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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海时光:侯孝贤的光影记忆》少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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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您1947年出生在广东梅县——刚好也是杨德昌的故乡——您的父母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离开大陆来到台湾?

侯:其实我在大学时期,有整理过我的童年记忆——因为那时候有看书——没有想要拍,但就是一直在日记本里想一些自己的事情,就记录。但是真正要拍《童年往事》的时候就问我姐姐。因为我姐姐大我七岁——她来(台湾)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七八岁——所以她很多记忆比较清楚,可以问她。我才知道我父亲是在1947年的时候,台湾“二二八”[1]之后——应该是我出生四个月的时候——他就来台湾。

为什么会来台湾呢?因为战争结束后他是广东梅县的教育局长,他是学教育的,中山大学教育系毕业的——后来战争就加入国民党的政战系统,他有一些官职,基本上都是在战争期间。1947年,广东有一个省运会在广州,他带学生去参加运动会,碰到他在中山大学的老同学李荟。然后李荟要来台中当市长,就问我父亲要不要当他的主任秘书,我父亲讲说,“好,试试看”,李荟就要他来。

我父亲(觉得)来台湾不错,因为有日本殖民的建设,二战轰炸台湾的(地方)并不多,我姐姐记得我爸还写信说这里有自来水,就托人把我全家——我爷爷已经去世了——我奶奶、我母亲的舅舅,我姐姐、哥哥、我,这五个人接来台湾。就在台中做了一年吧!我父亲不习惯政治因为他是学教育的,他在汕头办过报纸,不喜欢政治。可能就调到花莲。听我姐姐说是爸爸的一个同学,在当花莲县长,所以又去那边当主任秘书。(后来)就回教育部,搬回新竹,父亲在台北上班,是当督学,全省的学校都可以去跑。因为在北部,身体就不好了,就会气喘。他本来以为过几年就可以回去大陆,但是1949年国民党政府撤退到台湾,回不去了。就一直留在台湾。

白:因为年纪太小,您个人对大陆应该没有什么亲身记忆吧?但小时候对大陆有没有什么想象或眷恋?

侯:懂事了以后,有些记忆根本记不得了,也不知道了,然后(父亲)就调到高雄县政府当合作社主任。那边比较炎热,因为是夏天,对身体比较好,但他的肺病没有比较好,所以长年住院。从小父亲就一直坐在那个位置,不是写字就是看书,不是看书就是去上班。后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在台南疗养院,所以家里并没有讲到什么。

白:在《童年往事》里,奶奶经常讲到那条“回大陆的路”,您自己对大陆有什么样的一种想象?

侯:那时我还小啊!人的意识对现实已经分不清了以后,奶奶以为走过那个地方就可以到了,到那边走走走就可以到她的梅江桥,湾下村,“回老家了”重复好几次。带我去,都带我到凤山旁边有个地方叫赤山(台语),就是往北门那边走,每次都走到别人家的番石榴园。可能我奶奶去了好几次了,都很熟,待一待吃吃番石榴不就回来了吗。我那时候调皮捣蛋,对这完全无感。

有一次我一个姑婆来,等于是我爷爷的妹妹,他们很早移民南非,来了很多人,我爸有很多西装都是那时带来的,姑婆也待过一阵子,我很小也没什么记忆。有时候会通信,南非寄来的邮票很漂亮,我们都会剪下来泡水然后贴在窗上,像《童年往事》这样,接到南非辗转过来的信,讲家里面的一些状况,就是“三反”、“五反”的时候啊,“大炼钢”啊,有一点点这种印象。

白:50年代的台湾是个相当艰苦的时代,当时你们家里的经济状况——尤其是您父母过世以后——是怎么样?父亲走了以后,你们这几个孩子是怎么过的?

侯:我父亲是在高雄县政府,一个月六百二十块要养八个人——我祖母我父亲我舅舅,我姐姐我哥哥我,两个弟弟——我舅舅那时候已经独立了,出去做事了,所以八个人。我爸爸(留)二十块,我姐姐跟我讲那是剃头用的;其他六百块就给我妈妈,我妈妈就是会来衡量啊。所以我那时候会多报一岁嘛!我身份证是1946年,属狗的,但我很清楚我是属猪的,我姐姐说我不是属狗;因为来(台湾)的时候,报户口,多报一岁,可以早一点领到粮食。(那时候的制度是)大口、小口、中口,几岁到几岁大口,几岁到几岁中口,这样。我们不吃粮食,面粉就会拿到市场去换别的东西啊!连萝卜的叶头都会腌来吃,蛮辛苦的。

以前小时候根本没有零用钱的,都是我洗碗很勤奋,我妈妈才说给我一毛钱。父亲在我差不多十三岁念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去世,其实我父亲有很多同学在台湾(帮忙),我母亲就到凤山国小当护士——她以前是高小毕业,是可以当老师的,我父亲去世以后她就去凤山国小,在卫生室当护士(相当于护理教师)。但有时候要靠一些标会啊(应急)。

那我姐姐哥哥就没办法(念大学)。我姐姐成绩非常好,本来在台北念北一女,后来搬到高雄念省立凤山中学。我哥哥是念省凤而我也是,他们初中毕业后都去念师范学校:我姐姐念高雄女师、我哥哥念屏东师范,全部生活费用都由公家负责,但是毕业以后要教几年书。

白:后来他们一直在教育界工作吗?

侯:我姐姐一直教书到退休。我哥哥也是当到教务主任又当到副校长退休,去年中风,处理太慢,有一部分记忆不见了,我看他样子就知道他记不得我了,不过还好啦!

白:您小时候有什么样的爱好?

侯:我小时候是我们家最野的。在新竹的时候我念了半学期的小学一年级,因为我身份证报的是1946年,所以我很早就入学了。记得几个事,我有一个大的铁弹珠,(镀)银的,很宝贝。我家巷子后面是木材场,完了有一天弹珠“啪啦”掉到那个木材缝里拿不出来了,记得很清楚。

我在《风柜来的人》有用到这个画面:跟着巷口一个男的在走去乡下的路上,他用一个竹竿把蛇打死了,后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去看,结果蛇只剩下一层皮。

还有一个印象是偷钱,我念一年级,偷了我妈妈五块钱去买糖果,糖果很便宜才四毛多——出不到五块钱。(花剩的钱)藏在日本式房子底下,那是垫高的,旁边有一个铁,我把它藏在里面,我妈妈一看就知道,就去把钱取出来,把我打一顿。大概就是这样,在新竹的印象。

到凤山以后呢,因为我们家是在凤山县衙里,一堆老的区,就是县政府的宿舍,一排老的房子,我们家旁边就是城隍庙。城隍庙是很本土的,我来不久就跟我同学去城隍庙了,他家住在那边,就买了一些弹珠跟他们打,每天都在城隍庙跟他们混。

每天都很喜欢赌博嘛!打泥巴啊!在那里练,洞很大,对方就把它给补满,把人家泥巴都赢来。橡皮筋,用弹的。每一个陀螺,去木匠那里刨出来,然后放在那边给人家批,玩到最后就直接用丢的,打陀螺。圆圆的叫尪仔标,就是圆圆的牌,后来有熔铸的塑料各种图形的,那种叫尪仔仙。那时候我们什么都赌,最后就是赌钱。还有赌“掷钱”,就是画一条线,五六个人玩,每一个人赌两块,把那个铜钱丢过去看谁最靠近那条线。丢过那条线的,如果跟别人的钱连在一起,那钱就是你的。其他的就是最靠近那条线的,什么都是你的。每天赢一些钱就去买苹果吃(笑),有一阵子常常吃。什么都赌,很厉害。

过年呢就是(待在)城隍庙,“摇三六”赌骰子,你押一二三四六,通常是三个骰子用一个碗盖起来,一个碟一个碗盖起来,当庄家的只能跟你摇一下,前面是先给你看的,譬如说三颗红的一个给盖起来的,你要多摇没人要赌。过年都在那里赌。

差不多中午我弟来叫我吃饭的时候,我的钱都输光光。压岁钱耶!然后我就去跟我祖母混,我祖母很疼我,因为算命的说我长大以后会当官——想想也对,当导演也算官吧!所以就比较疼我,给我一些钱。我哥哥是不跟他们混的,很认真念书的那种。我那些朋友的哥哥们是一起的,他们的叔叔爸爸们是一起的,台湾话叫角头,就是地方上的一些人常常聚集这样,外面有事他们会对付,差不多到我们这一代的时候,经济慢慢稳定就开始有流氓——其实也不是流氓。

[1] 二二八事件(1947),起因于台北专卖局取缔四十岁寡妇林江迈非法贩卖私烟,引爆一连串的暴力事件,数日内便扩及全岛,台湾人与新近移居的大陆人之间持续冲突,导致台湾本岛的知识分子和政治领袖大量被捕、遭到屠杀。有关此事件的更多资料请参见赖泽涵、马若孟、魏萼著,罗珞珈译,《悲剧性的开端:台湾二二八事变》,台北:时报文化,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