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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旋之谜》第十六章 雷克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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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没有太多东西可以收拾。只要是毒虫,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老早就卖掉或拿去换东西了。他把四件肮脏的T恤、两件皱巴巴的牛仔裤,和三双不成对的袜子塞进旧背包里。他还放了今晚买的餐点,以及两个表面凹凸不平的金属锅。他差一点就没带走从那个地铁站女人那儿抢来的书。他拿起《螺旋之谜》塞进去、盖好。他最后一次用过的针筒搁在踢脚板那儿摇摇欲坠,他也一并带走当作纪念。针筒塞上还留着几天前已经干涸的血迹。他经过拉科的房间,他的室友已经注射完,像平常一样望着窗外,但看见他背着背包,立刻明白他的打算。他没有劝阻弗兰。他知道同住的日子早在开始前就已写下结束的时间。拉科握住弗兰伸出的手,尽管使不上什么力气。

“再会,拉科。你是个好朋友。”

“这里没有真朋友,你知道的。”

“那么,就说最像朋友的朋友。”

拉科对着离开公寓的弗兰露出微笑,这是今天第二次。那是一抹真正悲伤的笑。

这是他这辈子倒数第二次看到他微笑。

他沿着马德里的街道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开始想该怎么办。现在是凌晨一点,刮起的风和细雨穿透他外套的破洞,寒冷像裹尸布缠住他全身上下,他感到惴惴不安。他不能这样闲晃一整夜,也不可能躺在长凳上枯等。他需要一个温暖干燥的地方休息、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得快点想办法。

桥下有几处避难所,是纸箱和几样杂物搭建的,简直和巴兰基利亚的风格一样,但他不认为能在那里过夜。另一个选择是躲在垃圾桶里。几点会有人来收垃圾?半夜还是早晨?如果他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被倒进垃圾车里呢?最后他可能会出现在某件社会事件的报道上。

当他漫无目的踱步、找寻其他办法,一个绿色垃圾箱出现眼前。就在他往那儿走去时,雨势开始变大。他打开垃圾箱。里面是空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他的背,突然间,他不觉得这是个糟糕的选择。他东张西望半晌。没有人。他爬了上去,跳进里面,然后拉上头上的盖子。

里面臭气冲天。铝制的壁面布满他不愿也无法想象的硬块,屁股坐的位置黏乎乎的。但他身体是干的,虽然不怎么温暖,但也不冷。他把脸埋进T恤内,想避开臭味,可是他身上发出的也不是香味,所以还是选择闻原本的气味。接着他双手环住自己想借此取暖。

他感觉自己像废弃物,被弃置在漆黑的垃圾箱里。他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不到几个小时前,他还雀跃不已,以为今晚会是个春宵之夜,此刻他却在这里。他的世界崩塌了。

卡洛斯压在莎拉身上。拉科和他的针筒。配着果汁服用的一小塑料杯美沙酮。跟奇克捡纸箱。早上九点二十分灌伏特加。下午坐在公园里喝啤酒。弥漫客厅的瓦斯暖炉臭味。莎拉和他依偎在一起坐在沙发上。日瓦戈医生。黑色的淡出画面。小屋。血管的针孔。艾滋病毒。发颤。戒断症状。《螺旋之谜》。背包。脏衣服。莎拉把手伸进他的裤裆。地铁抢劫。卡洛斯偷藏海洛因。没戴套子。垃圾桶。莎拉。垃圾桶。疗程。毒窟。莎拉。

莎拉。莎拉。莎拉。失去莎拉的人生。

抛弃毒品的人生。

她不是适合他的女孩。目前不适合。或许在其他时机吧,但他旋即打消想法。他们在其他时机不可能会认识。这是事实。

如果他得不到帮助,他会活不下去。认识到自己需要帮忙,就是在帮自己。但是还是需要有个人拉一把。

虽然惨,虽然苦,这却是他唯一的机会。

每个从外面传来的声音,都像钉在他棺材上的钉子。他怕要是有个没睡的人出来倒垃圾,发现他在里面,该对他说什么?

最后他睡着了,之后从关不紧的盖子钻进来的最初几道曙光唤醒了他。他打开盖子,很快地跳出去,尽量不去在意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他。踏上地面后,他整理一下肩上的背包,迈开脚步,仿佛自己不是从垃圾箱里出来的。

***

八点十五分,他出现在雷克纳家门口。他不敢相信自己此刻在做的事,但他实在走投无路。他最后一次踏出这扇门时,抱走了一组音响。那是雷克纳的音响,雷克纳是他在学院里的同学,也是他狠下心盗走屋里所有东西、变卖换成海洛因之前的室友。他没看到雷克纳下班回家发现屋内遭洗劫一空的表情,但是这两年来的许多夜里,一幅想象的画面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慢慢失去这个朋友,最终背叛他,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或者该往哪里去。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一定是走错了路。

他举起手敲门,感觉像是永恒过后,他听见了锁头转动的声响,接着胡安·雷克纳出现在眼前,他牛仔裤打扮,脚上踩着莫卡辛鞋,身上的T恤有烫坏的痕迹。他们望着对方,仿佛过了千年那么久。雷克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大,传达了他无声的惊讶。

“哈啰。”弗兰打招呼。

有那么一瞬间,弗兰以为他会砰一声关上门。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回答。

“我需要见你?”

“见我而已?”

“不止。还有其他事。”

“除了我的电视、音响和计算机,你还想要什么?录放机?”

弗兰语塞。他感觉在两年后来求对方原谅太虚假,但也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他往后退两步,不期待胡安会张开双臂欢迎他。他怎么可能会欢迎一个对自己做了那些事的人?

“算了。我不该来这里。抱歉。”

他转过身,拿起背包,准备从走廊离开。

“等一下!”

弗兰转过身。

“你既然来这里,我想应该有原因。”

弗兰没回答。他不知该回答什么。

“进来。我们喝杯咖啡。”

他带着迟疑,往前踩一步。

“进来啊,混账。我不会求你两次。”

他走了进去。大门是关上了,但他在屋子里。胡安倒了两杯咖啡。一杯加牛奶和糖,一杯黑咖啡。

“你还记得我的口味。”

“我们一起喝过很多杯咖啡。”

“也对。”

又一阵不自在的沉默笼罩。然后持续。

“嘿,弗兰,你要是不开口,我不会帮你。这不是童话故事。你不可能连着三年占某个人的便宜,还到他家,期望对方给你一个拥抱外加一个吻。”

“我并没有这种期望。”

“最好是,这样你才不会失望。”

“我需要你帮忙。”

胡安默默地听进那几个他以为对方不可能说出口的字。

“我猜你应该费了好大的力气将尊严踩在地上,才来到这里这么说。”

“没有那么难。我已经没什么尊严了。”弗兰心想,剩余的最后一丝尊严已经留在那个垃圾箱里。“老实说,要不是你请喝这杯咖啡,我恐怕连踩的机会都没有。”

“要帮什么忙?”

“我需要住的地方。”

为了活下去,弗兰心想。他吞吞口水。

“分租?你要付房租?”

“不行。我赚的只够吃饭。我没办法分担房租、管理费、水、瓦斯……没办法分担任何东西。”

“真是个好交易。巴望别人养。这里不是忏悔室,无法让你来这里祈求罪过得到宽恕。”

“这两年,我已经为我的罪过付出更昂贵的代价,相信我……”

“不是付给我。”

“没错。不是付给你。”

“那么你打算拿什么交换?”

“老实说,我什么都没有。”

“好吧,说来听听。”

“我从一个礼拜前开始接受戒毒疗程。这是我两年来没碰毒品的最长一段时间。我刚刚为了一个女孩,离开和其他毒友分租的公寓。因为就在昨晚,我发现她竟然为了一丁点海洛因,和一个有艾滋病的男人上床。所以我和那个家伙杠上了,没办法再住在一起。我把所有东西塞进这个背包,然后来到这里。”

“直接来这里?”

“不是。你还是别知道我在哪里过夜比较好,相信我。老实说,我很怕。因为我不知道离开这里的话,能去哪里。”

“看来情况不太妙。”

“没错。逼得我不得不来求一个被我背叛好几次的人收留我。如果你拒绝,我会站起来离开。不会有任何怨言。如果相反,我想我会对你死缠烂打。在这段时间,我学会非常自私。这是我得改正的另一个缺点。”

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雷克纳安静下来两分钟,他们继续喝咖啡、吃玛格达莱娜蛋糕。弗兰耐心地等待。

他没其他事可做。最后雷克纳开口了。

“嘿,弗兰,我现在没办法回答你。你知道我不喜欢随便做决定。今晚我再跟你说。我上班要迟到了。”

“好吧。”

弗兰起身准备拿起背包,等晚上再回来听决定。胡安递给他一把钥匙。

“我大概晚上十点或十点半回来。如果我回来少了什么……我不想也不愿意去想。你可以用微波炉加热昨晚剩下的中国菜填饱肚子。客厅有张沙发床。床单是铺好的。我一年前把你那间卧室改成工作室了。”

“好。”

“还有,多洗几次澡。海绵拿去用,用完后丢掉。”

雷克纳起身穿上外套。弗兰送他到门口。

“雷克纳。”

“嗯?”

“谢谢。不管今晚如何决定。”

“嗯,我等着今晚跟你见面。”

“不,这次是我等你。”

“再见。”

他关上门。弗兰靠在门上叹了一口气。他得到了机会。光是没被轰出去就代表他在情义攻防战上打了胜利的一仗。这鼓励了他。

人在门廊的雷克纳也靠在门上。他心里有个声音对他说:友谊永远不变质,会变的是朋友。

***

托马斯拿掉眼罩,看到了小屋堡垒,眼睛像萤火虫一样发亮。他和十来个朋友看到安赫拉设计的木头与绳索打造的小屋,全都发出了惊叹,直到安赫拉对他们说:“还等什么?快去啊!”

于是他们冲了过去。

有些人爬上从树根往上延伸的阶梯,抵达平台,有些人攀爬打结的绳索。短短几秒,所有参加生日会的孩子都爬上了树,眺望换上全新面貌的森林。托马斯最后一个上去,不过他也只是慢了一下,为了在妈妈脸上印下响亮的吻。

安赫拉的双眼流露感动。开车来这里并不容易,她一路不停踩离合器换挡。此刻,把礼物送给托马斯,看到他神采奕奕爬上爬下的模样,对她来说也是一份礼物。

孩子们玩了一整个下午,而安赫拉、埃斯特万和其他两对父母忙着用干柴生火,再拿石块压住。

他们绕着小屋跳来跳去、跑来跑去、爬上爬下。原本的一堆木头、铁钉和绳索,化为伊沃克村、加勒比海的海盗船,以及一大堆大人在孩子断续的欢乐尖叫声中无法分辨的地方。

游戏过后,他们生火,火光照亮森林的空地,空气弥漫木柴和树脂令人愉悦的气味。他们烤了香肠、血肠和排骨。

戴维觉得篝火有种特殊的魔力,但不是淡淡的火光激发想象力,或者发出香气包围他们。也不是在夜幕笼罩的森林传来窸窣声,数十种在白昼隐身的动物,到了夜间发出轻柔的嘈杂声、摩擦声和嚎叫声。而是一种像是来自其他时空的回忆。这一刻可以是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不需要从历史找寻前例,在这些森林里,会改变的只有住客。应该不只他有这种感觉。所有的孩子开始齐声哀求:“埃斯特万,讲一个故事嘛!”

“小朋友,现在不能。”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没准备,现在想不起任何故事。”

“好啦,埃斯特万,拜托嘛,只要一个故事就好,应该想得出来……”

埃斯特万嘴角微微上扬。他没摇头,视线扫向所有人,看着每张映照火光的脸庞,然后回答:“噢,我在旅途中有过一次奇遇。”

所有人开始鼓掌,仿佛故事已经落幕。最后大家安静下来,让埃斯特万继续说下去。

我对1967和1968这两年的记忆是天寒地冻。那时我们沿着太平洋航行,花了七个多月走完商业航线,和我一起出航几次的智利朋友马塞洛,帮我在乔治王岛的弗雷·蒙塔瓦总统南极科学考察站找到一份工作。那时我差不多二十岁,常听马塞洛讲起南极大陆,觉得待上一段时间是个不错的主意。我们俩读遍所有找得到的有关南极的资料,却根本无法帮助我们了解就要抵达的一千三百万平方公里的大陆。

南极是一大块位于地球尾端的巨大冰层,我的意思是那里是想象的尾端。天气冷得要命,所以陆地四周的海洋在冬天都结冰成块,渔船要是误闯会撞得支离破碎。

乔治王岛位于南极洲西北方,距离阿根廷九百多公里远,岛上要设立南极科学考察站。因为距离非常遥远,要是碰上麻烦可不得了。

你们知道谁是第一个弄清楚围绕南极洲有哪些岛的人吗?是海盗。没错,小朋友,是海盗航行绕过合恩角:詹姆斯·库克和弗朗西斯·德雷克。库克是第一个勇闯南冰洋的人。但是在1819年,威廉·史密斯登上利文斯顿岛之前,没有人踏上过南极洲。而且还要再等四分之三个世纪,到了1895年,才有人真正踏上南极大陆。

国际地理学会决定进一步探索新的陆地。他们开始组织探险活动。有时是科学性质,为了绘制地图和研究物种。有时是为了名声,比如抵达无人能及的南极点。那是个战绩辉煌的时代。很多勇于探险的人遭遇超出他们能力负荷的历程,很多人魂断旅途,变成其他人的前车之鉴。

阿蒙森是史上第一人,在1911年抵达南极点。他的队伍先在大陆搭盖小屋过冬,到了春天,他们顶着阳光出发,展开追求荣耀的冒险。你们应该知道,那里的夜晚和白天每次都延续好几个月,可能连着四个月都是白天,然后再连着四个月是黑夜。10月20日,五个男人、四架雪橇,以及五十二只雪橇犬,踏上了旅途。他们带着四个月的粮食面对零下三十度的气温。

他们从过冬的小屋出发后,往前迈进一千四百多公里,沿途遭遇暴风雪、强风;他们避开雪地的坑洞和厚实的冰层,12月14日,抵达了南极点。他们筋疲力尽却欢天喜地,他们插下丝质的旗帜,把那里命名为哈康七世高原。他们抵达目的地,成为英雄。

可是在南极洲不只有成功的英雄。阿蒙森夺得荣耀,而罗伯特·福尔肯·斯科特带领的探险队得到的却是南极大陆冰冻的泪水。

斯科特也想要第一个抵达南极点,可惜这场比赛只能有一个赢家。斯科特的探险队伍不是带狗出发,而是小马,虽然马比较强壮,能拖雪橇,却会陷在绵软的雪中,而且皮肤流汗导致身体毛孔无法透气。这个以及其他的困难(从罗斯岛要比从阿蒙森的基地出发多出一百五十公里距离)绊住他们,让他们比另一支抵达终点、夺得荣耀的队伍慢了一个月。他们在终点发现了挪威的国旗、阿蒙森的帐篷,和他写给国王的信。他们的美梦破碎,筋疲力尽,踏上归途,还遇上粮食严重短缺。

他们其中一名队员劳伦斯·奥茨深感自己拖累其他队友、危及他们的生命,于是冒着暴风雪离开帐篷,漫无目的地行走,直到迷失在一片雾中,从此不见踪影。队伍继续前进,但是一连八天的坏天气,让他们停在距离储存超过上千公斤粮食的补给站只有十八公里的地方。全部的人都冻死了,尸体直到来年夏季才被发现,身旁是他们采集的岩石和一本罗伯特·斯科特亲笔写的探险故事。

马塞洛和我最初几个月都在听这些,以及许许多多第一批到南极大陆探险队伍的故事。下班后的晚上时间,总有人在火堆旁,就像今天你们和我在一起这样,告诉我们成功与失败的故事,那些人的痛苦与荣耀,他们在未知中勇往直前,靠的是他们的勇气、他们打不倒的精神,而不是我们的科技。许多人在冰天雪地中失去性命,但他们的故事流芳百世。

1968年初,我们开始盖考察站。我是商船水手,所以除了帮忙盖刚说的考察站,还得负责运送所有需要的建材到乔治王岛。你们一定不相信我竟然这么听话,不过人在这样渺无人烟的地点,很快就被驯服了。在那儿,夏天还可以忍受,但是到了冬天,在太阳下山后就不得不离开考察站,直到气候好转。你们听过吹过冰河的风声吗?听起来像浪涛。

今天的考察站什么都有:飞机场、学校、医院、邮局、银行,甚至有夏季经营的滑雪升降椅!可是在1968年,那里只有气象站和供科学家住的生活舱。盖了一年之后,智利政府想趁每次出航多赚点钱,决定利用船上的降落平台,提供直升机升降。他们的点子是推出空中探索岛屿,针对海岸常见的帽带企鹅和阿德利企鹅进行研究。直升机每隔几小时会飞回来补充燃料。基本上只进行探索任务——但是在发现某个出人意料的东西之后,原本的飞行不再单纯。

你们还记得我刚刚讲过英国官员威廉·史密斯吗?第一个登上南极洲岛屿的人?那座利文斯顿岛在我们气象站所在的乔治王岛南部几百公里处。根据历史资料,他在那次登岸发现了一艘西班牙帆船圣特尔莫号的残骸,也就是一艘在暴风雨中偏离航道、打算前往殖民地的帆船。一次,直升机从我们的船只起飞,在打算研究企鹅的探险飞行途中,从利文斯顿岛上发现了一艘船的残骸。

那会是圣特尔莫号吗?1819年,威廉·史密斯也许发现了船,但一直无法证实,他的发现掀起莫大反响,因此直升机出动若不是因为学者想研究企鹅,就是为了历史学家。发现残骸后,他们通过无线电通知智利政府,而政府要他们立刻降落岛上,找到发现的东西,以无线电传输完整的报告。

就这样,寻找传说之行展开。

直升机可以载运四名乘客,两名是科学家,所以船员得陪他们上路,以防发生意外。我和马塞洛受到斯科特、阿蒙森、沙克尔顿、韦德尔和埃德伯格故事的影响,拼死拼活争取这份工作。马塞洛辩称这是一艘西班牙大帆船,而且我是船上唯一的西班牙人,有权利调查属于我伟大祖国的事物。最后,动用多方关系、请光我们手上所有的酒之后,我们终于击退其他候选人,雀屏中选。

那次探险回来一段时间之后,我们才听说船长其实也决定派我们两个去。船上的人手不多,我们比较没经验,万一有个闪失,他失去的不会是实力比较强的水手。他拿人薪水的主要工作是驶往乔治王岛,其他水手才是航线上不可或缺的要角。不论如何,我们被选中,由衷感激有机会亲眼目睹遍布整个南极大陆的传说当中的一小部分。

我们从甲板起飞,往利文斯顿岛去。我和马塞洛在整趟旅程里难掩激动。我们瞥着对方,会心地挤眉弄眼。我们就像十岁的孩子,而不是一个二十岁、另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小伙子。

为了确保直升机的安全,我们降落在离船只残骸有点远的一处空地上,徒步走了二十五分钟到圣特尔莫号。

我们就在那里找到了残骸。船身生锈的证章证实了它的身份。帆船困在大浮冰之间,经过了数十载,最后牢牢地沉到冰河底下。这一刻,船底下的水让船身浮起、倒向左舷,像在哀求的姿势。第一斜桅的吊杆卡在冰墙里。那时,南极点还没正式发现。没人来搭救他们,救援不可能抵达一个还不存在的地点。

我和马塞洛爬上甲板,靠着露出来的船身。整个露在外面的木头覆盖了一层冰霜。除了桅杆上的船帆不见了,我们还发现帆船只剩光秃秃的船骨。不知道木板是在某次暴风雪中被拔起,还是圣特尔莫号船员的杰作。

我们下到船舱,发现里面是空的。风穿过弧型木头灌进来,变成一道气流,窜过船首直到船尾柱。我和马塞洛同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但这次可不是因为冷。这艘船上凝结的空气创造出一种停滞的气氛,仿佛时间在一次重大事故后停下脚步,然后慢慢地,时钟的指针再次恢复行走。我们以为会看到数以百计的日常生活用品:衣箱、地图、衣服、航海图……结果里头空无一物。这艘船上不管曾有过什么,全都被拿走了、消失无踪。我们搜遍所有房间,最后来到厨房,也就是这次搜查的最后一站。

而在那里,我们解开了谜团。

炉灶旁有个蜷缩的人形,蹲在早已熄灭的火堆旁,身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服。低温完整保存了他的身体,从他覆盖冰霜的睫毛和肿胀的双颊,可以看出时间留下的足迹。他头上似乎戴的是他自己缝制的帽子,手里还死命地抓着一封信。一时间,我们以为这最后的幸存者带走了全部船员失踪的秘密,直到我们看见炉灶。那是个很宽敞的炉灶,从一堆各种残余物中,可以分辨出木柴、铁钉、项链和骨头。更仔细一看,我们发现有一大堆人类的头盖骨,眼眶被火吞噬殆尽。这个最后的幸存者烧光了手边所有东西:用具、家具、桅杆和船帆,最后,是慢慢冻死的船员尸体。他在尸体还没冰冻之前,逐一分解肢体、丢进火中。当最后一具尸体烧尽,他也无法拆解船上的木头,只能等待甜蜜的死亡降临。人在冻死的过程里,肢体会去知觉。当四肢失去感觉,人会慢慢地睡着,而当眼睛合上,便再也睁不开了。

他们没料到遇上这种气候。他们是在航向殖民地途中偏离航道的。或许是被卷进南极的环流之中,那可是世界上范围最广、最凶猛的洋流,汇集了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海水。他们被大浮冰困住,那是航海者的噩梦。我总是自问,他们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是否知道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他们是否想过面对如此巨大的浮冰,所有的奋力抵抗都是白费力气。

我们在离开船只之前,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幸存者的衣服。在他袖子上的是船长的标志条纹。他是最后一个倒下的人。他手里抓住的信尽管已经褪色,还能辨识出他的妹妹露西娅·费尔南德斯的签名。他在最后一个战友的尸体燃尽之前,就着最后的火光一遍又一遍重读家书。

我们搭直升机回到船上。回去之后,我们几乎没提到自己目睹了什么,后来也不曾那样做。把资料传给智利政府后,改由一批真正的历史学家出马,深入研究圣特尔莫号的残骸,而非迷恋传说的水手。

1969年3月7日,弗雷·蒙塔瓦总统南极科学考察站落成,现在也是航空基地。启用之后,我和马塞洛收拾各自的行李回家。我在甲板上最后一次凝视那片结冻的大陆,告别在探险途中丢了性命的英雄。我带着一颗比抵达时还要冰冷的心,跟着马塞洛回到了智利。

戴维感觉听故事时仿佛置身天寒地冻的南极大陆,忘了自己身处何方。而脸上映照火光的孩子们都喜欢这个故事。安赫拉带头先鼓掌,接着其他人加入,如雷的掌声回荡在森林里,那些动物肯定不太习惯。埃斯特万露出一抹大大的微笑,慎重地往前一鞠躬。

戴维坐在树木残根上,这时有一种很像福尔摩斯解谜之后应该会有的感觉:一股暖意从肚子往上蔓延到胸口,还有一股超过他所能负荷的力量,恍若药效发挥,进入他的血管,窜遍他全身上下,最后化为一种冷战,抵达他的后颈,最后停在那里,而这种感觉对着他呐喊:埃斯特万就是他要找的作家。他是个水手!跟保罗·奥斯特成为作家之前一样。他之前怎么没发现?他要找的人一直在他眼前,从他来到村庄的那一刻起。埃斯特万毫无疑问是他所认识的可能人选当中,最有可能的一位。他的右手没有六根手指,但戴维早就放弃那条线索了。他不再相信那些检测或是实验,他应该抓准自己的直觉。

而他的直觉告诉他,埃斯特万就是托马斯·莫德。

刚刚听故事的时候,他心里充满跟读《螺旋之谜》时一样的感动。埃斯特万有种特殊的本领,能把不可能的事情说成真的。戴维不是孩子,他喜欢故事,但不相信那个帆船困在浮冰间的故事。或许他是在抵达南极考察站时,听人说起第六个大陆的故事和他们的初次探险,再加上他对圣特尔莫号与船员一番加油添醋的想象力,勾起大家的兴趣。

那次在小酒馆听他说故事,戴维发现他是说故事高手,可是当时没多做联想;他满脑子都是六根手指。但他现在看得比较清楚了。埃斯特万乘船跑遍大半个世界,有足够的时间思考,见识不同的国家和新的文化;他有很多构思故事的机会,尤其是透过亲身经历去穿凿附会。

或许那座寺庙静思室的故事是真的,他也去过亚洲姑娘陪酒的酒店。他在酒店可能看见某个僧侣,纳闷出家人来这里做什么。戴维和作家开会,最常听到他们说的是:故事就在那里,但是作家从凡夫俗子间脱颖而出的要点在于,他们具备怎么把故事挖掘出来的本领。也许埃斯特万遇见僧侣之前还不是作家,但那次相遇激发了他的想象力,隔天在船上,故事就在他的脑海成形。就像今晚一样。

戴维好奇他是何时,以及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构思出《螺旋之谜》,这个史上最有名的传奇故事是如何萌芽的。翁贝托·埃科在想象毒死一个修士之后写下了《玫瑰的名字》。斯蒂芬·金站在学校更衣室的卫生棉售货机前找到《魔女嘉莉》这个故事。肯·福莱特伫立在圣彼得堡的大教堂前,捕捉到《圣殿春秋》的灵感,威廉·彼得·布拉蒂读到一份真实的驱魔报告,并根据资料写下《驱魔人》,而玛丽·雪莱在某次说恐怖故事的聚会中想出《科学怪人》,当时一起参加的还有她的夫婿珀西·雪莱、约翰·济慈以及拜伦勋爵。托马斯·莫德是怎么想到的呢?在读《黑暗宇宙》的时候吗?他是不是在某个遥远的国家,阅读某份早已不知踪影的报纸时,看到什么故事?戴维自问,是否该在揭穿他的身份之后问他呢?

他祈求埃斯特万就是托马斯·莫德,因为他没力气再忍受一次失败。他已经不想再爬上任何树了。

***

每个孩子都想留下来,待在这晚初次启用的小屋过夜,不过他们的父母都没点头同意。安赫拉对孩子们说,小屋隔天和接下来的日子都会在这里,他们不用着急。孩子们面对父母的反对也知道这是场会输掉的战争。当大家正在收拾他们的用品、熄灭篝火,埃斯特万靠近托马斯,给他一个包裹。

“生日快乐,托马斯。”

“谢谢!”小男孩惊呼,他以为礼物都已经收完了。正当他想打开时,埃斯特万伸出手,要他再等一下。

“这是阿莉西亚选的礼物。这是她的东西,她希望你留着。”

托马斯小心翼翼地打开它,那份戒慎恐惧实在不像出自一个孩子,但说明了他重视这是来自阿莉西亚的礼物。出现在他手中的是旧版迈克尔·恩德《永不结束的故事》。书脊是壁垒分明的橘灰两色,每个章节的字体以红色和绿色轮替。封面因为使用多年而已经磨损。

“这是阿莉西亚很喜欢的书。她希望你能读一读。”

“我会读的。我很乐意读。”

“她写了贺词给你。”埃斯特万继续说。

托马斯打开书本的折口,高声念出阿莉西亚密密麻麻的字体。

“双脚让我们走路,书本帮我们发展心智。重要的是,你要找到自己的路,也要找到你要读的书。托马斯,生日快乐。献上香吻一个。阿莉西亚。”

“这是几个月前,她还没失能前写下的。”

托马斯往前抱住埃斯特万。

“真希望她在这里。”托马斯对他说。

“她也希望能在这里。何不明天去看她?然后谢谢她。”安赫拉说。

托马斯点点头,还抱着埃斯特万不放。

当他们把东西搬上车,戴维的视线锁着埃斯特万。此刻他在戴维眼中已不再是个开着老旧卡车的村民,而是那位一直让他朝思暮想的作家:这个人不是不在乎,而是不需要其他人评断他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