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遍了他人的痛苦,但在这里我和他们同样是见证人。这个事件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就活在其中。
我们的国家有三百五十颗核弹。人们还没有注意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却已经活在后核战的时代了。
现在,人们因为其他的战争来到这里。上千名俄国难民从亚美尼亚、格鲁吉亚、阿布哈兹、塔吉克斯坦、车臣等地涌入。这些人从有枪声的地方来,来到这片被遗弃的土地。这里还有荒废的房屋尚未被特殊部队掩埋。
一共有两千五百万侨胞住在俄国领土外——这已经是一个国家的人口数了——他们无处可归,只能去切尔诺贝利。关于那里的土地、水和空气能够取人性命的传言,对他们来说只是童话故事。这些人有自己的故事,一个古老的故事,他们深信不疑——这个故事是在说人们如何用枪射杀他人。
我曾以为自己可以理解一切并表达一切,至少在大部分事情上可以如此。我还记得,我在写《锌皮娃娃兵》时来到阿富汗,当地人向我展示了一些从阿富汗斗士手里得来的外国武器。我对这些武器的精美感到很惊讶,他们可以在这些武器上完美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有一位军官就站在我身旁,他说:“你说这个意大利地雷看起来很漂亮,像是圣诞节的装饰,但如果有人踩到的话,就会被炸得血肉横飞,要用汤匙在地上刮才刮得干净。”
当我坐下来写这一段的时候,我开始思考:“这是我该写的吗?”
我是在伟大的俄罗斯文学的浸染中长大的,我认为作品的尺度可以更辽阔,所以我把这一段血肉横飞的情节写了下来。但是在隔离区——那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与外面的世界不同——那些强烈的感受是文学无法形容的。
三年来,我四处旅行,在人群里访问:包括在核电厂工作的工人,科学家,前共党官僚,医生,士兵,直升机驾驶员,矿工,难民,迁居的人们。他们都有着不同的命运、职业和个性,但是切尔诺贝利却是他们生命里共同的重心。这些人不过是平凡人,却必须面临最艰难的问题。
我时常觉得,简单和呆板的事实,不见得会比人们模糊的感受、传言和想象更接近真相。为什么要强调这些事实呢,这只会掩盖我们的感受而已。从事实当中衍生出的这些感受,以及这些感受的演变过程,才是令我着迷的。我会试着找出这些感受,收集这些感受,并将其仔细保护起来。
书中的人已经见过他人未知的事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记录着未来。
斯韦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