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寄宿月月家的那段时间,辜负了她多少好干粮,记不清了。
凉成橡皮筋的牛蹄筋、凉成石头死不瞑目的烤鸡、凉了之后撬不开的海蛎子……
那些好吃的,每到饭点准时出现在一旁,又在若干个小时后原封不动地端下。
我写东西进入状态后看不见她,她并不打扰我,自自然然地端起又放下。
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她会用她的方式叫醒我。
嗯,一点都不烦人。
有些清晨,我从笔记本上抬起头,发现她歪在桌子对面,捏着牙刷,慢慢地刷牙。
她抬起眼,冲我点点头,说:哎哎,您好您好,您还活着呢?
边说边刺啦刺啦地刷牙,咕嘟咕嘟地漱口,语气平淡,好像上菜市场买菜时和一个老街坊寒暄。
于是我知道,我该滚去睡觉了。
有些午夜,我从笔记本里抬起头,发现她盘踞在桌子对面,捧着一本书,慢慢地读。
面前一堆小山一样的瓜子壳。
她坐了多久了?嗑那么多瓜子居然一点声音没发出来,她怎么做到的?
她放下书,抓一把瓜子,无声地放到我电脑旁。
于是我知道,我该休息一会儿了。
我们会嗑着瓜子聊一会儿天,这好像是那段时间我唯一的娱乐。
聊什么呢?大都是相熟老朋友们的八卦。
靳松的新歌旧事老肠胃炎、可笑新开在动物园隔壁的客栈能听见河马叫、路平新生的宝贝儿子一头卷毛、王八蛋老张新近的惊人打算、椰子姑娘又祸害了哪部新电影往里面塞进了什么广告……
灯光昏黄,热茶两杯,大酸菜踱步过来,跳上我的膝盖。
北京人的幽默段数之高,全国人民都难望其项背,月月吧吧吧地贫着,我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冷不丁就听乐了,瓜子上膛,从鼻孔里喷出来。
有时候我怀疑她是不是在变相给我提供素材呢?我没有邀她看过书稿,她聪明得和个猴儿似的,应该猜得出我是在写什么。
好吧,如果是的话,那她提供的素材还真挺没什么用的说……
说没用,却也别有用处。我是苦吟派,行文爱推敲,总要把每一句都努力口语化,通顺到没有什么阅读门槛时才放过。拜她京片子所赐,每每和她聊天扯淡完毕重返键盘,文字的流淌总会更加流畅一些。
偶尔也会聊到我的书稿。
关于那些碰壁,她不问,我不说,没有什么鼓励或安慰,也并不需要鼓励或安慰。
有半夜翻墙回家时的那束光柱就足够了,有这张不冰冷的餐台就足够了,有午夜对坐时的陪伴就足够了。
言语如果有用,要陪伴做什么?
她深谙朋友之道。
关于书稿,她只关心一个问题:你写得满意吗?
我说满意。
她说嗯,那就接着写。
相识这么久,很多话不用多说,后半句话她不用说我也明白:我家就是你家,想写多久就写多久。
她家其实是很多人的家,靳松小植……很多朋友都住过,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的那种。
曾经住过的朋友都有一个共性:正处于失意或落魄ing。
京城米贵居之不易,她收留每一个需要省钱的朋友,不着痕迹地帮着。
朋友对你好,只是因为他人好,并不是因为其他什么。
那个谢字我没有说,心意需心领,说了,就远了。
那么,会写多久呢?
已不奢望这些文字能变成铅字印在纸上,摆进书店。
待到晚春时节就离开吧,买张车票回到南方,重新走入无边人海,重新起航。既然这个关于文字的平行世界无法搭建,那就去建筑下一个平行世界,我还有画笔还有手艺还可以找到其他的光。
应该可以找到的……
至于这些文章,就留在这台笔记本里吧,一并封存的还有这段五味杂陈的时光。
……不,或许我可以找家打印店,把它们一页页打印装订再用硬牛皮纸画个封面。
嗯,做两本就好,一本自己留着,一本给月月留念。
我想象着后来我那本丢了,月月那本还留着。
我想象着若干年后我们都已经老了,老朋友重逢,依旧是扎啤和小烧烤。到时候那本书搁在桌上,我慢慢翻阅着它,像抚摩着一个离散多年的孩子……
光是这么想想,鼻子就酸了,太感人了,多么动人的故事。
我低头大声地咳嗽用以掩饰些微的哽咽,月月疑惑了一会儿,伸出手,把那杯茶往我的方向又推了一点。
窗外有鸟啾啾叫,又是一个清晨。
2013年的春天,我的想象力有限。
我想月月应该也一样。
很多事情,那时的我们不可能想象得到,比如——5年后,我会有累计近1000万册的图书销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