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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森林的男孩》38 闹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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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觉惊醒。是我做梦吗?不是。

那是我睡觉之前发生的。我在壁橱上方的走廊里看到了伊泽贝尔和我年少的父亲。我之后感觉眩晕,因为看到他们让所有事情有了眉目。我父亲的确相信。他的确有信念。伊泽贝尔答应过来看望他,但她从未做到,因为父亲被塞缪尔爷爷送走后,就变了。父亲变得阴郁愤世,然后失去了一切。失去信念的他被迫回到里德尔大宅。

但在里德尔大宅里,事情并不如预期的那样发生。塞缪尔爷爷说起跳舞的脚步,父亲也听到了它们,所以他去舞厅里寻找他的母亲。他回到里德尔大宅,因为他以为她或许会在这里。他当然这么以为。

我感觉胃里不舒服。不是那种有时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会有的不好预感,那样的话,反倒能说得通了,我也能接受。我感觉一阵强烈的恶心,就像被下毒了。我并不需要呕吐,却希望能吐出来。我走下大厅来到舞厅,几乎是带着恶心感蹒跚前进的。我停下来好几次,靠在墙上,因为晕头转向而昏过去。是因为早餐吃的剩比萨吗?我是不是食物中毒了?还是因为我背叛了本,在被惩罚?

我来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泼了几把凉水到脸上,然后匆匆瞥了一眼镜子,结果让我过于震惊,以至于倒吸了一口凉气:本就站在我的身后——只有那么片刻,然后他就没了。

我猛地回头,脖子一扭,感觉到一阵刺痛。没有人在。我转回洗手池,碰碰自己的前额。我是发烧了吗?是不是眼花了?

又一波恶心感席卷而来,比之前更加强烈。我放下马桶座圈坐下来,直到恶心感消失。一定是比萨的问题。我再也不能轻信香肠了。又一波恶心感给我的胃带来可怕的绞痛。我疼得直不起腰,开始呻吟。就在那时,灯全灭了。我不是在比喻。灯真的全灭了,把我抛进洗手间的黑暗。一阵凉爽的轻风掠过我的颈后。

我努力喘上气,站起来,打开洗手间的门。走廊里也是暗的,整栋房子都是暗的。这不是保险丝烧断了,是断电。我感伤地大笑起来。开空调的人们啊,电网只能承受这么多。我摸索着来到大厅的尽头,打开父亲的房门。房间是空的。我仔细听,听到楼下传来讲话声。我下了前楼梯,希望瑟瑞娜有“我可舒适”或者水杨酸铋胃药。来到门厅时,我注意到有闪烁的光。父亲和瑟瑞娜一定是因为断电点上了蜡烛。

但是有太多光。无处不在。不是蜡烛。我考察着房间。壁灯——我之前记得是电的——都燃起了火焰。它们被改造成老式的煤油灯。我抬头仰望中庭,门厅里的枝形吊灯,那一团美丽错综的枝蔓和水晶,有叶子和由青铜铸作的浆果,都洋溢着金色的光;它也烧起煤油了,我记得之前是通电的,这让我想到,我是在一个精致的梦境里,它或许是对久远的里德尔大宅的再创造,或许是一座蜡制博物馆,或许……还有人声。不止两个人。不是父亲和瑟瑞娜,而是很多人。我朝女宾室窥探,里面满是女人,至少有十二个,穿着时髦的连身长裙,扎堆坐着,手拿咖啡或茶,在闲谈、大笑,几个仆人徘徊着,随时待命。这些人到底是谁?女人都戴着精致的珠宝,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她们看起来如此优雅,完全来自另一个时代。

我继续走下过道,在台球室前停步,我听到里面有男人的声音,往里看,有八九个穿着黑色礼服的男人。他们松开了领带,也解开了衣领扣子,要不就把领带彻底拿掉了。他们拿着白兰地的矮脚杯,在抽雪茄、讲笑话、喧闹地大笑。他们大多数都年纪较长,体态臃肿,看起来不太健康。我倾身过去看这些人都是谁,很诧异地看到了伊莱哲正坐在沙发上对着另一个人讲话!我的高曾祖父。依然健在。我想参与进去和他说话,介绍自己。认识一下别人,不管他们是谁。但其中一个男人朝我走过来,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没有。他只是当着我的面关上了会客厅的门,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我努力下楼来到餐厅,这里一片狼藉。食物仍在桌上,肮脏的餐具,半满的红酒杯和空了一半的大浅盘。一道猪的残肴趴在桌边的一部手推餐车上,嘴里塞着一个苹果,但大部分肉已经被切走了。杯子,杯子,杯子。你能想象到的各种食物残渣糊在盘子上,以一种势利饕餮的颓废方式表现出来。要不是我已经反胃,这绝对会让我反胃。然后我意识到,我的恶心劲儿已经过去,感觉好点了。我继续来到厨房,这里的仆人们都在忙着晚宴后的清理,同时有一个穿着礼服、表情严厉的男人在监工。员工数目相当庞大,而且全都穿着制服,在勤奋地工作。

我溜过工作区,来到后门。没人注意到。我绕房子走了一圈,来到法式花园。虽有半月和星星,夜里很黑,蓬松的云朵吹过天空,间或朦胧了天界之光。唯一的其他光源来自标示花园小径的火炬。在黑暗里,我注意到有个男人站在喷泉前——喷泉在流动,并非一潭死水。男人背对我,但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因为他的肩膀放松下来,就好像之前一直在盼着什么人。男人身着一套整洁的礼服,他从矮脚杯里啜饮了一口深色的液体。但这个人显然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年轻、匀称,体格健壮。他转过身来露出脸。是本。

“你向我父亲做自我介绍了吗?”他问。

“我不想打扰他,”我答道,感觉困惑多于害怕,“他有人陪伴。”

“真遗憾,我敢肯定他见到你会很欢喜。我好奇,他若是见到自己隔了几代的子孙会说什么。我好奇这会不会让他感觉怀旧。”

“里面那些是什么人?”我问。

“你向爱丽丝做自我介绍了吗?”

“没有——”

“我打赌你会利用这个机会的。她是个妩媚的年轻女子,爱丽丝·乔丹。”

“我是在做梦吗?”我问,“你真的是本?”

“我是本。至于那些人呢?在他们当中,有我们的好朋友詹姆斯·摩尔。C.D.斯廷森和他的妻子也在那里,他们两人在把高雅文化引入这片原始大地。还有他们的一位建筑师朋友,从斯波坎市来的柯特兰·卡特先生,这个人跟着他们四处转悠,一直像只鸡一样啧啧赞叹。我敢肯定法官仍和他们在一起,喝个不停,他从来不错过任何免费的一餐。还有詹姆斯·杰罗姆·乔丹先生本人。这些都是操控者们,崔佛。他们自己并不真正创造任何东西,但控制那些创造东西的人,他们控制了那些东西的散播。人靠创造东西是赚不到钱的,你要知道。人只能靠剥削赚钱。这些理念,你之前已经听过了,我敢肯定。

“你在房里看到的人正在把西雅图塑造成符合他们愿景的样子。对他们来说,城市就在那里,像是一堆湿黏土,他们把手伸进去,都深及手肘了。你听到他们的一些谈话了吗?你一定偷听了。我敢肯定他们谈到了重新按级分类的计划。那总是争议的源头。让我们砍掉树木,夷平山丘,把这称为进步吧!很可能还谈到了自来水管道和下水道,好把他们的屎尿输送进海峡。对海堤和填海优点的训话。而摩尔,在大恐慌之后,他为从大卫·丹尼(1)身上敲出来一座酒店的空壳而沾沾自喜;丹尼值得过更好的生活,就凭他为这座城镇做的事情。我听他们讨论过一千遍了:只能算是冗长乏味。但我想你跟我有同感,因为你离开他们,到外面来和我一起了。要一杯白兰地吗?我会立刻叫人拿一杯来。你看起来好像需要一点烈酒。我的杯子恐怕空了,不然我会给你的。”

我被本的絮絮念弄得心慌,我肯定自己看起来也很慌。

“我是在做梦,对吧?”我又问一遍,“你在这里是因为我睡觉之前吃了一块香肠比萨?”

本耐心地对我微笑,把他的杯子搁在喷泉的边缘。

“我看起来像是消化不良的产物吗,崔佛?”

“但你不是真的。”

“我不是实体的。”

“我不理解……”

“我认为你其实理解。崔佛,因为到目前为止,你似乎理解了每一件事。你看到了征兆,读到了线索,然而你在挣扎。”

“或许我没有生活经验来理解。”我说。

本大笑,用手臂搂住我的肩,领着我离开喷泉。

“你喜欢掌握叙事权,不是吗?”他说,“这是一种有趣的人格特质。你喜欢把自己想成一个观察者,但你又渴望深入地参与,不是吗?”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呢?这样出现,也让房子里的其他人出现?如果你能做到,为什么不早一点那么做呢?”

“那样你就会更快地相信吗?不。你会跑掉,藏到床下。或许你早就疯了。或许你会服药让自己昏迷不醒。你会落入窠臼——疯子和嗑药的人看得到你看见的东西,‘正常’人看不到。不对吗?”

“我猜是吧。”我耸耸肩答道,我们沿着小径继续走。

“你猜是吧?”

“我知道。嗯,我知道。”

“所以嘛,我得等到你准备好才行。”

我停下来,看着本。

“我把你的房子拱手让出去了,”我说,“对不起。”

“是我把你置于艰难处境的,”他说,“就像很久以前,我对我父亲做的那样。我把他置于那种位置是不公平的。他被双重束缚住,感觉对我和我弟弟负有同等的义务。还有对我弟弟的后人。我父亲做了他认为最好的事。为了满足自相矛盾的承诺,他设计了一套计划,这段历史你已经知道。”

“瑟瑞娜告诉我了。”

“她告诉你的事,有真实的,也有不真实的。”他说,“我父亲对亚伯拉罕非常慷慨,而亚伯拉罕对他继承的遗产,既不感激,也没头脑。没错,伊莱哲捐赠了大多数财产,但他并没有瑟瑞娜想让你相信的那样,抛弃后人。不过,当你可以自己去了解时,为什么要从我这里道听途说呢?”

他递给我一封信,我在手里把它翻过来。收信人为:我未来的继承人。我打开它,但他阻止了我。

“不是现在。”他说。

我尊重他的要求,于是叠好信,把它塞进口袋。

“我以为你会是那个人,”本说,我们沿着小径走得更远,“或许你不是。不管怎样,我会看着这件事进行到底。”

“我不理解。你是选择留在这里的呢,还是被困住了?”

“好问题,”他大笑一声答道,“或许我是选择被困在这里的。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在选择自己的命运,不管我们承认与否。你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

“这跟我们如何作为没有多大关系,而是我们如何评价自己的行为。我要为哈里的死负责——”

“但那是一场意外。至少我看到的是。”

“但我看到的不是,”他说,“我看的方式不同。除非我能赦免自己,否则我无法前进——我不能前进。当这片地方回归莽林时,那便意味着我赦免自己了。”

“然后你和哈里就能一起回来探望了?”

本很快地瞥了我一眼,再次微笑,但这次他的眼角里带有哀伤。

“你一直在读他的日志,”他说,“你很了解他。希望有一天,你对某个人也能感觉到我仍对哈里感觉到的爱意,永恒的爱意。”

“我让塞缪尔爷爷在一张纸上签了他的名字,”我说,“因为那个,你会继续被困在这里几百年。我太蠢了。等这块地方再次成为一片森林时,都到世界末日了。”

“哈里会等我的,他理解的。他天生就会爬树——他和我爬过这个世界上最高的一些树,高得不能再高的一些树——爬树跟到达某地无关,而是关于待在某地。如果我们安心于这一想法,那我猜,我们就拥有了世上所有的时间,不是吗?”

我们继续往山上走。

“或许还不算太晚,”我心怀希望地说,“或许我仍能做到,仍能释放你。”

“你能吗?”

“我觉得能。但如果办成,我需要一个交换条件。”

本开怀大笑:“你的交换条件是什么呢,我的曾侄孙?”

“我想要真相,”我坚定地说,尽管有一点动摇,因为有时真相这一想法让我害怕,“我想要全部的真相。你给我看过太多东西,我知道你能做到。我父亲回到这儿是来看伊泽贝尔的。他能看到她吗?他为什么这么想看到她?还有,为什么塞缪尔爷爷要把他送走?”

本叹了口气。他自言自语,用手指列举了几件事情。或许是我请求的信息?我不知道。但很快,他面向我。

“我以前相信塞缪尔是那个人,”他说,“可他避开了我。然后我相信会是你父亲,但他太爱伊泽贝尔,看不到别的东西。然后我相信会是你,但你听了瑟瑞娜的话。你相信她,而她操纵了你。你知道的,不是吗?”

我确实感觉被操纵了,于是点点头。

“钱解决不了你的问题,崔佛。如果你对它有期待,你会失望的。”

“你讲话的口气像我母亲。”

他哈哈大笑。

“你母亲理解某些事情,但她不能理解一切。她不理解你我了解的东西,对吗?那需要一定程度的相信。”

“我怎么样才能让她相信?”

“那个问题没有答案,”他答道,“至少对不信的人没有。相信得发自内心,而不是来自外在。如果相信是被传统强加在你身上的,就永远没有真正的意义。”

“那一个人要怎样才能相信?”我问。

“通过看到每件事物中的美,通过看到每一刻潜在的可能。上帝创造了一切,崔佛,上帝热爱一切。当你也热爱一切时,你就会发现你的幸福。”

我们继续步入夜色时,我思考着他的话。脚下的碎石嘎吱作响,云朵从月亮上弹开。

“我在勘察林场能否采收时,发现了这处地方,”他说,“它美得不像话,真的。站在这里的断崖上,身后除了森林别无其他,身前有海湾、山脉。太阳正好的时候,各个感官都备受震撼。我们本来计划伐清整片地区,因为这是效率最高的方法。但我父亲提过要建一栋宅邸,当我看见这处地方时,我告诉他,我会帮他在这里建一座,能让他社交圈的朋友们相形见绌。不过,只有他放过这些树,我才肯做。我做这件事只有一个条件:全权控制宅邸的各方各面。他同意了,因为他想让我离他近点,这样我就能和爱丽丝亲近一点。早期,我把哈里从沿海带到北方和我一起,他也帮我管理建筑施工。我们两个人骑马穿过菲蒙市的马路,往北穿过菲尼的家,经过他的动物园,来到那边的顶峰。大多数地区都已经被砍掉了,但北邸没有。”

“我们在山脊上勒马,就是你进入宅邸到达顶峰的地方。我们从远处目测亩数,欣赏这片土地许久。我望着哈里,看到他眼睛里的泪。

“‘我从没见过如此特别的地方。’他说。

“‘是为你而建的,哈里,’我告诉他,‘为你我而建。这是我们会一直拥有的地方。’

“‘答应我,我们会永远拥有它。’他说。”

本杰明停止说话,我们继续沿着小径走了一段时间。

“你答应他了吗?”我问,想让他继续讲故事。

“我答应了,”本说,“我答应他,这里永远都会是我们的地方,一日不能如此,我都不会安宁。我答应他,它永远都会是他和我第一眼看到的那颗瑰宝。所以我们为父亲建了一栋房子,我知道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坍塌。房子本身会滋养它周围的森林。不过,莫名地,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如何实现的,我感觉,我对哈里的爱会永远在这里。”

我们停下来,我意识到,他一路把我领到了观景山的顶峰。

“我相信他们全都回家了,”本一边说,一边对着山下的房子示意,“如果你想,现在可以回去睡觉了。”

他把我领到了他的坟墓,我们就站在他的墓碑旁。

“我想要关于父亲的真相。”我脱口而出,生怕本会消失不见。

“不该由我来给你真相,”他说,“该由你父亲给你。”

“但他不愿意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有时事情太痛苦了,它们会撕扯一个人的灵魂。很难看得到。”

“很难看得到撕扯?”

“不是。撕扯的表现很难看得到。看着一个灵魂被撕扯是很难的。”

“我能受得了,”我带着很大的决心说,“给我看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事,然后我就会把房子交给你,让你履行对哈里的诺言。”

本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

“那我们说定了?”我逼他。

“我会给你你要的东西,因为我可以。”

“那我会把你的土地归还森林。”

“我不要求交换条件,”本说,“瑟瑞娜需要那种东西,我不需要。你已经让我感觉到了我很久以来都没有感觉到的东西。土地,微风,花开的味道。我遮起眼睛,避开太阳的灼热。”

“我有吗?”

“你不会再看到我,崔佛,也不会再听到我的声音。我会给你你要求的东西,然后不再干涉你,由你在里德尔大宅摸出你自己的路。该由你自己做出决定了。”

他把手举到眉毛上,就好像要挡住眼睛。我朝他看的方向望去,见到天际的一颗明星。等我转过身来时,本已经走了。

我跑下山,来到花园。喷泉不再流动,尽管水从池边滴落,就好像刚被注满一样。我赶紧绕到房屋背后,胡乱拨弄保险丝盒,似乎都没出故障。不过,房子就是黑的。或许真的是断电了。我走进厨房,里面空无一人,不过古怪的是,空盘子都在。我心想,真是奇怪的闹鬼事件。就好像本其实不太擅长做这种事。他可以召唤出场景,但之后又忘记把每样东西收回原处。我摸黑来到黑暗的走廊,这里静悄悄的,只有老爷钟的嘀嗒声,回声响彻一楼。和厨房里一样,房间里也没个人影,但残迹都在:矮脚杯、茶杯茶碟,甚至有一根燃着的雪茄,在会客室里缭绕出一缕薄烟。等我来到门厅时,觉得很古怪,钟怎么在嘀嗒作响?从我来到这里,它就根本没走过。在它坚忍的沉默中,不知怎么的,我有种印象,它已经很多年没运转过了。

我听到有喃喃的话语声从书房传来,往里看了看。两个男人占用了房间,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站着。坐着的是伊莱哲,我能从他的头发辨认出来。站着的,是厨房里那个穿礼服的男人,一定是托马斯先生。

“本少爷的遗体已经在会客厅里陈列好了,先生,”托马斯先生说,“按照您的吩咐。”

“把钟停掉,托马斯先生,拿走钟摆。标记我儿子死亡的时刻很重要,这样其他人就会知道。”

托马斯先生离开房间,径直从我面前经过,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他继续走下大厅,打开老爷钟的门,让摆锤停止摆动,把砝码从挂钩上拿掉。我靠近钟。指针指在6点15分。

“我会尽力的,本,”我大声地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得到,但我会尽力的。”

托马斯先生关上老爷钟的门,回到书房去照料伊莱哲。

“我们只能这么期望了。”他经过我时说。我不确定他那句话是回应我还是伊莱哲的,甚至不确定托马斯先生到底有没有说过那句话。

等我深更半夜从梦中醒来时,或者应该说,从本的作祟中醒来时,我发现手里有一封信。是他交给我的信。是真的。

我打开发黄的信封,抽出里面的一捆纸。笔迹整洁,是连笔的草书。纸页顶上,伊莱哲·里德尔的浮雕大名已经用钢笔猛力划掉了。日期是1916年3月5日。

给我未来的后人:

如果你正在读这封信,而且还健在,那么我恭喜你能走到今天。如果你在读这封信,你的父亲——我的儿子,亚伯拉罕·里德尔——已经死了,对此我致以最深刻的遗憾。尽管亚伯拉罕和我的意见不常一致,我确实在以我的方式关心他。

我也关心我的第一个儿子,本杰明。正是因为我对他做出的一个承诺,现在我才会写信给你。律师会把信呈递给你,向你详述细节。我把这封信留给你的目的,是恰当地表达这一感情。

本杰明还活着的时候,我答应过他,等里德尔大宅不再有用,它会永久地回归未经驯服的野性自然。它会成为他的遗产,也会成为我的遗产,我猜。一枚保存下来的小小瑰宝,有一天,他可以用它来应对我以进步的名义毁掉的满山瑰宝。不管是什么理由,承诺就是承诺,我发过誓要维护它,同时也要养活我的其他家人。

你的父亲亚伯拉罕一心要开发北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死命坚持这一想法,但他就是不愿意松口。他威胁过我,哄骗过我,诅咒过我。他引用我的拒绝,证明我对他的爱没有对本杰明那么纯粹。他这么断言也未尝不对——亚伯拉罕一直都是个傻瓜、混混、败家子——但那不是我坚持承诺的原因。

在我更年轻的时候,我会摒弃对死者的义务,就算是我的儿子也没用。“对死人的承诺算什么?”我会抗议。我会很高兴地按照惯例,在临死前把这块地产遗赠给我活着的儿子。但这几周里发生了非常特别的事情,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本杰明,我已故的儿子,回来找我了。

哦,别害怕!他不是什么灌输恐怖的幻影或者妖怪!他是我的儿子,依旧温柔。他来书房看望我,和我坐在一起,安慰我。最重要的是,他的出现让我确信,我迫近的死亡没有什么可怕的。

既然现在我已经见过他以幽灵的形式出现——我确信那就是他!——我只能说,我真正相信死后有来世了。我相信对死人的承诺和与一个活生生的人签下的任何一份允诺书同样实在。

为了防止亚伯拉罕破坏我的承诺,防止他为牟利开发北邸,我已经成立了一项在我死后能保留宅邸的信托基金。信托基金会在亚伯拉罕死后解除。如果他没有后人,宅邸就会立刻移交给市里,作为公共绿地。如果他有后人——想必就是你了——宅邸就是你的。我欢迎你住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还有你的后人也是。我只要求一点,就是你能推进我的承诺:等你或你的后人离开这处地方,不管是因为房屋磨损,还是因为个人意志,我求你允许它回归自然,像我的儿子本杰明希望的那样。

我不能强迫你这么做,但我恳求你探究你的灵魂,执行这一最重要的使命。

我对自己这一生的所作所为并不骄傲。其实,我为许多事情感到羞愧。自从本杰明死后,我就尝试过与我的罪行和解,因为他的死尽管惨烈,却给了我一个非常重要的教训:没有人无可救药,只要他以可以挽救的方式行事。

北邸在你手上了。我求你以我们家族的救赎为重。

我的安宁,我赐予你

伊莱哲·里德尔

黑暗中,我躺在床上,想一遍又一遍地读信,来向自己证明它是真的。本其实在另一个时空里给了我一份信物,我把它带回了这里。是伊莱哲写给塞缪尔爷爷的信。给我未来的后人。塞缪尔爷爷告诉过我,他从律师手上收到的信。现在在我的手里。

本是从塞缪尔爷爷的房间里拿的吗?又是怎么给我的呢?我希望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但酒醉感袭来,我很快坠入了黑暗的睡眠,就好像有人在我头上套了一个麻袋。马上,我开始做梦……

* * *

我下楼去女会客厅,但那不是个会客厅。它已经被改装成了卧室之类的地方。房间中央有一张大病床。挨着床的是一个活动的药柜,里面满是瓶子、毛巾和各种其他医学用具。房间闻起来是防腐剂和尿的味道。躺在床上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形,几乎就是一具死尸,稀疏长发披散着,眼睛凹陷下去,她借助呼吸机用力地呼吸,这个东西被裹在她的嘴上,以冲击运动的方式把空气强压进肺里。

“你叫过爸爸做了吗?”

问题是一个年轻人提出来的,一个少年,他高高地蹲在一张搁脚凳上,头耷拉着。

备受折磨的女人慎重地眨了眨眼睛。

“他不行?”

她再次眨眼,把眼皮紧闭起来。

“对不起,”他说,“我会照顾你的。”

他们说,卢伽雷氏症的疼痛十分剧烈、显著、绝对,不会间断。但我们都学会伴着不同程度的疼痛生活;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应付。粉碎意志的是孤立无援。他们大概是这么说的。

“你变得好轻,”他轻柔地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轻的?”

她什么也没说,因为她已经不再有声音了。她那么轻,几乎都不再在那里了。那么轻,一阵微风或许就能把她卷走,像一缕轻烟一样。

年轻人站着,我看到他了:我的父亲,一个少年。他走向女人——伊泽贝尔——掖好她四周的毛毯。他俯下身去,直到额头相触,他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才站起来。

“你得告诉我,”他说,“眨两次眼睛,这样我就能看到。眨两次眼睛,我就知道了。”

她眨了。她十分慎重地眨了眼睛。

年轻的琼斯站直了,闭上眼睛。他一定在考虑,有没有误听她的话。她是不是请求他做那件事。他一定在想,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误会了每一件事,他和他母亲之间的特殊连接,他对她的状况、她的需要和愿望的独特理解,是不是其实都是他自己的愿望、他自己的需要,在通过她表达出来。他一定想知道。

他离开房间,我跟上去。我们去了图书馆,踏进房间,停下。塞缪尔正靠着一个书架坐着,书散落在他周围的地板上。他的腿呈八字形叉开,膝盖上是一个木制的雪茄盒。他正捧着它,拍打着盒盖,懒洋洋地把头靠在身后书架的硬木上。他在哭。他喝醉了。

“把它给我。”琼斯要求他。

“不!”塞缪尔大叫。

“把它给我!”

琼斯从塞缪尔手上夺过盒子,塞缪尔大喊大叫,无力地伸手去够盒子。

“别从我这里夺走她!”他鬼哭狼嚎。

琼斯威胁着他的父亲。

“时候到了,”他说,“如果你不做,我就去做。”

“时候没到!还没到她离开的时候。我没准备好!”

琼斯轻蔑地看着他的父亲。他拿着雪茄盒,离开了房间,我跟上去。他把盒子拿去母亲的会客室,搁在床上,打开盒盖。他抽出一根针头,连到一个注射器上。他把它连同一安瓿清澈的药水一起,举到母亲的面前。他在问她……她再次眨眼,尽管似乎眨一下眼睛都疼。

“告诉我,这会把你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他说,“告诉我,你会自由地去往各个我甚至无法想象的地方。告诉我,如果我做了这件事,我就会在某处再次见到没得这种病的你。”

她紧紧地闭上眼睛,非常轻微地点了点头,但足够让琼斯看到,足够让他肯定了。他抽满注射器,撕开酒精棉,轻轻地涂在她的手臂上。

“我为什么要做那件事呢?”他粗暴地笑着问她,“我为什么要给你的手臂抹药啊?难道我们还担心感染吗?”

他的笑掩盖了眼泪。

“我爱你,妈妈,”他说,“甚于世上的一切。”

他的手颤抖着,但他克服了自己的犹豫。“我的安宁,我赐予你。”他说,然后坚决地把针头滑进她的皮肤,推动注射塞,打完了注射器里的药水。他取下针头,把注射器放到桌上,拥抱母亲。一分钟之内,她的短促呼吸之间的停顿拉得越来越长。肌肉松垮下来。然后——根本没过多久——伴随着最后一口呼气,伊泽贝尔·琼斯·里德尔咽气了。

琼斯收好医药用具,放回盒子里。他把盒子拿进大厅,我跟着他走进图书馆。塞缪尔颓然倒在地板上,已经靠着书架昏迷过去了。琼斯把雪茄盒放到书的背后。他从地板上捡起其余的书,放回架子上,盖住雪茄盒。最后三卷是尤金·奥尼尔的著作集。

之后,琼斯站在他不省人事的父亲身旁,咬牙切齿。隔着房间,我都能看到他的咬肌鼓起。

我听到一声啜泣。我转过身。站在我旁边的门口,相隔一臂之远的,是十一岁的瑟瑞娜。年轻漂亮,红褐色的头发,白色睡袍,打着赤脚。

琼斯也听到了啜泣,他望向我们,飞快地穿过房间,走向我们,跪在瑟瑞娜的面前,紧紧地拥抱她。她的眼泪流进他的颈窝,他轻轻地前后摇晃她,直到她安定下来。

“上楼去睡觉吧。”他温柔地说。

“我也会死吗?”瑟瑞娜问,“我也会像妈妈那样死掉吗?”

“不会的,”琼斯摇着头说,“你不会像妈妈那样死掉的。”

“那如果我病了呢?”

“我会救你的。”

“要是你救不了我呢?”

“我会救你,”琼斯强调说,“我答应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这里救你,瑟瑞娜。我会一直在这里救你。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件事。连爸爸也不行。”

“我爱你,琼斯。”

“我也爱你,瑟瑞娜。现在去睡觉吧。我还有事情要处理。是你不理解的事情。等我做完,就会上楼来给你盖被子。好吗?”

她犹豫了片刻,然后问道:“琼斯哥哥,你真的答应我吗?你发誓?”

他说:“我答应你,瑟瑞娜妹妹。从我内心的最深处,我答应你。没有比那更深的承诺了。”

于是她走了,因为她有信念,琼斯哥哥不会辜负她。

我睁开眼睛。光线从窗帘的缝隙渗进来,外面的鸟儿几乎是在愤怒地鸣叫。黎明已经降临。

我把伊莱哲的信夹进我的笔记本,下楼去图书馆,打开了一盏阅读灯。房间里很昏暗,不过足够让我看清了。我知道具体位置。我之前去过那里,即使是在梦中。我找到了戏剧作品的藏书,挪开三卷厚重的尤金·奥尼尔的剧作,把手伸到剩下的书的背后,去摸索。一个雪茄盒。

我取出盒子,把它拿到橡木的阅读桌上。在黄光的下方,虽然畏惧着可能会发现的东西,我还是把它打开了。

在里面,我发现了一管注射器和一个安瓿瓶。我仔细检查了小瓶。标签上写着耐波他(2)。瓶子是空的。

我突然有一个想法,于是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感觉到了刺痛。我是醒着的。

我懊悔地大笑。谁能把这么一个秘密保守这么久?只有我的父亲。

我放回盒子和书,把秘密再次收好,不让人发现。我走上楼梯,感觉到这一生从未有过的寂寞。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父亲和他被撕扯的灵魂需要什么?我又需要什么?

我发现自己站在父亲门外,于是悄悄地打开门。他被惊动了,在床上翻了个身。

“出什么事了?”他恍惚地问。

“我害怕。”我说。

“怕什么?”

他勉强聚焦起一双惺忪的睡眼。

“我做噩梦了。”

他点点头,清了清喉咙。然后他做了一件他好几年都没有做过的事。半梦半醒中,或许,他的壁垒倒下了,他听从了本能的反应。他掀起被单,为我撑开,像一顶帐篷一样。五岁的时候,如果我做噩梦了,他就会这么做。我没有犹豫很久。我溜过房间,钻到温暖的床上。父亲给我盖好被单,抚爱地拥抱我,保护着我,为我屏蔽世界上一切的危险和毒害。

“我很难过,”我抹着鼻子轻声说,一个孩童般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我很难过你不得不做那件事。”

他哼了一下。他不太清醒,更偏向于熟睡的状态,没有听到我的话。但他很可能感觉到了我的话语。希望如此。

“我很难过你不得不做那件事。”我特别轻柔地说,或许我是世上唯一能听见的人。但在那一刻,是否有人听见对我不重要。完全不重要。



(1)David Thomas Denny(1832—1903),西雅图市的创建者之一。

(2)一种镇静催眠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