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孕棒,这就是她如此反常的原因!
“抱歉,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这个礼貌的女声再次提醒我。我看了看这东西——这件闪光的黑板,把它还给了格雷戈。这是打电话的装置。我知道它是做什么的,但我不记得它叫什么,也不记得它怎么用。跟数字一样,我知道它们代表的意义,但不知道怎么用。“再试一次?”
他克制地点点头。但是,我怀疑,他觉得我在浪费时间,不让他去上班。不过,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自从凯特琳离开的那晚,我们渐渐地不再说话了。曾经,我们像乱缠在一起的两根线,永远也不会分开……这场病解开了我,让我脱离了他的缠绕。对我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事,他的反应跟以前有所不同。我不记得是什么事了。但我发现,我很感激,他在躲着我。
我看到,他拿着打电话的东西,大拇指在它光亮的表面滑了一下,好像一场神秘的仪式。他想再联系凯特琳。他听了一会儿,那个女声又出现了,这次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抱歉,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很长时间都联系不上,是不是?”我坐在凯特琳卧室的地上说。我一醒来就来到她屋里,想找到她行踪的蛛丝马迹。我知道,不管具体过去了多长时间,对我来说都太久了。我醒来的那一刻,便开始被恐惧折磨。这种折磨一直持续到我进了她的房间,开始再次寻找线索。我说“再次”是因为,在叫格雷戈试着联系她以前,他告诉我,同样的事,我已经连续做了好几天。也许我是这么做过,但恐惧感却是强烈的、新鲜的。我害怕,我在沉睡中度过了二十年。我害怕,凯特琳长大了,离开了,我却浑然不知。我害怕,我想象她的样子,但那个她却一直是不真实的。
我环顾四周。这是真实的——凯特琳是真实的——时间过去太久了。
我还穿着灰色棉质睡衣和睡袜。没穿内衣跟格雷戈共处一个房间,让我感到不太舒服。我不想让他看我,所以,我脸颊靠在膝盖上,双臂抱着腿,整个人蜷缩起来。不过,其实也没事,因为,不管过了多久,自从凯特琳离开那晚,他就几乎没直视过我。
“没那么久。”他说着,把那东西放在凯特琳整洁的被子上。我怀疑是不是该相信他。“别忘了,她是个成年人。她说,她想要一点空间。需要时间思考。”
我过去有个号码,可以联系到某个地方,一个实实在在的大楼,而不是凯特琳手里拿的那个设备。她暑假回家时,两年内第一次把所有随身物品都带回来了,因为,她最后一年要住在别处。格雷戈开篷车去接她,我坐在车上,看着他们卸车,把一大堆生活行李搬回楼上卧室里。她说过,她们一起在校园附近找了个更好的住所。但是,她一直没给我们地址。我已经习惯了在任何想要联系她的时候,都能找到她,我以为,我们会永远保持联系,总能随时保持联系。而那时候,我还会用叫不上名字的那玩意——她也必会回应我。
什么地方出问题了——不只是受伤和愤怒的感觉。
“感觉好像过了很久。”我坚持自己的立场。我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每天醒来,我就有一种恐惧,在我注意力不集中时,时间可能就消逝了。她可能走了一天,一周,一年,甚至十年。我是在浓雾中迷失了好多年吗?她是不是年龄大了些,还有了孩子?我是不是在无意识的昏睡中过了一辈子?
“两周多点,”他一边说,一边盯着在膝盖间扣紧的双手,“真的没那么久。”
“距离你二十岁上大学,也没那么久。”我妈妈出现了,站在门口,抱紧双臂。她看起来像是要告诉我,要自己打扫房间,尽管这是凯特琳的房间。“你还记得曾经跟那个女孩去跨欧洲旅行吗?她叫什么名字?”
“劳拉·博尔索弗。”我说着,立刻回忆起了劳拉的面容:圆圆的脸,亮亮的皮肤,两个酒窝,左边眉毛穿了几个钉。很久以前的名字反常地回来了,因为,我经常感觉我在那里。“这里”和“现在”只是现实的暂时中断。我十七岁时,在一场聚会上认识了她。我们一拍即合,马上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这种亲密关系持续了将近一年,直到生活把我们分在了不同的方向。我们承诺过,要一直保持联系,但刚过几天,可能是几小时,这承诺就被抛在脑后了。
“没错,”妈妈点点头,“就是她。就是那个自大的小家伙,她好像一直心情很好,总是咧嘴笑。不管怎么样,你和她一起走了,穿越了欧洲。在你离开的三个月中,我很少收到你的消息,每天都为你担心得要命,可我能做什么?我只好相信,你还会回来的。而你的确回来了。”
“噢,那时候还没有……”我指着霸占着床的那玩意,“那时候更不好联系。现在能打电话,发邮件了。”我记得电子邮件。我笑了,我记得电子邮件,还脱口而出,我以此为傲。我也尝试过——好吧,至少请妈妈和格雷戈替我发过,我捧着字典,告诉他们要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回复。
妈妈环顾凯特琳的房间,小粉花墙纸全被消极的摇滚乐队海报覆盖了。“两周不算久。”
“两周多一点,”我试图强调脑海中的那点想法,把它固定下来,留存下来,“对凯特琳来说就太久了。她以前从没这样过。我们没过几天就会聊天。”
“她的生活以前从没这样过,”妈妈说,“她面对的一切都太……你的……”她做手势的方式,让我觉得,她是说阿尔茨海默病,因为她不喜欢大声说出这个词,“而且,她刚知道,她的父亲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她觉得需要逃走,这也难怪。”
“没错,可我不是你,”我听见自己说,“凯特琳用不着尝试逃离我。”
妈妈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穿上了高跟鞋。我又残忍了。我猜,人人都知道,我变残忍是因为,痴呆症让我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也是因为,我大多数时间都感到恐慌。我猜,人人都知道我这样,可他们还是会被我伤害——开始小心我。我想,他们甚至可能会憎恨我——为什么要这样?我看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可又不是真正的我,这一点就更让人难接受了。现在,对埃丝特来说,我还是原来的样子,因为她看不出什么差别。等更多的“我”离开时,他们就好过了。
“我要到楼下吸尘。”下楼后,妈妈大声说。
“没必要那样,”格雷戈劝我,“露丝在尽力帮忙。她来这里是为了你,为了我们大家。一直以来,你的表现就好像她故意在添乱似的。”我耸耸肩,知道他因我而抓狂。“我要上班去了,克莱尔。要有人来……处理事情……我们很幸运,露丝愿意帮忙。好好记住。”
这么说很不合适,尤其是对我,我都想哈哈大笑了。要不是为凯特琳担心,我就笑了。
“出问题了,我知道。”我站起来,耸着肩膀双手抱在胸前,“无论什么不见了,我还记得我女儿。我还知道,这不只是跟她讲父亲的事那么简单。肯定还有别的什么事情,不然她早就对我发泄了,她会又哭又喊,而不是那样,不是沉默。”我拉开她的抽屉,在一堆黑衣服里找东西。我心烦意乱,毫无头绪地乱翻。“我女儿出问题时,我是知道的。”
“克莱尔。”格雷戈叫我的名字。可是,过了一会儿,我拉开凯特琳的衣柜门时,他什么也没再说。她的衣柜——挂满了黑衣服——有问题。但我找不到是什么。“克莱尔,我明白你的惊慌和愤怒,但是我想念你,克莱尔。我非常想念你。请你……我不知道做什么……你不能回到我身边吗?哪怕只是一会儿?拜托了。趁现在还来得及。”
我慢慢转过身,看了看他。我看见他表情晦暗疲惫,耷拉着双肩。
“问题是,”我非常镇静地告诉他,“我不记得该怎么做。”
格雷戈非常缓慢地站起来,扭过头去。“我要去工作了。”
“跟我发火吧,没关系。”我告诉他,“冲我喊,骂我是贱人、臭婆娘。我更喜欢你那样,说真的。”
但他没有回答我。我听见他下了楼。我等了一会儿,直到他关上了前门。突然,凯特琳屋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楼下传来吸尘器的嗡嗡声。我关上门,吸了一口热气,灰尘在晨光中飞舞,床上被阳光照暖了。我不知道现在是一年中的哪个时段。凯特琳回大学了,所以,现在一定是十月,或者二月,或者五月。
我环顾四周找线索,想弄清楚她为什么不接电话。没有私密的日记,没有藏起来的信件。我坐在她书桌前,慢慢打开她的指导手册,浏览上半部分。它上面有什么东西让我感到焦躁:这样整洁地摆在桌上,看起来好像遗物。我看了看按钮,用手抚在上面,感觉按钮在我手下打开了。我的双手曾在这些按钮间跳跃,有时候,我打字的速度比思考的速度还快。可是,现在不行了。如果我现在打字,肯定又慢又乱,还老犯错。我心里知道这些字,手上却打不出来。格雷戈花了许多钱,在楼下的电脑上为我装了语音识别软件。我现在的思考能力比言语表达要好些,所以还没用过。我上个生日的时候,埃丝特送我的蓝墨水、亮粉色钢笔还很好用。它能把我剩下的思想和手指连接起来。我也还能在记事本上记下来。我想尽量用双手写字,直到我忘了手指的用途。
我合上指导手册,一根手指拂过凯特琳摆在窗台的一排书。我在寻找什么,也许是一张用作书签的小纸条,告诉我问题出在哪儿。但是,即使是摆在窗台的书,我也觉得有问题。但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我在那儿坐了很久,看着周围所有她的东西。突然,我注意到,桌子下面,静静地塞着一个垃圾桶,里面都是废纸、纸巾和染黑的卸妆棉。我很惊讶,妈妈还没有倒掉垃圾——她似乎不停地打扫房间,拿着掸子走来走去,把自己弄得忙忙碌碌。同时,她也在假装,她做这些并不是为了确保我没出前门,或意外烧掉房子。我似乎不常出门,好像也不太愿意。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我难以解读的密码。唯一喜欢我被监禁在家的是埃丝特。她以前常抱怨我陪她不够多。“你不要工作,”我去学校时,她对我说,“你在家里和我玩,好吗?好吗?行不行?”
我上楼或去卫生间的时候,她还是会问我:“你不去上班吧,妈妈?”不过现在,我每次都可以说,我不去。相反,我让她把我画进她的幻想世界里——里面有声音细小的小动物、茶话会、深海冒险、越野赛和医院。在画里,我总是病人,她总能用卷纸当绷带给我包扎伤口,让我完全康复。至少,我还能带给埃丝特快乐。现在的我甚至比以前更能叫她开心。这很了不起。
我拿起垃圾桶,把垃圾倒在地上,蹲下来翻找着,希望能找到什么我不想知道的东西。虽然一眼看来没什么,不过是几乎没动的一盒烟,可我还是很好奇,因为我以为凯特琳不抽烟。要是她抽烟,为什么又要扔掉呢?我又开始收拾垃圾,结果看到一样东西:白色塑料的长东西。我捡起来看了看。我以前认识它,我该知道那是什么,但现在却不认识。我只知道,它在对我讲着非常重要的故事,因为,我的心跳快得吓人。
“妈妈!”我朝楼下喊,可没人回答,只有吸尘器的嗡嗡声。我站在楼梯顶上,又看了看那东西。我狠狠地盯着它,想弄清它的奥秘。卫生间的门开了,格雷戈走了出来。我立即把它藏在背后。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但我觉得它是个秘密。
“我以为你走了。”我说。
“我走了,但又回来了,”他说,“我忘了东西。”
“这是在学我。”我弱弱地笑了笑,但他没有笑。
“那是什么?”他一边问我,一边看我弯在身后的胳膊。
“我不知道。”我犹豫了一会儿,拿出来给他看。他瞪大双眼,小心翼翼地从我手上接过去。
“是什么?”我问他,忍住不把它抢回来。
“是验孕棒,”格雷戈告诉我,“是凯特琳的吗?”
“在她屋里发现的——是用过的吗?”
格雷戈点点头。“是的。”
“噢,上面显示什么?”我皱起眉头问道。
“没什么。”他摇摇头,“结果不会一直保留,记得吗?还记得吗,我们想保留怀埃丝特的验孕棒,但是,过了几天,结果渐渐消失了。我们才意识到,想留作纪念其实不容易。”
他笑容温暖,表情亲切。只过了一会儿,我认出了他,这种感觉很棒。就像在长长的站台尽头,看见一位爱人,从蒸汽里出现。有一会儿,我很开心,逝去的爱全部找回来了,我要冲他跑过去,但现在不是做这个的时候,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堆拼凑起来的碎片,把我周围的世界变得清清楚楚。我看清了一切。那就是凯特琳衣橱的问题所在:里面还是塞满了衣服。她最喜欢穿的黑衣服——全丢下了,只带走了几件。她的课本摆在窗台。她的指导手册整洁地放在桌上。两周前的那晚,无论凯特琳去了哪里,她都没回学校。她什么都没带。
“我要去找她。”我跌跌撞撞下楼,着急要找到她。我赶紧跑到门边的桌前,我的车钥匙通常放在红色玻璃碗里。我身后的格雷戈也跑下了楼。
“我的车钥匙在哪儿?”我的声音很大,连妈妈都关上了吸尘器,走到走廊里,“我要车钥匙。”我伸出手,格雷戈和妈妈只是看了看我。
“克莱尔,亲爱的。”妈妈谨慎地说,就像我是个要爆掉的炸弹,“你想去哪儿?我开车载你……”
“我不用你开车载我。”我的音量提高了。埃丝特出现在门口,站在妈妈腿边。他们还没意识到,这一刻,我什么都知道,就像以前一样。雾气再次出现前,我要离开。我现在就要走,趁我还能看见,能思考。“我会开车。我知道方向盘是干什么的,知道刹车和油门的区别。我要去找凯特琳。她可能怀孕了!”
没人回答,没人来帮我,没人给我钥匙,或者看我多认真。即便是埃丝特,也只是困惑地盯着我看。我大声说出了心思,或者,他们听到的全是别的?
“你们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大声喊叫,脸上突然泪水泛滥,“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儿?你们就那么恨我吗?凯特琳需要我,你们不明白吗?我要去找她。把车钥匙给我!”
“宝贝儿,听我说……深吸一口气,我们好好想想……”格雷戈摸着我的胳膊。
“她需要我,”我告诉他,“我让她失望了。她以为,我没法当她妈妈了。也许,她一直承受着这件大事,我刚发现的这件事。但是,她以为我只会把事搞砸。可她不该那么想,因为我知道,我知道她一直在承受。她现在需要我,趁一切……还没再出错。格雷戈,拜托,拜托你,我真的爱你。我在这里,我现在在这里。我非常爱你,你知道的。拜托你,请你不要阻止我见她!”
“我不明白发生什么了。”妈妈说。这时,我注视着格雷戈的双眼,希望他看见,我回来了——我现在在这儿,我——那个他认识的我。在我再次离开前,希望他能看见。
“凯特琳怀孕了,”我告诉她,“她肯定怀孕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没看出来。她看着总是很累,心事重重。她什么也没带。大学新学期要用的东西,她都没带。为什么我不记得了?她甚至都没有收拾一个包。她就那样走了。她不回电话,不回邮件,她不上……不上推特之类的。她去哪儿了?妈妈,我要去找她。你要让我去。你们不能阻止我见女儿!”
“可你也不知道去哪儿找。”妈妈说。她往前走了几步,用胳膊挽住我的腰,跟我说话。她声音低沉温和,带我去客厅。格雷戈一动不动。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全身像握紧的拳头一样紧绷着。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先坐下来?我们可以给大学打电话,找到她的住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以前没想到。”
“我不想坐,”我说,“我想去找我女儿。”
“好了好了。”妈妈安慰着我,像我弄伤了膝盖一样,“到厨房来,坐下。我们好好想想。”
“我要走了,”格雷戈从走廊上说,“我上班已经迟到了。听好了,克莱尔,你不用担心。我们还不知道验孕结果。好好坐着。我和露丝会弄清发生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他离开时,也没发现是我回来了,是我在这里。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因此原谅他。
埃丝特爬上我的膝盖,紧紧握住我的睡衣边。
“正在播你喜欢的节目吗?”我小声对埃丝特说,妈妈把厨房里的茶壶接满,“蔬菜会说话的那个?”
“我想看电视,我想看电视,我想看电视!”埃丝特立马开始叫唤。妈妈转过身,一边往客厅走,一边咂嘴、翻白眼,埃丝特在她身后跟着跑。
“在我小时候,我们都读书。”她忘了,埃丝特还没学如何念书。
我抓住机会,走到后门,穿上那里唯一的外套:那是格雷戈的,衣服又宽又大又暖和,但因为干活,溅满了泥点子。我想,那双靴子是妈妈的,我套在脚上。靴子有点小,但我没穿袜子,所以也还好。我需要钱,所以,我拿走了她放在厨房操作台上的手包。我出了后门,顺着小路,跑出大门。我停了下来。我记得刚知道的一切。我又提醒了自己一遍,我都还记得。现在,趁着现在,我还是我——我还是我,我知道一切。我开始走向市中心和火车站。我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