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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森林的男孩》9 加州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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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电话铃声把我吵醒时,我正被一波忧郁的情绪吞没。这是我们在里德尔大宅的第三天,我感觉就好像我们的世界和北邸以外的世界之间已经裂开了一道深坑。

我走下楼。屋里空空荡荡。电话不停地响,而且铃声特别大,以至于两声之间的间隙都彻底被它的回音填满了。我在厨房电话桌上发现了那部黑色的电话机。我拎起听筒,把那个装置放到耳朵上。我听到咔嗒一声,还有嘶嘶的声音,我忘记了要说话。

“有人在听吗?”我通过耳机听到。声音很微小,是个女的。“哈喽?有人在听吗?”我听到杂音和沙沙声,然后,依稀地,有几个词似乎是说给房间里的别人听的:“铃声停了,或许我断线了。”

是母亲。透过一个神奇的接口,她找到了我。她绕过半个地球打给我——又或许是穿过半个地球。或许电话线通过地心直接把我们联系起来。就像一部锡罐电话一样,我们通过一根绷紧的脐带相连。

“妈?”我用早晨嘶哑的嗓音问。

“崔佛!”她惊叫道,“崔佛,是你吗?”

“是我。”我说,同时觉得我的忧郁情绪很快烟消云散,差点晕眩。

“你听得到我讲话吗?你的声音很弱,得大声说话。”

“我听得到你讲话。”

“今天是你的生日!”她在喊叫,“我的宝贝儿!十四岁了啊!感觉如何?”

“老样子。”

“没有一点不同?”

“没有不同,”我说,“但我很高兴你打电话过来。”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掉你生日的。真希望我和你一起在那边,帮你庆祝,但恐怕我不得不依靠这通电话了。”

她慌慌张张地给我讲她的世界:她父亲感冒了,母亲做的炸鱼薯条太油腻,姐妹还在怨她,兄弟从她椅子后面经过时拉她的头发。我试图思考我能跟她讲些什么,但似乎讲什么都不适宜。我也想乐观向上,和她的热情洋溢相匹配,但我唯一想到能告诉她的就是我的疑虑、我的挂念,我对里德尔大宅挥之不去的问题。而我绝对不想跟她讲我的恐惧,那样,我的余生恐怕都会被迫和她待在彭赞斯,而父亲会在非洲发蚊帐。

“姑姑和祖父怎么样?”她问,“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他们是什么样的?”

“呃,瑟瑞娜。她……很怪。”

“你能说得更具体点吗?”

我想了一会儿:“倒也没什么,只是一种感觉。”

她大笑:“好吧。那塞缪尔呢?”

“他也很怪,不过是另一种怪。”

“我明白了。”

“哎,你觉得这是什么东西呢?”我问,一个想法突然闪过:母亲是填字游戏的专家。“祖父总是胡乱写些东西。他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之类的。瑟瑞娜说那些都是胡言乱语,说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有阿尔茨海默病。但他吃晚饭时在便利贴上写了这个东西。写的是,‘缪尔’,M-U-I-R,然后是M-T-N-S,空格,C-A。我弄不明白是什么。它是什么意思?”

“约翰·缪尔,”她马上说,“M-U-I-R?”

“是。”

“那就对了。约翰·缪尔是个有名的苏格兰人,他在环境保护领域做了伟大的工作,基本上自然保护运动就是他发起的。《加州山脉》是他的一本书。M-T-N-S,空格,C-A。或许你祖父很多年以前读过,想起了什么地方想再看一下,所以草草写下一个字条提醒自己。”

“或许吧,”我说,脑子里的轮子飞转,“你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你一下子就知道?”

“好吧,我没有读过很多约翰·缪尔的书,但读到过他的事。那种事很容易印在你的脑子里。”

“印在你的脑子里?”

“对,行了。爸爸怎么样?”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爸爸怎么样?我应该怎么回答?我突然想起,母亲打来不只是祝我生日快乐的。当然,那是她的话头。但她打来还为了考察父亲的状况。我看到了一个机会。

“爸爸过得真的很好,”我说,厚着脸皮假装很愉快的语气,“我的意思是,尽管他在想你。”

“他想我?”

“你在开玩笑吧?”我夸耀地说。我感觉有必要放个烟幕弹。引她上钩,然后引父亲上钩。给父母设一个陷阱。“都疯了,他一天到晚说起你,而且他刮了胡子。”

“是吗?”

“你知道吗,他有一张脸哎,”我说,很高兴听到母亲的笑声,“而且还是蛮瘦的一张脸。我猜我明白你以前为什么被他吸引了。就是很久以前,在最开始的时候。”

“他相貌好看的同时,也很有魅力。”她说。

“总体上,他看起来更健康了,”我让她安心,“我觉得可能是空气的原因或是别的,而且他看起来也蛮快乐的。我是说,在这种情形下他能拥有的快乐。你知道,因为他的生意之类的事,还有你也不在身边。”

“那太棒了,崔佛,谢谢你告诉我。我还担心回里德尔大宅可能会挖出一些非常痛苦的事情,或许会把他推向另一个极端呢。”

“不可能,”我忘乎所以地说,“他和瑟瑞娜相处得非常好。还有,他和塞缪尔爷爷就像最好的朋友一样。我几乎认为他们可以到外面来回投棒球了。你知道,就像三十年前那样。”

一个很长的停顿,我意识到我可能演过火了。投棒球?我在想什么?

“你父亲和塞缪尔爷爷的关系从来没有好过,”她说,“即使在三十年前。”

废话。父亲没跟我讲过祖父和他之间的仇恨,但这不代表他没有告诉过母亲。

“我是说,他们在一起看起来还蛮快乐的。”

“真的是这样吗?”过了片刻,母亲表示惊讶,“如果是真的,那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情形。爸爸在旁边吗?我想核实一下,如果他有空的话。”

我慌了。她当然想核实一下,但父亲在哪儿呢?人都在哪儿呢?

“嗯。让我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行……”

我放下电话,飞快地跑过门厅到前门去,一路查看经过的房间。我跑上楼梯,查看父亲的卧室。什么都没有。

“爸爸?”我对着门厅那头喊。我绝望了,跑到楼上的舞厅。空的。我又下楼梯回到一楼,边快步穿过走廊来到南翼,边喊着父亲,但哪儿都没有父亲的踪影。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电话旁。

“我觉得他不在屋里。”我气喘吁吁地对母亲说。

“那我下次再打来……”

“或许他在谷仓,先别挂。”

我跑出厨房,注意到车不见了,这是个不好的兆头。我斜穿过草场的一角,冲下小山跑到谷仓,一把推开门。

“爸爸!”

塞缪尔爷爷从他的工作台旁抬起头来:“儿子!”

“不是,祖父。是我,崔佛。你知道爸爸在哪儿吗?”

他茫然地盯着我。

“没关系啦。”

我跑回小山上,对父亲愤恨在心。这本来是他的机会。她都打电话来了,在表明兴趣。她想跟她的丈夫讲话。她关心过。但他不在。一次机会错失了。

我从桌上拎起电话听筒。

“我找不到他。”我沮丧地告诉她。

我得到的唯一的响应就是一阵拨号音。她已经挂了电话。我把手柄放回托架上时,泪水已盈满我的眼眶。

图书馆让人震撼。到处都是暗色桃花心木家具,一把大概十英尺高的梯子连接一条窄道,可以够到第二层的书。一张巨大的桌子立在房间中央,橡木做的,岿然不动,四周放着沉重的椅子,由铜质螺栓把真皮衬垫和木头固定在一起,桌子上还装点着美丽的黄铜灯具,其上有绿色的玻璃灯罩。

我能闻到不计其数的腐朽纸张的霉味,那些长年无人翻开的书籍。一晃数十年。那么多的书,紧密地靠在一起。它们只想被人打开,被人阅读。我走了一圈,看了看书脊。安德森、安德鲁、安德列耶夫。伯勒斯、伯顿、巴特勒。它们是按照字母顺序摆放的,分成虚构类和非虚构类。实际上,非虚构类的标题是以这么一种方式归类的……杜威十进制分类法,但是没用十进制。这座图书馆一度被人仔细照管过。

找到自然科学类别不难。在自然科学类别找到约翰·缪尔也很容易。

人人都知道约翰·缪尔是谁。连英国来的母亲都知道。他是山峦协会的创办人。国家公园运动的创建人。到处以欧洲白人的名义管理优山美地国家公园的家伙。他写了很多书。它们都一字排开在书架上:《阿拉斯加的冰川》《优山美地》《我们的国家公园》,以及一本细长的书——《加州山脉》。

我从书架上抽出这本书。布面精装,有镀金书边,封面上是浮雕金叶的图像。第一版,第一次印刷,1894年。扉页上签了名字:“给哈里·林赛,深爱大山的人,约翰·缪尔。”我快速翻到背面,发现了额外的题词:“哈里,我本人无法在你身边让你取暖,希望此书能陪你温暖一冬。我把你拥入我心,尽管无法拥你在怀。你永远是我的,且我永远是你的。爱你,本。”

一条丝带拖在装订处,被当作书签来用,老书都是这样。我翻到标记的那一页,发现了一篇名为《林中风暴》的散文。开头是:“山风,就像阳春白雪、雨水霜露,都已斟酌分寸,是给予森林的爱,为了增强它们的力与美……”我想读。就在我一屁股坐进一把俱乐部椅子,咔嗒一声扭开阅读灯时,一个发黄的信封从书的封底轻巧地掉出来。是用黑色笔迹写的,鬼魅的墨汁绕出卷曲的字体,墨汁已经从纸浆纤维里收缩消失:“哈里·林赛先生,属华盛顿州阿伯丁里德尔木材厂。”“寄信人”地址仅是“B.里德尔,西雅图”。我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折痕处是那么脆,信纸那么洁白无瑕,似乎从未有人读过它,又或许只读过一次。

1902年1月17日

我亲爱的哈里:

我只能假设信和包裹能够寄到,或者等你到工厂报到时,最终能到你手上,所以我不担心。上个月我有个机会碰到缪尔,于是哄他把这一册书题献给你。他是个很古怪的家伙,极力反对,但还是我获胜了。我保证用钱支持他的事业未果后,就拿父亲的参议员来担保,这再合他的胃口不过。于是我们把老伊莱哲拐到环保事业上来了!狠狠地欺负他!

写风暴的那篇散文——我已经为你标出——很不同凡响。他知道自己在写什么,这个缪尔。那种东西你没法咋呼的,不是吗,哈里?我敢肯定,优山美地那些发育不良的小冷杉跟你我在沿海地区一起爬过的那些根本没法比。但或许我那么说,只是因为我感觉被困在这个地球上了。爱丽丝一直阴魂不散,我时常被迫套上最拘谨的衣服,他们让我像一只土耳其熊一样坐着,不允许我在晚宴上打瞌睡,对话太过乏味的时候,我不得不掐自己来保持清醒。哦,哈里,只是书写你的名字都让我感觉好些,知道你在那里等我,这让我感觉欣慰。我多向往与你一道旅行,深入大山,在河边扎营,只有我们俩。烤一条鳟鱼来吃,或者烤我们下套捕来的兔子。熊熊烈火,一瓶威士忌,夜色环绕。

伐木季从四月份开始。我已经告诉父亲,要回沿海地区监督采收成果,然后我们就能再次相见了。关于我们的计划,我已经取得很大的进展。

父亲也亵渎了这片土地,我要替他补过。你和我,我们一道,努力修复这片土地,使它恢复到原始状态,我们不能居于弱势地位进行抗议,而要占据权力地位。交易正在推进,只要我还能忍受在脖子上套上紧箍,就能获胜。两周内我将与罗斯福会面,还有他的部下平肖(1)。他们以为,要见到的这个人会和其他人一样可怕、贪婪。当他们握住我的手时,就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们会知道,他们拥有了一个比其他所有人都要富有的同盟。

不过,四月之前我还回不来,虽然我非常希望骑马南下,与你见上几天的面,但只恐怕这边的事情太忙,而且我必须一直待在爱丽丝的身边,才能确保她与我同谋。但是哈里,你要知道——你要一直知道!——我晚上做梦的时候,梦到的是你。

期待下次见面

我忠实于你

我叠好信纸,把它放回书册里。这就是塞缪尔爷爷记得的信吗?他想提醒自己再读一次?(不过它看起来几乎原封未动,就好像几十年来都没被人碰过。)

我听说过本。瑟瑞娜说他是伊莱哲的长子,悲剧性地英年早逝。仅有的另一次我听说他的名字,是我们到达这里的第一晚,塞缪尔爷爷在吃晚餐时从桌边跳起,写下字条:MUIR MTNS CA。“本很紧张。”塞缪尔爷爷说过。他的字条把我引向这封信。

爱丽丝,罗斯福,“他的部下平肖”,还有哈里·林赛——本的梦中人。

在我十四岁的时候,人们其实不太聊关于同性恋的话题。至少在我长大的地方——康涅狄格州,不会。当然,除非是学校里的小孩想借机找某个人的碴儿的时候。我记得读到的东西让我感觉尴尬而迷惑:这封信意味着我的曾叔公是个男同性恋吗?在20世纪早期,男同性恋是什么样子的?

我合上书,放回书架上。

我上楼回房间,但是,就在经过前厅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走了进去。我站在伊莱哲的巨幅画像前面,凝视他威严的眼睛和探出画框伸进房间的手,就好像它会把我拉进另一个维度。紧邻伊莱哲巨画的是另一幅油画,要小得多,但也足够大了,画框上有块小牌,写的是:本杰明·里德尔。那幅画像是一个有着波浪黑发和近于黑色眼眸的年轻人,挑起一边的嘴角微笑着,就好像他知道一个秘密。



(1)Gifford Pinchot(1865—1946),美国林业和自然保护的先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