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得阿尔茨海默病的好处。
地铁咔嗒咔嗒地转换轨道,呼啸前行,岁月仿佛被印刻进承载地铁疾行的铁轨中。我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对面座位上方的地图上——这样,我就不会迷失自我,不会迷失在混乱的大迷宫中,也不会迷失在时间里。我要记住我在做什么。我要记住为什么。无论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我一定不能忘记这两件事。
我在伦敦,我在找凯特琳。
散步时,我考虑过,我去解救凯特琳的远行可能都没办法到达马路对面。我像个刚学会开车的新手,随时要看好到底去哪儿。任何注意力的分散,都可能让我突然转向,迷失在某个冒险中,而我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试图在一些生活技能开始丢失前,重新学习,这就好像搭下行电梯往上走。如果能够保持注意力集中,就算万幸了。至少比往下走好。
我很高兴,我还知道只剩下两站了。可是,我看到自己映在对面车窗上的影子,空洞而透明,一个女人正渐渐消失。如果在现实生活中,我也能像影子那般就好了——随着疾病的恶化,我也渐渐变得透明,直到最后,成为一个鬼影。如果我的身体能够跟着思想一起融化,对我和我身边的人来说,都会更好过些吧。那时,无论是字面意义上,还是象征意义上,我们都知道自己在哪儿。我不知道那个想法是否行得通,但能记得“象征意义”这个词,我也很高兴。
妈妈坐在靠近我“鬼影”的那边。她在看报纸,小心地靠着我的手臂。她假装不去碰我,其实却跟我紧挨着。在我另一边,坐着一个女孩,上唇戴了许多唇钉。我转过身直视她,看到那五个唇钉,呆滞的金属钉穿透她洁白的皮肤,衬托出她弯弯的嘴唇。她外穿人造毛的白夹克,套着深红色衬衫,衬衫没系扣,露出胸前的疤痕,大概是做过心脏手术,在针脚留下的小褶皱处,她都用亮晶晶的小宝石做点缀。看到这,我笑了。
即便她真的感觉到我在看她,也肯定直接忽视了。她正戴着耳机,看着一本破旧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地铁继续往前开——咔嗒,咔嗒,咔嗒。我忍不住看她,好奇她怎么判断美丑,或所谓的美丑。也许,那是她自己的平衡观。
妈妈很明智地拍了一下我的膝盖。“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盯着那可怜的女孩了,你会让她很难堪。”她高声对我耳语。
“她不在意,”我说着,指了指那个女孩,她转过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看吧,她喜欢被注视。我想,被关注是件好事。”
“也许吧,但不是像看动物园里的动物那样。”妈妈发嘘声反对我,地铁上很吵,女孩耳机里的声音很大很重。也许,她跟凯特琳喜欢同样的乐队。也许,她认识凯特琳。
“你在听谁的音乐?”我拍拍她的手腕,她摘掉了耳机。
“很抱歉。”妈妈说着,但她还没说我得病的事。
“没关系,”女孩笑了,“我不介意。我在听‘暗物质’,你知道他们吗?”
我心血来潮地伸出手,把一个手指放在最上面的钉子上。
“克莱尔!”妈妈伸过手,也许是要阻拦我,或只是不让我说话。我摆脱了她。“我不这么认为,”我说,“你什么时候做的手术?”
女孩又笑了。“四年前了。”
“我喜欢你疤痕上的宝石,”我告诉她,“不过,我不喜欢你嘴唇上的钉子。你非常漂亮,唇钉把你毁了。”
她点点头。“我妈妈也那么说。”
“我很抱歉,”妈妈又说了一遍,“我们下一站下车。”
“没关系,”女孩咯咯笑了,看了看我,“现在不是我煎熬的阶段。这是我的脸,我的身体。我剩下的这段日子,这是我对生活的诠释,我想要的生活方式。”
“你这么想的,”我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妈妈努努嘴,“看到那边的女人了吗?她以前是嬉皮士,嗑完药光着身子在舞场跳舞。现在,她穿提臀紧身衣,听‘弓箭手’乐队的歌。”
女孩瞪大双眼,然后哈哈大笑。
“她得了早发型阿尔兹海默病。”妈妈回击了,我得接受事实,这是一张王牌。当地铁在我们那站停下来时,妈妈像对待一个淘气的孩子一样,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下了地铁。地铁开走时,我朝女孩摆手,她也朝我摆手,她上唇的钉子闪闪发光。我也想在我的疤痕上装饰宝石。可是,我的疤痕在脑袋里。也许,我可以装饰我的意志:疤痕把我拆散后,也许还会变成钻石。
妈妈认识路,至少,她身上有地图。显然,学校离地铁站不远,所以,我让她牵着我的手,像个小女孩一样跟她去学校。我们在蒙蒙细雨中前行,快到的时候,身上慢慢湿透了。妈妈告诉我,那地方是位于高尔街的伦敦大学学院英语系办公室。
“我们进去后,我来说。”她的话,把我逗乐了。
“我还有说话的能力。”我告诉她。
“我知道,但你不会从该说的话中,过滤掉你的想法。”她眉梢一扬,“还有,我想,你从来没做到过。”
“谢谢你在这儿,”我说,“为我做这些。”
“我想,有时,你会忘记我为你做的一切。”妈妈的笑容温柔起来,她伸过冰凉的手,摸了摸我的脸颊,“你还是我的宝贝,知道吧。”
“我不知道。不过,可能不一定什么时候,你就该用勺子喂我流食了。”我还没弄清自己在说什么,就回答了。妈妈把手伸回口袋,再次收起了表情。我跟她往楼里走。负罪感向我袭来。妈妈花了很长时间,照顾一个得了这种病的爱人,看他过早死去。现在,同样的事她要再做一遍。我想告诉她,不要烦恼。我想说,我可以住在疗养院,让陌生人照顾。但是,我没有说。因为,她是我妈妈,我需要她。我知道,即使到了我不知道自己需要她时,我还是会需要她。
看到我们靠近,前台的胖女人也没有恼怒。说起来,她似乎又臃肿了点,活像只在整理羽毛的母鸡。她机灵地动了一下,把目光从我们身边挪开,开始直盯着电脑屏幕,好像在做非常重要的事。
“你好。”我礼貌地说,她没有抬头,我又重复了一遍,“你好。”
女人只竖起一根手指问候我。她在键盘上打着什么,打了两个节拍,总算注意到我了。最近以来,我不知道,我对事物的感觉,是我真正的感觉,还是因为这病使然。但是,在这种稀罕的场合,我很肯定,我——病痛下仅存的我——不喜欢这个女人。不过如果仅仅是这个原因,我还是宁愿自己喜欢她。
“我能为你做什么?”她问。让她干活,她明显很不高兴。
“我女儿在这里读大三,我想知道她的地址,”我开心地说,“家里有急事。”
“我们不会泄露个人信息,”女人亲切地笑了,“我说,不能你说是谁母亲你就是。要我说,你还可以当女王呢。”
“噢,不,如果我是女王,你肯定认识我,”我说,“我完全理解你们的政策,但我不知道她的地址。我很着急联系她,真的很急。她需要我。”
女人怀疑地看了看。“你说,你是这个人的母亲。可是,你不知道她在哪儿?”
“是的,”我说,“是的,我是个糟糕的母亲。”
女人要做出被挑衅的表情,但她还没来得及,我母亲就插进来了。“请原谅我女儿,”她说,“她得了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
我很清楚母亲的策略:她打算用我的病蒙混过关,直接打出同情牌,不让我的新对手浪费时间。但是,这还是让我痛苦。我想以智取胜,我又不是没有智慧。
女人嘟起粉色的小嘴,做出一个无声的“O”字口形,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非常简单,你看到了,”妈妈接着说,“我们需要您做的,就是联系上凯特琳。别管她在学校哪个地方,告诉她妈妈和姥姥……只要告诉她我们来了。家里有急事。”
“凯特琳?”女人坐直了一点,“凯特琳什么?”
“阿姆斯特朗,”我说,“你认识她吗?”
“凯特琳·阿姆斯特朗是这位可怜女士的女儿?”接待员不再直视我,也不跟我讲话,“噢,她不是这里的学生了。她暑假结束就退学了。”她放低声音,举起一只手,不让我读懂她的唇语,知道她在说什么,“也许这位女士忘了。”她小声说。
我和妈妈震惊地交换了眼神。我看得出来,这也震撼了我的接待员小朋友。
“退学了?你确定吗?”我稍带威胁地伏在桌子上。作为一个痴呆症患者,不懂个人界限也很正常。“我的凯特琳?她很高,跟我一样,但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一头浓密的长发……她是……她是个文字学生(1)。她是学文字的。我的凯特琳?”
“对不起,亲爱的,”接待员滑下了座椅,朝我母亲笑了笑,“你在照顾她吗?她已经很糊涂了吗?你一定很不容易。”
“我不糊涂。”我告诉她,虽然她还看着我母亲。
“你肯定是同一个女孩吗?”我妈妈问。她把我的手放在桌子下,离开接待员的视线,并握紧我的手指。她又在告诉我,让她来说。
“非常肯定。”女人点点头。作为坏消息的发布者,她咬住嘴唇,表情中同时掺杂着同情和暗喜。“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来见主任时,我在这里。我从没见过哪个女孩哭得那么伤心。她期末考试考砸了。跟一个男孩有关,我想——通常都是这样。她来说补考的事。但是,她没有注册。我以为,她回家疗伤,从爸妈的账户中取钱去了。我明白她为什么不告诉你们。”她的声音又变小了。“没必要再让她失望了。”
“我在这儿站着,我还有耳朵,”我说,“我不是聋子。”
女人急忙看了我一眼,但还是没有直接跟我对话。有一会儿,我怀疑,我是不是变成地铁上那个“鬼影”——没人愿意再正眼看的那个人,可能并不真实的那个人。
“你可以试着找找她最好的朋友,”她说着,来了灵感,“上学期,凯特琳来这里时,都是她陪着。她叫贝基·弗思。不过,我没法给你地址。我说过,这不符合我们的数据保护政策。但是,她今天应该在学校。你可以去食堂,问问旁边的人,大概能找到她。她是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女孩。”
“谢谢你。”妈妈依然握着我的手说。
我转过头,最后瞥了一眼接待员。我知道,这会儿说出一句机智伤人的俏皮话,绝对不是最佳时机。因为,她会觉得,我不仅生病,还很可怜。但是,我什么也没想起来,这更清楚地提醒了我,我不仅病了,还很可怜。
结果,食堂里金发碧眼的漂亮女孩太多了。我都怀疑,如果我们一个个地接近,会不会被礼貌地送出门。
我第一次觉得身为四十多岁的女人其实是好事——当然这很罕见,因为,没人会觉得我们有不良企图。不过,我们也遭遇了几次困惑、烦恼和轻蔑的“不知道”。最后,我们总算找到一个梳马尾的金发女孩,最重要的是,她知道贝基·弗思在哪儿。
“她今天不在,”女孩说她叫爱玛,“今天是文学批评课。但凡有点办法的人,就不去上那课。不过,她可能在家。”
“你知道她家在哪儿吗?”我问她,松了口气。爱玛显然不太介意贝基的隐私,因为,她开心地为我们写下了贝基的地址和号码。
我从她手里夺过纸条,感觉有了目标:我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凯特琳。我要找到她,救下她,带她回家。我一直是她母亲。那一会儿——那几秒,也许有十几秒——我感觉到强大和自由。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完全不知道要去哪儿。
幸运的是,我们赶到时,贝基还在家。我们坐了一段痛苦的公交,但我勉强地熬过去了,因为,很显然公交车上比我疯狂的大有人在。傍晚时,天气渐渐变得黑暗潮湿。因为水汽的缘故,街道变成脏兮兮的镜子,映出这个世界。也许,世界本来就那样,各种颜色融合成另一种颜色——一个流动的世界,总是要被冲走。那就是我现在的感觉:我像是在脏镜子的另一面,想擦掉泥泞看清影像,理解影像。
“鬼天气。”妈妈说。我试图回忆不下雨的时光。贝基穿着T恤和内裤开了门。我想让她穿件外套。她看起来愣住了。她光着的长脚趾,在瓷砖地板上卷起来,那样子足够让我发抖。
“我不信教。”她说着,目光从妈妈身上,转移到我身上。
“我也不信,”我告诉她,“至少,如果我信上帝,现在我想对他说的,全是骂人话,而跟传播《福音书》毫不相关。”
贝基开始关门。
“是凯特琳的事。你认识她,对吧?”我妈妈用脚挡住门,下定决心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我想,只有伦敦东区警察和上门的推销员,才有这样的决心。贝基看了看妈妈固执的脚,又小心地打开门。
“我是凯特琳的姥姥,”妈妈说,“拜托了,要是她跟你在一起,要是你知道她在哪儿,请告诉我们。我们知道,她不再去学校了。我们知道,她怀孕了。”
“发生了他妈——”贝基瞪大了双眼,狠狠咬住嘴唇,没说出脏字。显然,她是个好女孩,不想在别人的妈妈和姥姥面前骂人。贝基不知道凯特琳怀孕了。也许,那表示,她没怀孕。“噢,我的上帝。我以为她……”
“她怎么了?紧急避孕药?避孕套?接受过性安全教育?”
“你很好说话,”妈妈说,“我们认为,她可能怀孕了,但我们不太肯定。我应该这么说。她不在家,我们担心她。拜托了,贝基,我们不想她现在一个人。”
贝基点点头,把门又打开一点,她光着的双脚原本一动不动,现在退后了几步。“进来吧,别淋雨了。”
她屋里有一股咖喱和衣服没晾干的潮湿气味混合的味道。我们站在走廊里。在客厅一张低矮的小桌子上,我看到凯特琳湿乎乎的背包。我心跳加速,闭上了双眼,等待泪水泛滥。我不知道,她可能在经历着什么,但我终于确定,她是安全的。
然后,我生气了。她舍得让我们这么担心,当然已经是再糟糕不过的了!
“她在这儿,”我说着,转身看了看贝基,“她的东西在这儿。”
“不,我是说没错,她是住在这儿。但她现在在上班。”贝基看起来心神不宁。她从栏杆上抓起一件套头衫穿上,把她浑身都包裹起来。“她说,她只是需要个地方待着,直到想清楚,找到解决方法。她说有一些……麻烦。她没跟我说很多,或者什么都没说。她一直在上班,所以……”贝基瞥了瞥前屋,我看见里面有个睡袋,地毯上乱放了几件衣服。“她没跟我提怀孕的事。好吧,她来这儿两周了……她什么都跟我说了。”
“她在哪儿工作?”我问她。她跟我说话,而不是跟我妈妈。我从这一点上猜到,凯特琳不是什么都跟她说了。
“噢。”贝基双肩下垂,显然,她不想把这点信息泄露给朋友的妈妈和姥姥,“呃,噢,在那个……”
她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我不确定有没有听错,直到我妈妈重复了一遍:
“脱衣舞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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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即为words student,此处应为克莱尔因阿尔茨海默病导致的词语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