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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十九岁的夏天:四季流转而步履不停的爱情故事》糖果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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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南京的时候正是六月,校园里的悬铃木的叶子舒展得巨大,遮住了头顶的天空。那时候校园里最常见的便是三三两两地穿着民国褂子和民国裙子的女生,双手握着放在裙摆前,嘴角露出矜持的微笑。也有穿改良旗袍的,露出白白的一截腿,向着镜头托起手,嘟起嘴。女生们在毕业的当口儿,纷纷摇身变成穿越剧的女主角。我走的时候行李不多,妈妈念念不忘去年新给我弹的棉花被子,嘱咐了一万次让我寄回去,说现在货真价实的棉花被子是多么可贵。我便连同大部分行李一起用同城快递寄回去了。小乙送我去的地铁站,出了校门左转一百米便是,珠江路站,路短得都酝酿不出伤感的情绪。同学三年,反正我们也都将去上海上班,她比我晚几天去而已。

在家待了一周,该去上班了。早晨妈妈送我去车站,帮我分担着沉重的行李,行李里面甚至有她从冰箱里扒拉出来的冷冻的腊肉之类的。去上海的火车上,窗外是无尽绵延的稻田与低矮的树丛。火车路过一个又一个村庄,夹竹桃花连绵在暗绿色的树冠上。夏天的云朵像山一样,庞大而又耀眼。偶有一架飞机从这云前缓缓飞过,听不到声音,只有这青天渺渺的距离。下了火车,行李十分重,我艰难地把它们搬上地铁,手里拿着该怎么坐车的字条,去网上约好的要去看的房子·大约两个小时后终于到了。居民楼颇有些年代,长长的直跑梯,穿过每层堆满的废弃家具和花盆上楼。有一些花开着,更多的只剩下一丛干枯的叶子。看到了约定要看的房间,暗淡的绿色油漆的旧家具笨重地摆在房间的角落里,粉红色高低不平的床垫对面是暗黑色的茶几和上面敦实的电视机,一副廉价旅馆的派头。好在房间很大,阳光落在地板上,卫生间和厨房也算干净,同住的也只有隔壁一个姑娘,于是决定租下来。将电视机搬到阳台上盖起来,将玻璃茶几搬出屋子,放在入口狭窄的空间里。床架怎么样也高低不平,于是只好拆了重新装好,扫地,擦地,路过花鸟市场买了一盆月季带回来。第二天去买新的窗帘、桌子、椅子,反反复复计算着最少的预算。摸索着去了社区办公室,办暂住证与领楼道门锁卡片。上海的社区好像楼下那张落了灰尘、暗淡成灰蓝色的纱窗,而我则像一只试图闯入的昆虫。

第三天要开始上班。当时找的房子便是公司附近的房子,步行约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公司。我早已知道建筑设计行业下班晚,实在不想在这绝望之上再平添一根稻草。去了之后,上午并没有什么事情,被叫去向大家介绍了一下自己,然后便是自己先熟悉下环境和电脑资料等等。

下午一个男同事过来,看起来已工作了几年。他跟我说:“你现在没事情吧,来帮我做个推敲的手工模型。”又交代了一番。下班的时候他过来看我做到什么程度,似乎并不是很满意我的进度,说:“明早之前一定要做完啊。”然后就走了,只剩下拿着美工刀目瞪口呆的我,我可是才做了三分之一啊。

筋疲力尽地做完,回到房间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带着热气的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充满整个房间,疲惫像夏天里缓慢融化的奶油冰砖。打开灯,放下包,去洗澡。毛巾、衣物、牙刷、牙膏,我很认真地准备着洗澡用的东西。这认真准备的心态很奇妙,有点微弱的仪式感,大约是身体太疲累了,想要一个“好了,可以休息了”的信号吧。还没有来得及去买凉拖鞋,于是我把脚上的黄皮鞋挂在洗澡间门后的挂钩上,光脚站在黑色的石砖上。洗完澡又很认真地吹干了头发,在沉沉的夜里缓慢地睡去。

早晨我到了事务所,那个男同事已经到了,正在看我做的模型。看我来了,他招呼我过去,我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赶过去。

他从旁边的储物格里拿出一个手工模型给我看。

“你看,我们这边做模型都是很精细的。你看这个边,很挺,对不对?”

“啊?”

“你这个,还不行啊。”

中午吃饭的地方很远,走过去大约要十五分钟,在白晃晃的太阳下。穿过日式料理店、素食店、沙县小吃、川菜馆、兰州拉面馆,事务所的员工们每天都漫无目的地走出门,然后十有八九就走到这家品种较多、价格又比较便宜的上海面馆。三丝冷面、银芽冷面、三黄鸡、酱爆猪肝饭、小笼汤包、酸梅汤、银耳汤,密密麻麻的食物名挂满收银台后面的墙。众人都挤在收银台前。日子一久必然不知道吃什么,每天大家都很谦让:“你先点你先点,我还没有想好。”“哎,这么巧啊,我也还没想好。”

附近也没有什么卖早餐的地方,仅有一家本地品牌的面包店。还有斜对面一家卖油炸鸡蛋饼和包蒸饭的地方。蒸饭团里面包着一根炸得黑黄的大油条,因为油条太过壮硕,饭团便也硕大,从早晨吃到晚上还可以剩两口。每日早晨我从这摊位面前急匆匆走过时,老板娘都在对着翻滚的油条,默默地拿着长筷子发呆。再看一眼楼上一户人家养的一丛悬挂如瀑布的多肉植物,我就走过去了。

日子就这样过去,我一头栽进这日常焦虑的忙碌里。开始跟在一个约年长我几岁的女建筑师后面,一起做一个投标。我叫她王工。小乙开始来上班了,和我隔着遥远的黄浦江,我连去见她一面的时间都没有。每每深夜回去的路上,路过河边的紫薇花,白的粉的,在月光下和河水一起闪闪发光。木星在后半夜出现,天空如此广大,所有的辛难都无法开口。

小乙上班之后,每天都会在网络上找我若干次,或者偶尔与我通个电话。我们说的话简直都可以编辑成一本自暴自弃的员工语录。譬如她今天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真的好想先去死一死啊。”

“啊,怎么了?”

“公司要搬地方!”

“啊?这么不靠谱?你才去几天啊?”

“你知道我找了公司附近的房子的!它现在要搬去的地方离这边有两个小时!”

“……”

“你说我还怎么活下去?我所有的钱都付了房租和押金了。”

“哪天搬?一般说搬也要过很久的吧?”

“还有二十二天就搬了。”

“……”

有时候小乙给我打电话。

“一天之内做高层住宅立面!不想活,好吗?”

“我还一天之内做方案还要建模呢。”

“什么想法都想在立面上实现,你知道吗?什么都想要,现在什么都是一团糟,失控了。”

“为什么这么喜欢让人一天之内交出来呢?”

我们就这么一人一句地完全不管对方在说什么地自己说自己的。

七月里,有台风过境。投标的工作也接近尾声,每日加班的时间越来越长。深夜回去洗衣物。洗衣机在阳台上嘀嘀地叫着——运行完成,阳台上的月季在风里花枝乱颤,我就在沙发上那样睡着了。很长的复杂的梦,挣扎着醒来的时候,只记得起来零星的一点。想起还在电饭锅里炖的银耳蜜枣汤,不放进冰箱恐怕明早就得坏了,于是艰难地爬起来,一边盛进饭盒一边尝了一口,枣子比银耳好吃。走到阳台上,云还在天空疾走,拿出洗衣机里的床单晾好,又爬去睡觉。

天都快亮了。

投标工作已到最后一日。夜里又下起雨来。凌晨两点,投标文本总算弄完了,给王工检查之后,在线发送给了打印店。王工站起来,说:“终于弄完了,但是打印店那边还是要盯一下啊,打出来偏色就不好了。就你去吧。这么晚就打车去吧。”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是好像也没能说出来。她看了看我,似乎猜到我想说什么:“这才刚来几天啊,你要有责任心啊,要做好自己的工作,盯紧点啊。我就先回去了,明天我还得出差去投标呢。”她回头拿起自己黑色的包,“我估计明早我们从打印店那边拿东西太晚了,九点就得上火车了,你七点到打印店把文本和展板都拿回来吧,八点之前一定要到公司啊。”又拿起黑色的雨伞,“可以打车。”

“好的,那我知道了。你先走吧,我还要收拾下。”

回家的时候,夜雨已经停了,甚至有些微的凉意。小区入口的垃圾回收处有一只黄狸猫正在路灯下的垃圾堆里翻找食物。它狐疑地回头看着我,弓起身子蹿进黑暗里。成群结队的云朵在夜晚的天空里跋山涉水,爬过树梢与屋顶,攀过月亮。风从天空灌进住宅楼的缝隙里,带着树叶翻滚得沸腾的声音,将这一切包裹得如此强烈,好像我自己也是这台风里的一朵云,将乘风乘月去。

小乙最终还是决定搬到公司新地址的半小时地铁车程的地方去住。她找到人接替自己租现在的房子,向房东求了很久,房东终于答应可以退她一半押金。终于在这个我们都可以不去上班的周六,我们两个人,一趟一趟坐着路途遥远的地铁,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开始搬家。书籍和被子用快递寄了过去,剩下的都是零碎的东西。小乙在这里也住了近两个月,积攒的东西零零碎碎的不少。就这样彻底搬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她请我去附近一家云南菜馆吃饭。我让她等下不要再送我,搬家一天已经够累,回去还要继续收拾房间。

“我送你到南京东路那边,我也从那边去公司拿下文件。周一就要,我忘记把文件带回来了。我不想去公司加班。”

“好啊,那也行。”

“周一就要,所以我要加班。”她喝了口饮料,“忙碌也好,被批评也好,我可以看作那是为别人做出合适的房子而付出的努力,我不会觉得如此难以接受。可是我昨天上午的任务是要找出不少于十个别人做好的类似建筑类型的立面图片给主管看,周一之前的任务是将主管认可的立面都复制到我们的建筑模型上去看看效果。当你发现你周围的人都只剩下抄袭的时候,你真不知道你这么忙碌的原因是什么了。

“你知道吗,那就像你中午出去吃饭,你站在街上的情景,那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明晃晃的焦灼。”

我是知道小乙在学校做方案的时候很拼命的。

“嗯,有点像明明都是深夜回家了,可是天上根本没有银河。”我说,“实在不行就换个地方吧,等先能养活自己。”

地铁到了南京东路站,我们都在这里转车,都是2号线,只不过去的是两个不同的方向。

走到2号线的站台上,我们一起站在柱子前面往两边看谁的车先来。我的鞋带散开了,我用另一只脚踢了踢它,也不愿意去系上。

“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像新街口站?”小乙问我。

“嗯,地铁站都差不多的样子。”

“下一站就是珠江路糖果车站,就到学校了。”

“是啊。”

“珠江路站为什么要叫糖果车站啊?”

“因为附近有家儿童医院,去看病的小孩子很多。珠江路站准备了糖果,小孩子可以去要来吃。”

“哦,这么好啊。”

“嗯,是啊。”

这时她的车已经先来了。

她踏进车厢,站在门口。我站在门口等门关上,有点不知道如何告别,只好说:“路上小心啊。今晚不要管那个破立面了。”

“我好想下一站是糖果车站啊。”她靠在细长的金属扶手柱上对我说。细碎的声音淹没在嘀嘀响起的关门警告声里,随着列车一起模糊地往前奔跑了,只留下隧道里空荡的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