间罕见的宝物。
钻石机的问世
任何一张精准描绘的俄罗斯地图,都必定会出现地球曲度。这个国家的轮廓像条史前时代的鱼,弯曲的脊骨被冰冻的峡湾切成一道一道的,围着北极光线微弱的巨大弧线,犹如陷在拖网渔网里的一条鱼。西伯利亚占全球陆地总面积的七分之一,但对大多数俄罗斯人而言,却只是块存在于传说中的未知之地:这一大片从乌拉尔山脉到太平洋岸的空旷大草原与冰冻森林国度——“一块无垠的桌布”是古拉格劳改营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用来描述此地的词句——构成了亚洲大陆的整个北半部。这里一共跨越十个时区,几乎同时涵盖了半天的时间。世界上水量最丰沛的河、最长的铁路线都在这儿。这块土地其实看起来和明尼苏达州空无一物的大草原相似,灰灰白白的平原,在微弱的冬阳下,单调而无聊。
西伯利亚这一大片令人晕眩的全然空旷几乎让所有意欲描绘此地的人都显得词穷。1908年,有块陨石飞砸进通古斯卡河附近的森林中,爆炸威力相当于1000颗落在广岛的原子弹,造成一块和大伦敦区面积相当的区域内的植物全无幸免。汇报的总死伤人数:一人。接下来的十八年,没有人到陨石坠落地点进行调查。
1月中旬某个昏暗的早晨,我抵达了诺佛西比尔斯克镇(Novosibirsk)。镇名的意思是“新西伯利亚”。当时温度是零下30摄氏度,冷到吸入第二口气就足以把鼻毛冻成尖刺。在机场的行李房中,我遇到一位很热心的资本家谢尔盖,数年前,他在此开设了第一家快餐店(名为“纽约比萨”)。“别理会这些计程车司机,我带你进城。”刚结束法国滑雪假期的谢尔盖对我这么说。他满脸笑容,满肚子计划。“这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一切都欣欣向荣,可惜钱并不多。”当他问及是什么风把一个美国人吹到诺佛西比尔斯克时,我开始说起地质学研究所生产的人造钻石。谢尔盖在他的丰田越野休闲车驾驶座上热切地点头:“我听过这种事。很不错的东西。跟真的一样。”他放我下车时,还邀请我过几天到他家吃鱼子酱,喝伏特加。
第二天,我叫了一辆计程车去地质学研究所。车子经过镇中心,那儿坐落着许多都市住宅、宽广的苏联时期修建的大道与公共建筑,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一条与鄂毕河平行的双线高速公路。河的另一边是一排高高的烟囱、电线以及污秽的天空。河岸边有一小撮一小撮挤聚的小木屋,我可以看到缕缕细烟从烟囱中冒出。世界上只有亚马孙河、尼罗河与长江等几条大河比鄂毕河长。据称河中满是废油与其他弃物,所以理应结冻的河水竟无法结冻。
南行了20英里,经过更多木屋小聚落、好几座桦树林后,车子转进一条岔路,朝着俄罗斯科学研究所前进。当行经一排排砖造研究所建筑物时,司机眯着眼研究我递给他的地址。这里的景象看起来犹如某人把加利福尼亚州一堆专科学校空运到此后,直接朝下面的森林砸放一般。
这儿就是阿卡杰姆戈罗多克(Akademgorodok),亦即“科学城”。整个复合区可说是一个失败的乌托邦、一个变了质的纯理性主义。1957年,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宣布要在西伯利亚建造一座大型研究机构,协助进行分离原子、预防谷物歉收、寻找石油、制造计算机、逆转河水流向以及将航天员送进太空等计划,当然,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劳动人民的荣耀。于是,将近四万名最优秀的苏联科学家被吸引至这座科学城定居,城旁还设立了一所幅员广阔的大学。阿卡杰姆戈罗多克有市场、戏院、俱乐部,以及一片用鄂毕河河水灌出来的人造“海洋”,让科学家在短暂的夏季可以躺在海滩上。实验室下方有热气管网,为的是不会有人因御寒而裹得像粽子,以免浪费宝贵的研究时间。这个地方渐渐广为人知,大家都知道会思考的人在这里不再那么需要留意自己的嘴巴,因为这里偷听与告密的人,远远不及莫斯科那么密密麻麻。这种较自由的氛围当然是刻意造成的。然而由于当地官员的微观管理愈来愈多,以及克里姆林宫对这座城市的兴趣愈来愈淡薄,阿卡杰姆戈罗多克随着年月慢慢坍垮,设备锈蚀了、教科书过期了、一些最好的科学家也离开了。等到苏联解体时,某些仍留在阿卡杰姆戈罗多克的博士,已经沦落到靠贩售马铃薯或在实验室中制作禁药过日子。
就是在阿卡杰姆戈罗多克衰退的那段时期,一小群地质学研究所的科学家不但发明了较省钱的钻石制造方式,而且还改进得更加完美。生产出来的钻石,天下无敌。
这个研究小组的负责人尤里·帕里阿诺夫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欢迎我,握手时脸上挂着紧张的笑容。他是个具长辈气质的人,年仅中年,皱纹却相当多,蓝星香烟一根接着一根抽,身上的灰色毛衣沾着灰烬粉末。他把自己研究所生产出的钻石,放在一个看起来像巧克力试吃盒的瓦楞纸盒中。
“我们的本意并不是创造钻石,”大家坐定后,帕里阿诺夫用带着浓重腔调的英文这样告诉我,“我们主要目的是研究压力对不同矿物质的影响。我们想重造地球中央的环境。纯粹为了研究。”
当然,小组成员都想把碳当成压力影响试验的一个主要标的物,但莫斯科当局在认定没有基本用途后,对这个计划兴趣大失,所以只给予研究小组极少的支持。在苏联,钻石绝对不是紧急要务。苏联政府从西伯利亚东北部的雅库特已经获得了稳定的工业钻石来源,具宝石品质的钻石也已通过戴比尔斯集团出售。
再说,用机器制造钻石早已不是新闻。从19世纪中叶开始,科学家、有远见的人,以及为数不少的骗子,都曾试图制造钻石,只不过结果通常都惨不忍睹。这些人用过的工具包括电流、铁熔炉与硕大的虎钳压缩机。苏格兰化学家詹姆斯·巴兰坦·汉内为了想让碳在高压下结晶,引发了一连串爆炸,差点送命。另一位通用电气公司的研究员特雷西·霍尔(Tracy Hall)在1954年终于用一个名为“带压”的巨大机器解开了谜题。带压以活塞为动力,将碳夹在一套铁砧之间加压、加热。通用电气公司于是开始生产数以百万计的钻石,提供工具磨刀、钻头与研磨轮之用,而且从戴比尔斯提起的冗长专利官司中存活了下来。1970年,通用电气公司甚至宣布已在俄亥俄州沃辛顿厂房中制造出具宝石品质的钻石,只不过制程需要一个多礼拜,而且以商业投资报酬的角度看,始终没有证实具备经济效益。天然钻石的数量实在太多。
帕里阿诺夫并没有兴趣成为钻石大亨,但非常想知道矿物质受热与受到挤压时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些俄罗斯人建造了一台高压机,和当初哈佛物理学家珀西·布里奇曼(Percy Bridgman)开创的水力机类似。布里奇曼为了模拟地底环境,在机器上设置了逐渐变尖的铁砧。俄罗斯机器与布里奇曼机器最主要的差异在于“多重砧装置”。俄罗斯机器的受压中心,压力出于六个点,而不是布里奇曼的两个点。帕里阿诺夫在一张纸上画图,解释平贴的尖砧,如何瞄准置放于受压处的碳。这些尖砧就是“铁砧板”,实际功用更像是老虎钳的齿床。
这种实验本应用碳化钨进行,因为碳化钨的硬度能承受必要的热度与压力,但问题却横亘在前。尽管帕里阿诺夫需要的金属砧板比生啤酒杯还小,但当时的冶金术并没有先进到可以将碳化钨拉大而不裂损的地步。这群俄罗斯科学家的解决办法是建造一台高压球体机,内部隔成同心套层。“就像套娃。”帕里阿诺夫笑着对我说。他指的是著名的俄罗斯木制套娃。虽然不同套层在转动摩擦时会造成某些压力泄离,但大家别无他法。
从最烂的机器开始
研究员伊戈尔·库普里亚诺夫(Igor Kupryanov)说:“这是一种妥协。如果可以制造出高品质的钨片,就可以采用另一种方式。”这个“分离球体机”的设计,结果成为俄罗斯制造钻石方式之所以如此成功的关键突破之一。
科学家在球体机外覆上一层薄薄的油,然后裹入另一具由塑料与钢铁构成、形状有点像蛤蛎壳的机器中,接着再在一整套的机器外,隔上一层厚达4英寸的传统钢铁,以防机器运转中爆炸。每个人都记得珀西·布里奇曼将机器加压至突破极限时不断出现的麻烦。布里奇曼位于剑桥市的实验室墙上有许多洞,全是那些年间爆炸碎片所致。1922年,哈佛大学两名研究员因一起高压意外事故送命,所幸肇事原因不是布里奇曼的压力机。
其实早在1980年,苏联的工程团队就已造出了一台重达55吨的机器,体积大到需要一整个房间才放得下。帕里阿诺夫的机器已准备好进行测试。
“开机时,没有人想跟这台机器待在同一间房内。我们全都站在窗外看。”帕里阿诺夫回忆道。后来证实这是个非常正确的决定。当机器内压力高达1000倍大气压时——相当于将三辆卡车的重量浓缩到薄如一张扑克牌的片面——机器炸了开来,铁块四处飞散,墙壁全浸在高温的热油中。找出问题症结并不难。套机裂开了。
计划负责人尤里·马利诺夫斯基打一通电话到莫斯科,拼了命用最高分贝叫嚣。“你们提供这种烂钢材,要怎么期待我们做出有用的研究?”他如此质问。苏联当局完全无动于衷。能承受压力的强化金属数量有限,当局这么告诉他。他要求供应的钢材属于军事等级,只供应给炮管铸造使用。再说,他申请的计划不具国家级优先权。简单地说,莫斯科没有人能了解他从事的这个研究计划对国家未来有什么益处。
这正是科学家求之不得的门径。马利诺夫斯基说,高压研究小组最后解决了经费问题,因为他们暗示莫斯科这个技术将来或许可以应用在军事用途上:拥有如此高传导性与抗熔解力的钻石,将来可以当作半导体的材料。这当然不是研究的重点,但这个说法却帮助科学家多拿到了一些计划所迫切需要的卢布,当局也送来了较好的钢材。只不过,尽管如此,研究小组成员仍需利用组里一些现成的道具艰难拼凑:一个看起来像高中篮球比赛计时器的东西,权充压力计替代品;卡车的内燃机引擎铸模,变成机组的部分外壳;而从直升机上拆下的一具活塞,则被夹放进机器中。同时,帕里阿诺夫决定把高压机的外形从八面体改成筒状。
试验结果愈来愈理想。1985年,在时任美国总统里根称苏联为“邪恶帝国”的时候,研究小组已经有能力培养出直径300微米的小小的灰色钻石了,这个体积相当于肉眼可见的尘埃。到了1988年,苏联从阿富汗撤军时,杂质过滤程度提高到可以形成小小的黄钻了。到了1989年,华沙公约组织瓦解,帕里阿诺夫的成果是半克拉重的黄钻。1991年,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解体,独立国家联合体取而代之,帕里阿诺夫的梦想终于实现:钻石机生产出了完整的1克拉钻石。到了1997年,叶利钦许下空洞的誓言,宣告打击政府贪腐时,帕里阿诺夫的团队已经可以在阿卡杰姆戈罗多克仓库中的机器里,培养出鹰嘴豆一样大小的4克拉钻石。
我与帕里阿诺夫一起共用午餐,吃了白鲑、喝下伏特加后,他提议去参观机器。他派研究员伊戈尔·库普里亚诺夫带我去他们存放机器的地方。我们在冰点以下的温度循着某条路步行到一栋正面全白的建筑物前。建筑物内则排放了五台像棺材的设备。每台机器上都装有连着铰轴的金属盖,盖子打开后,出现一个如篮球大小的空间。这就是“压缩间”,库普里亚诺夫如此解释。一小块石墨就是注定在这儿接受与地幔中心相同的热度与压力。
机器运作的过程如下:一小块钻石裹上了石墨与金属催化剂后,用钳子封入名为高压巢的小立方体内。只要电源一开,油会在这个压缩间内循环。而压缩间内的钨砧板——帕里阿诺夫辛苦努力修正出来的砧板——以逐渐增加的力量朝内压挤,同时注入热度。石墨中的碳原子先是开始松脱,接着黏着在可再利用的最邻近碳“亲戚”上,也就是位于高压巢最底层的钻石微粒。这时,碳原子也以钻石所独有的特殊基质结构进行结晶过程。碳原子一层层成形,直到整个石墨都用罄。从理论上来说,任何大小的钻石都可以用这种方式培养出来。帕里阿诺夫称这个处理过程为“无压分离球体过程”(Pressless Split-Sphere Apparatus),俄文缩写为BARS。
戴比尔斯早已掌握西伯利亚仓库内发生的事情。1994年,一群戴比尔斯英国中央销售办公室的经理人请帕里阿诺夫到莫斯科见面。戴比尔斯在俄罗斯科学研究院的期刊上看过他的相关研究报告,感到相当有兴趣。这群人问他是否知道戴比尔斯已在英国梅登黑德自家工厂培养重达25克拉的钻石。
这群人接着切入这次见面的主题。西伯利亚计划万一商业化,钻石价格将蒙受极大损害。利用俄罗斯新技术生产出来具宝石品质的钻石,远比其他铸造厂以通用电气的方式制造出来的产品优秀。“他们担心自己的生意。我们告诉他们,我们的目的从来不是创造出一个钻石工厂。我们不想做珠宝。从一开始,我们就只是想改进高压技术。”帕里阿诺夫回忆道。两方人马同意继续交换信息。
可惜戴比尔斯需要担心的对象并不是帕里阿诺夫。游戏已然开始。后来在戈尔巴乔夫辞职、苏联政治局解体的混乱时期,大批俄罗斯学院人士拿不到薪水,也没有人能十分肯定大权最后会落入谁手。不过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之前发展出来的BARS钻石机秘密设计书遭人窃取,被拿去与外人作为以物易物的筹码。
“那是段非常困顿的时期,大家或许都在不正当地滥用自己的职权。”当我问到这个问题时,索博列夫这么说。他是矿物学与岩类学研究所的负责人,长得像身材较矮小的好莱坞影星卡里·格兰特,两鬓的头发已灰白,方正的下颚显得有些松软。
我问他所谓的不正当是什么意思。他小咳了一下,摇摇头。
“也许有些设计图从这栋建筑物中流出去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把图卖了、拿给别人看,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安排。”
正当我想要继续请他多解释一些细节时,他毅然切断了这个话题。
“这都是以前的历史了。我们并不想强调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他说。
盖迈希钻石制造厂
戴比尔斯制止俄罗斯科技流入世间的努力失败后,转而试图说服克拉克放弃创业。他们邀请克拉克到戴比尔斯伦敦之外某钻石制造厂参观,而且在一顿以鸡肉佐白酒的午餐席间,以礼貌周到但近乎苛刻的言辞告诉克拉克:他的公司注定失败,而他们,戴比尔斯,一点都不在乎。
“他们滔滔不绝地对我训话,说一般大众绝不会接受我的产品。他们一直说大家想要的是天然的东西。”克拉克回忆道。
席间,戴比尔斯一位主管随声附和:“这种产品很不错,但女人绝不会接受。”克拉克回答:“你要不要回家问问你老婆?”
戴比尔斯筑起的高姿态一直到会议接近尾声时才现出裂缝。克拉克那时正在向梅登黑德工厂的负责人马修·库珀告辞。克拉克提到自己前不久已雇用佛罗里达大学材料科学系的系主任雷扎·阿巴斯强(Reza Abbaschian)博士帮他架设机器,确认运作平顺。据说,库珀当场脸色发白,口齿不清。
克拉克回忆道:“我猜在那个时候,他们才发现我们不是随便说说。我真的觉得,他们以为我们会乖乖走开。”
盖迈希公司全球总部现在位于佛罗里达州萨拉索塔北边,一条名为专业园路的新街道上。附近空地有一片片南方湿地松与迷你型大叶棕榈。然而许多树即将被铲平,建盖新的轻型工业区。被大家随兴称为“湖林牧场”的邻近地区,开发还不及五年,却已是萨拉索塔商业区房地产业者眼中的热门之地。专业园路的尽头是一座名为镇民中心的细长形商场,里面有一家墨西哥菜餐厅、沃尔格林百货店、瓦霍维亚银行、大众超级市场、美国家庭牙医诊所、贺曼产品专卖店,还有一家在早上提供迷你百吉饼与什锦果冻的费尔菲尔德饭店。这儿的景色虽然轻松却充满自信。此地是新的阳光带、重新规划的商业区,大家在早上8点穿着轻便的高尔夫T恤与休闲长裤到公司工作。
我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冬天来到这儿,看到大如仓库的工厂。约莫30多岁、为人亲切的研究主任罗布·丘德卡带我四处参观。“这一行的人恨死我们了,不过顾客却很爱我们。我赶不上市场需求的速度。”
盖迈希那时已处于即将获利的第一年,而且准备在纽约增设一间销售办公室。对盖迈希而言,黄钻——这种相对而言稀有而昂贵的钻石种类——是个化学上的开心意外,因为机器的生产过程最简单。钻石的黄色源于高压机中极少量的氦气。制造纯白的钻石确实可行,但要除去氦气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也因此更加昂贵。
丘德卡带我进入一个两房的实验室,研究员查德·卡西迪正在切开一个刚从某台钻石制造机中取出的小立方体。当中是个金属圆筒,看起来像是一发被切开的弹药,圆筒里坐着一颗色泽暗沉的棕色八面石。三天前,这块石头还只是一小匙连0.1美元都不到的石墨。卡西迪将取出的石头交给同事莉迪娅·帕特里亚,后者把石头置入一个装着酸液的烧杯中轻轻搅动,除去裹在石头表面的石墨粉。帕特里亚接着将石头放进水中烧滚、取出擦干、用显微镜检视,察看是否有瑕疵。
“就像兰花——你永远也种不出一朵完美的兰花。不论来自野林还是花房,每一朵兰花都必定带着一点点的不完美。就算在实验室里,大自然仍留下了它的痕迹。”丘德卡对我说。
帕特里亚已经晒出了一身古铜色的肌肤,但仍然带着浓重的俄罗斯口音。她是当初受克拉克怂恿,从新西伯利亚搬来美国为新公司工作的研究员之一。“刚到这儿时,每栋建筑物都太冷,但走出建筑物外,却又觉得身在桑拿室。我们的孩子一天到晚生病。”她说。不过,她和她的先生现在不但都已习惯佛罗里达的高温,而且大多数周末都泡在里多海滩上。
她把钻石拿给我看。看起来,这颗钻石和我在巴西或非洲看过的粗钻一样,仅有的差别是形状比较矮胖,好像曾被某张巨掌压过,钻石周边也带着高压巢面留下的痕迹,有如一片电脑芯片上的硅胶路径粗线条。“这些都会磨掉。”丘德卡如此向我保证。
我们回到工厂的后方,也就是置放BARS钻石机的地方。那儿整齐排放着32台机器,每台都只比传统电烤箱大一点点。除了较新以及配置了液晶电子显示器外,这些机器看起来和新西伯利亚的机器相同。“我们可以用小于吹风机的电力让这些机器运转,”丘德卡说,“你可以摸摸机器。”
我把手放在一台机器上,只感觉到冷冷的金属。然而在这个装置紧紧包裹中,高压巢中心点的温度热到足以熔钢化铁,压力更是比315台轿车全堆在一枚银币上还高。机器完全静音。
真假难分
使用俄罗斯BARS方式制造钻石的工厂,全世界已知的至少有五家。第一家是盖迈希,其他四家分别位于莫斯科、乌克兰、明斯克与圣彼得堡。在莫斯科的工厂取了个了无新意的名字叫“先进光学科技”(Advanced Optic Technology),位于苏联时期的老牌报纸《真理报》报社附近,门口有警卫站岗。和街头的先进光学科技同在一条街上的,还有黄金宫殿赌场,是苏联解体后快速蹿起的数百家赌场之一,其标志物是一对立于门外柱基上的烫金大象。
位于明斯克的公司名为“阿达玛斯”(Adamas),这个词是希腊文的“钻石”。阿达玛斯拥有的BARS钻石机数量几乎是盖迈希的四倍。据说中国还有一家。另外,在那些对国内工业监督较不严谨的国家,或许也设有同样的这种公司,但这种国家不会要求制造公司揭露自己的钻石产品其实出于机器的事实。
不管怎么说,百分之百肯定的事情是,内含令人起疑的物质图案的钻石,正以愈来愈频繁的速度出现在美国的宝石实验室中。因为有人想把这些机器生产的钻石,鱼目混珠当成天然钻销售。世界上最大的实验室美国宝石学院每两周至少会看到一颗这样的钻石,至于其他没有证据的事情,他们也不方便多说什么。假冒天然钻的实验室钻,很可能是经过走私而混入进货来源较为宽松的传统销售据点,安特卫普是个非常可能的转运点。举例来说,俄罗斯工厂的人造钻石并没有混入镍,所以俄罗斯产品在紫外线灯的照射下,会出现暗蕴的荧光。这波通过新的地下渠道流入市面的机器制钻石特别让钻石业担忧,因为众所周知的情况是,即使是最好的宝石实验所也会出现检阅疏失的情况。一颗合成钻石若取得证书,价值将立刻飙升。
“现在,大多数珠宝商或甚至许多宝石学家都无法判别合成钻石与天然钻石之间的差别。”贸易期刊《珠宝商的循环要旨》(Jewelers’Circular Keystone)在一篇报道中如此警告。“任何一名拿这个消息大做文章的电视记者都会引起很大的骚动。”雪上加霜的是,2005年美国宝石学院开除了四名员工,理由是这四个人被控受贿,不实宣称某些钻石比实际价值更昂贵,这之后,实验室偶发的不可靠行为变成了大众的焦点。
我亲自做了一个实验。盖迈希的公关主管同意让我借用一颗1克拉的黄钻一周,我带着这颗钻石到纽约47街长达一整条街的珠宝市场上。这儿是世界上最忙碌的二手钻石市场之一,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具传奇性的讹诈天堂。我把这颗黄钻拿给六位经验丰富的采购商看,没有给他们任何说明。一半的买者宣布这是颗真钻。“没错。是颗钻石,真的钻石。”其中一人眯着眼睛透过一只高倍数的专用放大镜仔细看过,又经过热度测试后,对我说道:“你打算卖多少钱?”
提高天然钻石的价值
这并不是钻石王国面临的唯一技术威胁。在三天内制作出钻石的BARS设备,另外还广泛运用在为色泽不佳的钻石提高价值。高压与高温被用来改善廉价的棕色钻石分子结构,进而让这些石头呈现纯白色或其他各式各样奇特的色调。目前业界有好几家海外工厂从事的正是这样的工作,而这些工厂几乎全都未公开。
我有幸能够进入一家位于俄罗斯的公司参观。这家公司主要的处理厂房位于靠近阿卡杰姆戈罗多克中心的一栋大楼地下室,大楼外表毫不起眼。有位俄罗斯联邦警察站在厚重的铁门边。门旁有个警告标示:“禁止进入!高压!”工厂里有个小实验室,三名年轻人坐在一张长椅上工作。其中一人正在用钢丝钳矫正一只陶制小盒的位置,这时,我已经认出那就是里面装了钻石种子的高压巢。三名年轻人身后,是两个约莫洗衣机大小的方正金属厚块。那是和尤里·帕里阿诺夫小组发明出来的机器相似的高压机。机器里面,来自西伯利亚矿区等级较差的棕色粗钻正慢慢被重塑成灿烂的红色钻石。1克拉的天然红钻要价约100万美元。
红钻是自然界最稀有的一种钻石,经过美国宝石学院认证的红钻不到20颗。这间位于西伯利亚的地下室中,工作人员大概只需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变出红钻。
“戴比尔斯必须了解,他们无法阻止科技。”这家名为新西伯利亚钻石(New Siberian Diamonds)公司的研发经理维克托·文斯这么说。他的公司用过石墨制造黄钻,后来文斯与合作伙伴判定,利用帕里阿诺夫的机器来改善天然钻的色泽与清晰度,这样的利润更高。
“处理”一颗钻石的过程要比制造一颗钻石快,不过大多数的矿物学家对这种过程所牵涉的机械力学了解并不多。尽管如此,基本理论似乎很清楚:那就是对一颗既存的钻石,再次投注强烈的热度与压力,让原本呈立方体状的分子结构暂时解构、更动、再连接。石头重新呈现的格状结构,将会变得较清澈,也较紧密。
将一颗钻石的化学结构想象成一叠打字纸会简单些。碳原子是一种侧边结合的极紧密构造,但却是层层相叠,与厚厚的一叠纸极为相似。纸张之间的连接力可能相当脆弱。如果有些叠层没有完全对齐,那么不平的部位就无法吸收某些光谱上的可见光,也因此钻石就会呈现棕色或黄色的色泽。叠层间不平处愈明显,钻石色泽也愈深沉。把这样的钻石放进BARS钻石机器中,可以达到矫正分子线条、引导钻石呈现更鲜亮光泽的作用。
钻石处理过程的第二个步骤,包括让含纳了过多氦气而呈现棕色色泽的廉价钻石(化学家称这种钻石为I类钻石)接受“放射线照射”的程序。一束电子将瞄准目标钻石。这些比原子小的粒子企图从大约每一万个碳原子中打掉一个,以便在格状分子结构中腾出空间。如果一切顺利正确,那么这么小的粒子空间就可以捕捉并留住明亮光谱那端的光(包括红色),让钻石像红宝石一样闪炽。
文斯个子不高,亮红色的粗线毛衣裹住了相当圆满的肚子。他位于一楼的办公室里有面俄罗斯联邦国旗与一张从办公桌变身而成的会议桌。他拿出一把钳子,让我看一颗具有“理想切工”的钻石。这颗紫红色的石头,颜色艳得像石榴汁。“帝王红”是文斯选择的词汇。如果来自地底,这样的一颗钻石或许能卖到25万美元。至于他手上的这颗,他打算通过科罗拉多博尔德市(Boulder)一个合伙人,在美国以1万美元的零售价卖出。
难道你不担心这会让市场上充斥着这类红钻石,降低了稀有性吗?这样一来,难道不会打压到你的售价吗?我这么问他。
“没什么好担心的,要做出这些石头非常不容易。中间要经过好多道程序,整个过程大概费时两个月。而且我们要制作出100颗,才能收成5颗不错的红钻。”他回答。
“如果有位顾客试图把处理过的钻石冒充真品贩售,怎么办?”
“那不是我们的责任。至少这些东西进入市场之前,我们绝不会拿着枪保护这些钻石。”他告诉我。
人工钻石名位之争
问任何一个传统钻石界的人对合成钻石的看法,你大概都会得到充满诗意的答案。大家把天然钻石精致的神秘与纯净捧上了天,你会听到如“地球深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或“千万年”的词句。听过数十遍这类论调,而且经常都是用来指控实验室钻石的虚伪之后,我开始把这些话当成一首“钻石之歌”。若拿戴比尔斯和钻石圈内的其他业者这一百多年来绕着自己产品所创造的神话相比,这首钻石之歌充其量只不过是同一神话的版本,只不过多了点焦虑。毕竟,钻石不是普通的石头,否则就一文不值了。
我从伦敦戴比尔斯的外部关系主管安迪·博恩那儿听到了一首很棒的钻石之歌。当我请他谈谈盖迈希以及中国或俄罗斯其他不知名公司的潜在威胁时,他给了我这样的回答:“我们并不真的认为合成品与钻石是相同的产品。摆在眼前的是这一整条神秘的创造之路——大自然创造了钻石。除了打磨外,人类没有介入任何钻石的创造过程。我们也没有熔冶这些宝石。人类唯一做的事情,就只是让它们重见天日。钻石与时间一样古老。钻石的成分与人类完全相同——都是碳。当你把一颗钻石送给一个女人时,象征着交换承诺。记住,钻石要比肉体的行为更丰富。男女之间的肉体交欢不需要言语,而这也正是钻石所要传达的信息——一种不需要言语的东西。现在,你把大自然经过神秘程序所创造出来的钻石,放在一颗六个月前从佛罗里达州某实验室制造出来的产品旁边。你要选择哪一颗来传达你的信息?实验室制造出来的钻石完全失去了神秘性。”
他继续对我说,戴比尔斯曾讨论过要推出一则“有真感情的真男人,选用真钻石”广告标语,这则广告的重点是要说明任何一种经由实验室钻石所表达的爱,都同等贫瘠。换言之,钻石需要地幔的狂野与粗暴之火淬炼,因为那代表人类潜意识的狂野与粗暴冲动。当然,千万别去在意地球表面上几乎每种具有象征性的宝石,其实也都是受数千万年前大自然在地球深处锻锤之击等。也千万别去在意所谓创造天然钻石的“神秘过程”,或许还包括了大家提都不提的内战、谋杀、令人无法温饱的薪资、童工,以及经过操纵设定的价格。当戴比尔斯集团与钻石圈其他业者面临源源不断的供应威胁时,他们选择做出象征性的反抗:站在矿坑上。
2003年,实验室制造出来的钻石在合法性上获得空前的胜利,那年欧洲宝石学协会同意为非矿采钻石进行认证。“漠视并不能让这些钻石消失,”有位欧洲宝石学协会的员工这么告诉我,“我们可以通过认证与编列入册,确定这些宝石的真实来源,将之完全坦白于顾客面前。”世界其他的大实验室——美国宝石研究所、比利时高等钻石委员会,以及美国宝石学院——却听从业界其他人的怒吼,拒绝为合成钻石进行检验。欧洲宝石学协会根据颜色、纯度、克拉数与切割标准,为一颗从机器制造出来的钻石进行分级,一如其他钻石。在某些特定团体眼中,这无疑是亵渎的行为。
“替合成钻石认证是个根本上的错误,”高等钻石委员会的彼得·梅乌斯这么对贸易杂志《IDEX》说,“钻石是独特的东西,有一种属于本质的价值。一间实验室不可能让一个只花20分钟就从桶子里跑出来的东西拥有4C的特质。”
另外一个激烈的战场是正名之争。戴比尔斯与其他守旧派比较中意“合成钻石”这个名词,因为这个词汇召唤出某种暧昧的塑料与刺鼻化学品联想。2001年4月,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做出令人无法信服的判决,该机构决议:若仅用“钻石”两字称呼任何一颗实验室制造出来的产品,将视同“欺诈”。但判决中却没有就名称一事提出任何意见,让大家无法在各自坚持的词汇当中选出一个法定名词。无论是“合成钻石”“人造钻石”,或是“手工钻”——这是盖迈希目前最中意的词汇,带有一股温暖皮革与雪利酒的愉悦气息。
克拉克喜欢举例的类比对象,是曾饱受辱骂的日本御木本(Mikimoto)公司。这家公司曾创造出“养珠”,也就是让珍珠在牡蛎身体中生长,但这样的珍珠却是人为刺激的结果,而非一粒沙的意外。这个现代化程序在1893年由御木本幸吉发明,他是一位东京的面条销售员,找出了将小块贝壳或其他刺激物注入软壳动物之中的方法。经过多年不断的反复实验,御木本幸吉后来拥有一整片养殖牡蛎区,生产半球形的珍珠,美丽得足以穿成项链。20世纪初,他的“养珠”在日本销售成绩极佳,但在引进欧洲时引起骚动。1921年5月4日的《伦敦星报》报道:“这种假珠宝的出现,让珍珠市场完全陷入恐慌,伦敦珠宝商也害怕会出现大混乱。”在珠宝商的压力下,当地商务部门通过一项决议,凡日本进口的珍珠都被标上“假货”字样。御木本幸吉在法国碰到的问题更棘手,那儿的珠宝交易商采取了特别手段,要求关税法庭不要对御木本幸吉的东西课征进口关税。他们的理由是国家如果对这些东西课征进口关税,就等于在法律上承认了这些小白球是真的珍珠。御木本幸吉为了争取支付法国进口关税,不惜上法庭打官司。三年后,法庭判他胜诉。这场官司与环绕在周遭的纷纷扰扰,给了新珍珠无数的宣传机会,也因此许多巴黎珠宝商别无选择必须在店里提供这种商品。老旧派上法庭控告御木本幸吉之举,是一个致命的公关错误。“养珠”后来终于成为珠宝交易业的一个获利区块,“养珠”受人质疑的出身也终为大众接受。今天,任何一家珠宝店内几乎都看得到“养珠”。
不过,讲到钻石,“养”这个字可能还有一段路要走。2004年,德国某法庭对“养钻”这个争论不休的名词——对某些戴比尔斯的主管而言,这些钻石的名称只不过是“那个C开头的词”——做出了判决:这个词汇不能用来宣传人造钻石。除此之外,判决中还威胁要对任何违规的进口商罚款40万美元。瑟西莉雅·加德纳是珠宝商警戒委员会的首席律师,她为德国这份判决欢呼之余,也将这次判决看成天然钻石依然掌权的一次胜利。“珠宝商警戒委员会的立场,是认为用在钻石上的那个‘养’字,不足以揭露一颗合成或实验室制造钻石的真正本质。”她这么对杂志《专业珠宝人》(Professional Jeweler)说。
这个词所引起的纷争让众人注意到了一个基本问题,一个从印度地区的王侯判定这种来自河中的神秘石头珍贵并值得收藏的那刻起,就一直存在于钻石界核心的问题。问题不在于钻石从何而来(这个问题一直是钻石界第三个关心的议题),而在于出了熔炉的钻石,将由谁来控制它的故事。没有神话,钻石就空空如也;没有神话,钻石就变成一颗清澈的碳块,虽然被磨出了高度的光泽,但绝不会比某次夏日野餐时从河床上捡回来的一片普通石墨值钱。人类渴望得到钻石,是因为我们相信钻石不但罕见,而且相信这些石头在其他人眼中具有某种力量——某种来自财富、爱情、情投意合的性爱,以及所有与上述成分相关的力量。我们深信钻石拥有这些力量的想法本身就是力量。这其实才是钻石真正力量所在,如果没有这层力量,出了工厂或离开了打磨机的钻石,充其量就只是一个工具的尖头罢了,再无其他用处。
如果世界上大多数的消费者可以被说服,相信一颗出自机器但没有瑕疵的钻石,与一颗矿工从非洲矿坑里挖出来的钻石一样受人热爱,简言之,如果钻石之歌可以改写,那么价值60亿美元的矿产钻石业不但将直坠谷底,而且随着技术愈来愈纯熟,这行很可能从此褪色成无关紧要的行业。一如现在世界上的发展中国家,根本就不再给自己找麻烦铺设地下电话线,因为手机的效率非常令人满意。
最终,一切还是回归到钻石之歌的掌握,以及新的化学之王要如何绕着他们的钻石,编织出一套令人信服的神秘传说。
“我有一个矿——只不过这座矿刚好是在地面之上。”卡特·克拉克这么对我说。
[1]: 塔伯特(Talbot):The Talbots. Inc.是美国服饰零售商,提供商店与网络销售,旗下除了 Talbot品牌外,还有J. Jill品牌。
[2]: 化学气相沉积(Chemical Vapor Deposition,简称CVD):利用化学反应,在反应器内将反应物(通常为气体)变成固态的生成物,并沉积在晶片表面的一种薄膜沉积技术。
[3]: 通古斯卡河:位于西伯利亚中部偏西,俄罗斯人称这条河为石泉通古斯卡河(Podkamennaya Tunguska River),叶尼塞河支流,总长1865公里。因1908年的陨石坠落事件而声名大噪。
[4]: 鄂毕河(Ob River):又作Obi,西伯利亚西部的主要河流,总长3650公里。
[5]: 雅库特(Yakutiya):为一共和国,现名萨哈(雅库特)共和国(Sakha Republic),为俄罗斯远东联邦区(Far Eastern Federal District)一个自治共和国。
[6]: 詹姆斯·巴兰坦·汉内(James Ballantyne Hannay, 1855—1931):苏格兰化学家与发明家。
[7]: 梅登黑德(Maidenhead):位于伦敦西边,属伯克郡(Berkshire),临泰晤士河(Thames)。
[8]: 政治局(Politburo):某些政党党中央的执行机构。
[9]: 里多海滩(Lido Beach)位于佛罗里达西南部的萨拉索塔县(Sarasota County)。
[10]: 这也是为什么只要角度精准,一只锤子也可以击碎传说中这种“世上最坚硬的石头”——因为断裂处出现在纸张之间,而非穿透了整叠的纸。
[11]: 御木本幸吉(Kokichi Mikimoto, 1858—1954):被称为“珍珠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