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就很喜欢写东西。斯大林过世时,我把街道上发生的事和人们说的话全部写了下来。我从第一天就开始记录切尔诺贝利事件了,我知道随着时间过去,很多事会慢慢被遗忘,最后永远消失。事实上正是如此。我的朋友中有核物理学家,他们几乎参与了所有事件,却忘了自己的感受和说过的话。不过我全写下来了。
那一天,我来到白俄罗斯国家科学院核能研究所上班。我是研究室主任,研究所位于城镇外的林间。这一天天气真好!当时是春天。我开了窗,空气干净又清新,整个冬天我都在窗外挂着萨拉米香肠,喂给外面的蓝橿鸟吃。我很诧异,它们竟不在附近,难道它们在别处找到更好的食物了吗?
与此同时,研究所的反应炉处起了一阵骚动:辐射剂量计测出辐射在不断升高,空气过滤器上的读数高出平时的两百倍。大门的辐射量约为每小时三毫伦琴。这是很严重的事,这种程度的辐射是在辐射危险区工作的最大容许值,最多只能在此环境下工作六小时。
起初推断是某个热源装置的密封发生了破损。检查之后,发现没有问题。然后又想到,或许是放射化学实验室里的容器在运送过程中受损,进而污染了整块区域。但是走道上应该会发现污渍才对——这可是洗不掉的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此时,内部广播指示工作人员不要外出。各建筑物之间看不到任何人影,这景象既可怕又古怪。
辐射检测人员检查了我的办公室——我的桌子会“发光”,我的衣服也是,还有墙壁也会“发光”。我站了起来,连椅子都不想坐。我在洗手台洗了洗头,再看辐射剂量计——辐射变低了。难道我们的研究所发生了紧急状况?辐射外漏?我们该怎么清理接送的巴士才好?就算想破脑袋,也得想出办法来。我以我们的反应炉为自豪,我对反应炉了如指掌。
我们打电话给邻近的伊格那林斯克核电厂。他们的设备也出了状况,他们同样也很慌张。然后我们打给切尔诺贝利,但无人回应。中午,我们发现辐射云已经笼罩了整个明斯克。我们确定这是碘外泄的状况。这意味着某个反应炉发生了意外。
我的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妻子,警告她。但研究所的所有电话都被监听了。噢,这恐怖统治早已行之有年,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可是家里人仍一无所知。我女儿上完音乐课后,还跟朋友在校园里散步,她还吃了冰激凌。我要打这个电话吗?这会给我带来许多麻烦,我将无法参与机密的计划。但我忍不下去了,我还是拿起了电话。
“仔细听我说。”
“你说什么?”我妻子大声问。
“小声一点。关上窗,把所有食物用保鲜膜包起来。戴着橡皮手套,拿湿抹布把所有的东西擦干净。把地毯装在垃圾袋里丢掉。如果阳台上有晒干的衣物,要拿去再洗一次。”
“发生什么事了?”
“小声一点。滴两滴碘酒到一杯水里,然后用水洗头。”
“发……”我没让她把话说完,就挂了电话。她会懂的,她也在研究所工作。
下午三点半,我们得知意外发生在切尔诺贝利反应炉。
晚上我们搭巴士从研究所回到明斯克时,半小时的车程安静无声,没人说话。大家都不敢谈论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想保住口袋里的党证。
我家公寓的外面摆着一条湿地毯,看来我妻子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回到家里,脱下外套、衬衫、裤子,只剩一条内裤。突然,我怒火中烧。我才不管什么保密了!我不怕!我拿着市内电话簿,还有我女儿和妻子的电话簿,开始打给每一个人。我说“我是在核能研究所工作的,明斯克的天上有辐射云”,然后我告诉他们该做些什么:洗头发,关窗户,晒在阳台的衣服要重新洗过。我告诉他们喝碘水还有正确的饮用方式。
人们的反应是“感谢你”,他们没有怀疑我的话,也没有感到害怕。我想他们应该是不相信我,或者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没人感到害怕,这样的反应真是出人意料。
当晚我的朋友来电。他是核物理学家,他怎么会如此漫不经心!我们竟然抱着如此的信念过日子!直到如今你才看得出来,这是怎样的信念。
他顺道打电话来说,他打算与亲人一同去戈梅利度过五月的假期。那地方离切尔诺贝利只是一箭之地,他竟然还打算带小孩过去。
“好主意!”我对他大吼,“你真是疯了!”
这就是我们的专业以及信念的假象,但我仍对他大吼大叫。他大概不记得是我救了他的孩子。(他停了一下)
我们——我指的是我们所有人,我们都没有忘记切尔诺贝利,我们只是从未真正了解过。野蛮人怎能理解闪电是什么呢?
在亚列斯·阿达莫维奇的书中写道,当他跟安德烈·萨哈罗夫谈起原子弹时,这位氢弹之父萨哈罗夫对他说:“你知道核爆后空气里臭氧的味道是多么好闻吗?”
对我,还有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这话听起来多么浪漫——抱歉,我看到了你的反应,你觉得我并不喜欢这位天才,而是为可怕的事情感到高兴。但核能是时至今日才变得如此低下与可耻的。在我们这一代——一九四五年投下第一颗原子弹时,我才十七岁,我热爱科幻小说,时常梦想能到其他星球旅行,而我知道核能可以带我们上宇宙。
我申请进入莫斯科能源研究所时,得知最高机密的学系是核能学系。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核物理学家是精英,是最杰出聪明的一群人,人文学科并不被重视。以前学校的老师说,只要三个硬币大小的燃料,就能供整个发电厂使用。听得我真是心花怒放!
我读过美国科学家的书,叙述了他们怎样发明、实验原子弹,形容核爆的样子。在我们这里一切都是机密。物理学者有高额薪水,神秘感更增添了浪漫的感觉。那是一个迷信物理的年代,那是一个属于物理的年代!
就算切尔诺贝利爆炸了,人们仍花了很长时间才从这种迷信里走出来。他们联络科学家,用专机把这些科学家载到切尔诺贝利,其中多数人甚至没带盥洗用具,他们以为只是去几个小时而已。他们就算知道反应炉爆炸了,仍然认为是几小时就能解决的事。他们对所学的物理深信不疑,他们都是相信物理的一代。但这个属于物理的时代,在切尔诺贝利结束了。
你们这一代人看世界的眼光已经不同了。康斯坦丁·列昂季耶夫曾写过,若人类不断进行物理化学实验,终将导致更高的势力前来干涉俗世的生活。但是对于在斯大林统治下长大的人来说,我们无法想象超自然力量的可能性。
我很晚才读到《圣经》。我与同一个女人结了两次婚。我离开以后,再次回到这里——然后我们再次相遇。人生真是充满惊喜!真是神奇!现在我相信了。你问我相信什么?我相信三维空间的世界,对人类来说已经变得拥挤。为什么科幻小说会如此受欢迎?因为人试图脱离地球,试图掌控时间的多样性,掌控地球之外的各种星球。
西方文学早已多次提及有关核子冬天的末日启示,就像在为未来做准备一样。大量的核弹头爆炸会产生大火,浓烟将笼罩大气层,阳光因此无法照射到地表。这将引发连锁反应——气候会愈来愈冷。人为世界末日的说法,从十八世纪工业革命时期起便广为流传。就算人类销毁了所有核弹头,核弹也不会就此消失,制造核弹的知识将依旧存在。
你问的不多,但我却不断与你争辩。这是不同世代之间的矛盾。你注意到了吗?从原子的发展史来看——原子并不仅仅是军事机密和祸端,原子也代表着我们的青春,我们的年代,我们的信仰。五十年过去了,恰好五十年。现在我会不时想象这世界已换人来统治,我们用炮火武力支配世界,而航天飞机就像孩子一样,是我们的未来。不过连我自己都不愿相信这个观点。
人生真是充满惊喜!我热爱物理学,我曾认为除了物理我别无所求,但现在我想试着写作。举例来说,我想写一个不怎么喜欢科学的人,他会妨碍科学发展,或者写有关少数物理学家改变世界的故事,或者是一个由物理和数学独裁统治国家的故事。我的人生从此打开了新的一页。
——瓦连京·阿列克谢耶维奇·鲍里谢维奇,白俄罗斯国家科学院前核能研究所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