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开始卷自己的铺盖,一同卷起的,还有他年轻的生命。十七年,这是一段多么短暂的人生。
我说过,我们决不放弃。逃脱魔掌的几个伙伴迅速地重新组织起来,几个来自格勒诺布尔的年轻人加入了队伍。乌尔曼被推选为队伍的领导,他发誓要保护大家的安全,不再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一周后,新的行动展开了。
夜深了,克劳德和周围大部分狱友都睡着了。我抬着头,从小窗口看出去,希望看到满天繁星。
寂静中我听到有人在抽泣,于是走了过去。
“你为什么哭?”
“你知道吗?我的弟弟,他不敢杀人,不敢举起枪来对准任何人,就连面对混账的保安队队员也下不了手。”
萨缪埃尔像是一个理智与愤怒的集合体。我原本以为这两种感情永远都无法融合在一起,直到认识了他。
他抬手擦去眼泪,双眼深陷,消瘦的脸颊苍白不已,脸上的肉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皮包骨头。
“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他小声地继续说,“你能想象吗?当时整座城市里只有我们五个抵抗分子,我们几个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岁。我只开过一次枪。我用枪口对着那个告密、强奸、虐待无恶不作的浑蛋,然后扣动了扳机。而我的弟弟,他根本不想伤害任何人,连对这样的人也不忍心。”
他开始傻笑,深受肺结核之苦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他的声音变得很怪异,时而像个成熟的男人,时而又像个小孩子。萨缪埃尔今年二十岁。
“我知道不该跟你讲这些,让你又想起悲惨的事。每当我说起他,就感到他的样子更加清晰。你相信吗?”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会这样,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此刻,不管他说什么,都需要有个人在旁边倾听。天空没有星星可看,我又刚好饿得睡不着。
“这只是开始。弟弟外表孩子气,内心善良,他相信善恶自有报。我早就知道他这么单纯的性格是没办法加入战斗的。但他美好的灵魂始终照耀着我,光芒可以穿透工厂的尘埃直射到监狱里面,也可以在清晨伴着床铺的余温,照亮我起身去执行任务的道路。”
“我跟你说过了,我们无法要求他杀生。他更愿意原谅别人。但他并不是懦夫,也从不拒绝参与任何行动,只是每次出发都不带武器。他常常自嘲说:‘带枪有什么用?我又不会开枪。’其实是他的心不让他开枪杀人。所以他每次都两手空空地出发,平静地投入战斗,坚信一定能取得胜利。”
“一次,我们奉命去炸毁一家子弹厂的装配线。弟弟说他一定要去,因为摧毁这家工厂,就会少生产许多子弹,就会有许多人因此得救。”
“我们一起去做了实地调查,两人一直都在一起,从未分开。他当时只有十四岁,我一定要看好他、照顾他。事实上,我想一直以来,应该都是他在保护着我。”
“他有一双灵巧的手,能够画出任何事物。简单几笔,他便能画出一张惟妙惟肖的肖像。于是那天深夜,他蹲在工厂旁的矮墙边,将周围的环境详细地画了出来,还把每栋建筑涂上了颜色。我等在下面,帮他放哨。突然,我听到了他的笑声,他就这样在三更半夜笑了出来;笑声很大、很清脆,和我平常的笑一模一样,尽管我知道这么用力地笑可能让肺结核发作,甚至有生命危险。弟弟之所以笑,是因为他在工厂图上画了一个小人儿,它的罗圈儿腿像极了他的学校教导主任的那双腿。”
“画完图后,他跳到路边对我说:‘走吧,可以走了。’弟弟就是这样:明明知道这样做很可能被宪兵发现,然后我们肯定会被关进监狱里,但他完全不怕,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的工厂图,看着那个罗圈儿腿的小人儿,笑个不停。相信我,他的笑声绝对可以划破整个夜空。”
“过了几天,我趁他去上学的时候,溜进了工厂。我在工厂院子里转了几圈,以免引起怀疑。一个工人走来对我说,如果是来见工的话,应该往加工车间那边走。他冲我做了个手势,叫了声‘同志’,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回家以后,我把看到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了弟弟。他一点一点地将地图补充完整。但这次,看着完成的地图,他没有再笑了。即使我指着那个罗圈儿腿的小人儿,他也笑不出来。”
萨缪埃尔停下来喘了口气。我掏出口袋里藏的烟蒂,点燃,抽了起来。但他咳嗽得太厉害,我不能给他吸。等我抽完一口后,他接着讲,声调在他自己和弟弟之间转换着:
“一周后,我的同伴路易丝乘火车来了。她的腋下夹着一个纸盒,里面装着十二枚手榴弹。天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的。”
“你是知道的,我们不能用空投的武器。我们只能靠自己,完全靠自己。路易丝是个热情的女孩,我们当初是一见钟情的。有时我们会在调车场旁边偷偷地亲热。这当然不是什么浪漫的地方,但没办法,我们没时间去理会那么多了。她送来包裹的第二天,我们就开始行动了。那天晚上就跟今晚一样,又冷又暗,唯一不同的是,当时弟弟还在。路易丝一直陪我们走到工厂。我们一共有两把枪,是我之前在一条小巷里打昏两名警察后抢过来的。弟弟不要武器,所以两把枪都在我的自行车挎包里。”
“接下来的事你可能不信,但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发誓。我们在石子路上骑着车,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先生,您的东西掉了。’我本来不想理他,但一个丢了东西还继续往前走的人实在容易引人怀疑。于是我刹住车,转过身去。在通往火车站的人行道上,下了班的工人们斜背着布包从工厂出来往家里赶。由于道路狭窄,他们只能三人一排往前走。要知道,是整个工厂的工人都在这个时候下班回家。而在我前方三十米的石子路上,躺着从自行车的挎包里掉落下来的手枪。我把自行车停在路边,走了过去。叫住我的那个工人弯腰捡起枪,平静地还给了我,好像手里的东西只是一块手帕。他向我告别,然后回头加入了同事们回家的队伍中。在家中,一定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和一桌可口的饭菜在等待着他。我重新骑上车,把枪藏在外套里面,然后加速赶上了弟弟。你能想象吗?在去执行任务的路上丢了枪,居然会有人捡起来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我没有回答,不想打断他的故事,但脑海中回想起了那个小便池边的德国军官的眼神,还有罗伯特和鲍里斯的神情。
“我们到达了图上像是用墨涂黑的熟食店,慢慢走向工厂围墙。弟弟像爬楼梯一样轻松地攀到了墙头。在跳下去之前,他冲我笑了笑,对我说,他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他爱路易丝和我。紧接着我也翻过了围墙,和他在图中所标的电线杆处会合。藏在衣服里的手榴弹不停地发出碰撞声。”
“我们得小心工厂的门卫。我们选的爆炸地点离他的看守点很远,目的就是不想伤及他。但我们呢?如果他发现了我们,会不会也不伤害我们?”
“天下着毛毛雨,弟弟开始往前走,我紧随其后,一直走到岔路口。他负责去炸仓库,我负责车间和办公室。他画的地图已经刻在我脑子里了,黑夜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我走进厂房,沿着装配线前行,走过一段阶梯后,来到了办公区。办公室大门被铁锁锁得很紧,只好从窗户下手。我一手拿一枚手榴弹,拔下插销,往办公室窗户掷去。刚一蹲下,玻璃便四分五裂了,强大的气浪将我甩了出去。耳朵已经听不到任何声响,只有轰鸣,嘴里填满了石子,肺像是要炸开一般。我拼命往外呕吐,试着站立起来,但衬衫着火了,我就快要被活活烧死了。远处的仓库也传来了爆炸声,提醒着我要继续完成任务。”
“从铁梯上滚落下来,我来到一扇窗前。弟弟的炸弹将整个天空都映红了,周围的建筑在黑夜里闪耀着光芒。我也赶紧从布袋里掏出手榴弹,一枚接一枚地掷出去,然后在一片浓烟中往出口跑去。”
“身后,爆炸声此起彼伏,我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往前冲。火光冲天,将夜晚照亮得如同白昼,我眼前却是一片漆黑:被熏出的眼泪滚烫滚烫的,让我完全睁不开眼睛。”
“我要活下去,我要逃出地狱,离开这里。我要再见到弟弟,和他拥抱在一起,告诉他一切只是场噩梦而已;醒来后我们会发现自己过着和以往一样的生活,只是不小心在妈妈收拾衣服的箱子里睡着了。那才是我们真正的生活:在街角的小店里偷糖果吃;妈妈等我们放学回家,辅导我们功课……我们被剥夺了生活的权利。”
“一段木头在我眼前倒下来,横在了我逃跑的路中央。虽然它热得烫手,但想到弟弟还在外面等我,没等到我他是不会走的,我就不顾一切地推开了它。”
“火焰的恐怖,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我拼命喘气,像被痛打的狗一样喘着气,我要活下去。推着木头的双手让我痛不欲生,我恨不得让人马上将它们砍下来。终于看到了弟弟图中的那条小道,不远处,他已经将扶梯架好等着我了。‘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啊?’他看着我那口比矿工还黑的牙齿说:‘你的样子真好笑。’见我伤势严重,他让我先爬。我忍着双手的剧痛艰难地爬到了围墙顶上,然后转身叫他赶紧上来,不要耽搁。”
萨缪埃尔又一次停了下来,像是要聚集全身力量来给我讲述故事的结尾。他将双手伸到我眼前,他的手掌像一个长年在地里耕种的人的手,像一位百岁老人的手。但萨缪埃尔,他才二十岁。
“弟弟就在围墙下,但我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工厂守卫举起枪大叫:‘站住,站住!’我掏出枪,忘了双手火烧般的痛,对着他就要开火。可弟弟大声对我说:‘别开枪!’我看着他,枪从手中滑了下去。他看着掉下来的枪,笑了,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杀人了。你看,他真的有一颗天使般的心。他两手空空地转向守卫,微笑着说:‘别开枪,别开枪,我们是抵抗分子。’他希望让眼前这位端着枪的先生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他。”
“弟弟接着说:‘战后会修一座新工厂给你们的,比现在这个还好。’说完他转身爬上了扶梯。守卫还是不停地叫着‘站住,站住’,但弟弟没有理他,继续往上爬。于是扳机被扣响了。”
“他的胸口炸开了,眼神凝固。他向我笑了笑,满是鲜血的嘴唇动了几下:‘快逃。我爱你。’他的身体向后倒了下去。”
“坐在围墙上面的我,就这样看着躺在下面的他,充满爱的红色血液在他身下流淌着。”
之后,萨缪埃尔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听完他的故事,我起身来到克劳德身边躺下来,他嘴里嘀嘀咕咕,埋怨我把他吵醒了。
平躺在草垫上,望向窗外,夜空中终于出现了几颗闪闪发亮的星星。我不信上帝,但今晚,我相信,这些星星当中,一定有一颗是萨缪埃尔弟弟的灵魂幻化而成的。
5月的阳光照进牢房,中午时分,天窗上的栏杆在地上印出三道黑影。风吹进来的时候,我们还可以闻到阵阵椴树香。
“听说有伙伴搞到了一辆车。”
是艾蒂安的声音。他是在我和克劳德被捕几天后被招进兵团的,后来和其他人一起被吉拉德抓获,来到了这里。我一边听他讲,一边想象着外面那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行人迈着轻快的步伐自由往来,全然不知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重重围墙之后囚禁着我们这群等待死亡的人。艾蒂安低声歌唱着,排遣烦闷。监禁的痛苦滋味像毒蛇般死死缠绕着我们,不断撕咬,它的毒液扩散到我们全身。幸好有艾蒂安的歌,歌词让我们振奋:大家是一条心的,并不孤独。
艾蒂安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声音轻柔,好像孩子在讲故事,又像英勇的少年在歌唱希望:
在这座山冈上,没有妓女,
没有皮条客,也没有花花公子。
这里远离欢场,
远离尔虞我诈。
山冈的土地饱饮鲜血,
那是工人与农民们的血液。
因为那些发动战争的恶棍,
不可能牺牲在这里,他们专害无辜的人。
雅克也加入了唱歌的行列。大家敲打着草垫为他们伴奏。
红色的山冈,这是它的名字,它在某个清晨接受洗礼,
在我们不断攀爬与掉落之时洗礼。
如今,上面长满葡萄藤,结满果实,
饮这里的葡萄酒,便是饮伙伴们的鲜血。
隔壁牢房传来了查理和鲍里斯的歌声。克劳德本来在纸上涂涂画画,现在也放下笔,同大家一起唱了起来:
在这座山冈上,不会举办婚礼,
不像那香槟四溢的蒙马特。
但这里有贫穷的少男少女,
常常发出悲惨的啜泣。
山冈的土地饱饮热泪,
那是工人与农民们的泪水,
因为那些发动战争的恶棍,
他们根本不会流泪,他们是十足的败类。
红色的山冈,这是它的名字,它在某个清晨接受洗礼,
在我们不断攀爬与掉落之时洗礼。
如今,上面长满葡萄藤,结满果实,
饮这里的葡萄酒,便是饮伙伴们的热泪。
身后牢房里的西班牙狱友也跟着我们一起唱,歌词是什么语言并不重要。很快,监狱里响起了《红色的山冈》大合唱:
在这座山冈上,有丰收的葡萄,
歌声欢笑声处处可闻。
年轻的男男女女,柔声交换着
令人心动的爱语。
他们无法尽情拥抱,
因为在这拥吻的地方,
我听到了黑夜里的抱怨声,
看到了头破血流的年轻人。
红色的山冈,这是它的名字,它在某个清晨接受洗礼,
在我们不断攀爬与掉落之时洗礼。
如今,上面长满葡萄藤,结满果实,
但我看到的,是一座座写着伙伴名字的坟墓。
你看,艾蒂安是对的,我们并不孤单,我们大家都在一起。夜幕降临,监狱里也安静了下来。烦闷和恐惧又开始吞噬我们。脱衣时间到了。自从上次西班牙狱友抗争成功之后,大家可以穿着衬裤睡觉了。
第二天清晨,大家重新穿上衣服,等待开饭。过道上,两名看守从大锅里舀出清汤寡水,分到每只递上来的碗里。然后大家捧着这点早饭回到各自的牢房,门关了起来。此起彼伏的锁门声后,便是一片沉寂。每个人都孤独地坐着,捧着碗,一面取暖一面张嘴吹掉汤水冒出的热气。就在我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汤时,新的一天开始了。
昨天我们一起唱歌的时候,少了一个人的声音:恩佐还在医务室里。
“虽然没听到什么审判的消息,但我觉得我们应该采取点行动。”雅克说。
“在这里能做什么?”
“是的,让诺,在这里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得想个法子去看他。”
“然后呢?”
“只要他不能站起来,就不会被拉去枪毙。所以我们不能让他那么快就好起来,你明白了吗?”
雅克看出我还没搞清楚到底要怎么做,于是拿出一根稻草:我俩谁输了就躺在地上装病。
我玩游戏的运气一向很差,从来就没赢过!
所以,要假装在地上疼得打滚的那个人是我。监狱的痛苦不言而喻,我也正好趁机将胸中的郁闷全部发泄了出来。
尽管我已经叫得撕心裂肺,但看守还是拖了一个小时才来。我向他们抱怨说自己全身都痛。
“伙伴们有车了,这是真的吗?”克劳德对我的演技毫不关心。
“应该是真的。”雅克回答。
“你想想,他们在外面可以开车去执行任务了,而我们呢,却像傻瓜一样被关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是啊。”
“你觉得我们还有可能回去加入战斗吗?”
“我不知道,可能吧。”
“我们有没有可能得到援助?”弟弟问。
“你是说来自外面的支援?”
“是啊,”克劳德兴奋地说,“可能会有人来劫狱。”
“不可能的。监狱外面有德国人,里面有法国人,看守得太严密了,只有军队才可能救出我们。”
弟弟想了想,然后失望地坐了下来,背靠墙壁,本就苍白的脸上又添了几分悲伤。
“让诺,你就不能小声点叫唤吗?吵死了!”他最后嘟囔了两句。
雅克目不转睛地看着牢房门口,军靴发出的脚步声在走道上响起。
门开了,看守满面油光地走了进来,眼睛到处张望,看是谁在抱怨。两名守卫把我从地上架起来,拖到了门外。
“耽误我们那么多时间,他最好是真的有病,否则有你好看的。”一名守卫说。
“放心吧!”另一个人说。
我才不怕被多打几顿呢,只要能见到恩佐就行了。
恩佐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我被安排在他旁边。男护士等看守们都走了才转过身来看着我。
“你是想来休息一下,还是真的哪里不舒服?”
我装模作样地把肚子亮给他看,他有些迟疑地伸手来摸。
“你割过阑尾吗?”
“应该没有。”我结结巴巴地回答,完全没想过后果。
“你听我说,”他的语调毫无起伏,“如果你回答没有的话,我们很可能会打开你的肚子,取掉你的阑尾。当然,这样做是有好处的。你可以有两周远离牢房,睡在舒服的床上,伙食也会好很多。你的审判也会因此被推迟。如果醒来时你的同伴还在这里的话,你们还可以聊上几句。”
男护士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了我一支,自己叼了一支在嘴里。他的语气更加严肃了:
“不过这样做也有不好的地方。首先,我不是正式的外科医生,否则也不会在监狱里当护士了。我不是说手术会百分之百失败,教科书上的东西我可是记得滚瓜烂熟,但水平当然不能跟外科专家比。其次,这里的卫生条件很不理想,没有任何防感染的措施,所以你手术后有可能会患上严重的热病。到时你可能还没审判就已经发高烧烧死了。好了,我出去转一圈,抽支烟。你好好想想,我现在看到你肚子右边有条疤,是不是以前做阑尾炎手术留下的!”
护士走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恩佐两个人。我赶紧摇醒他。他好像刚做了个好梦,微笑着看着我。
“让诺?你在这里做什么?你被打伤了吗?”
“没有,我没事,我是专门来看你的。”
恩佐坐了起来,笑容更灿烂了。
“真是太好了!你装病,就是为了来看我?”
我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因为能看到恩佐,我实在是太激动了。我越看他越感动,仿佛在他身边还看到了综艺电影院里的马里乌斯和罗西娜,他们都在向我微笑。
“别再冒险来看我了,让诺,我很快就可以走动了,现在差不多都能站起来了。”
我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我要痊愈了,你好像很不高兴啊。”
“是的,恩佐,你最好别痊愈,你明白吗?”
“不明白!”
“听我说。一旦你能走动了,他们就会把你抓去枪毙的。只要你不能自己走上刑场,就能一直活下去。这下明白了吧?”
恩佐没有回答。我感到很难过,对他说这样的话太残忍了。换成是我的话,一定不想听伙伴这么对我说。但这是为了救他,再为难也得说。
“恩佐,你不能痊愈。登陆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要拖时间。”
他突然掀开被单,看了看自己的腿:伤口很大,但差不多已经愈合。
“那我该怎么做?”
“雅克没跟我说该怎么办。但是你别担心,我们一定会想到办法的。目前你可以试着装出一副很痛的样子,我可以示范给你看,我可会装病了。”
恩佐说不用我教,疼痛的感觉他比我清楚得多。护士好像回来了,恩佐装出刚刚睡醒的样子,我也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我对护士说,经过这一小段时间的仔细回忆,我确定自己已经在五岁时做过阑尾切除手术了。现在我肚子也不痛了,可以回监狱了。他往我的口袋里塞了几粒硫黄片,让我们点烟用。看守来带我离开的时候,护士对他们说,幸亏及时把我送来医务室,我得的是肠梗阻前期,很可能恶化,如果他们没送我来,我可能会死掉。
这两个蠢蛋看守居然真的信了,还让我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对这样的人道谢,我本来怎么都说不出口,但一想到是为了救恩佐,便只好咬着牙说出了谢谢。
回到牢房,我把恩佐的情况告诉了大家。这是第一次,我们不希望自己伙伴的伤那么快好起来。这个时代之所以疯狂,正是因为生活失去了原本的逻辑,变得黑白颠倒。
大家都在绞尽脑汁为救恩佐想办法。
“其实,我们只需要想个办法让他的那些伤口不能愈合就行了。”我说。
“让诺,你说的谁不知道啊!”雅克埋怨说。
克劳德一直想学医,现在他的这个梦想好像可以起点作用了。
“要伤口不愈合,那就让它感染。”
雅克看着他,心想不愧是两兄弟,想法总能凑到一起。
“问题就是,”克劳德说,“要想个办法让伤口感染。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们得找那个男护士帮忙。”
我从口袋里拿出护士刚才给我的香烟和硫黄片,告诉雅克,我觉得这位护士是同情我们的,应该会帮我们。
“他同情我们,但不一定会愿意冒险救我们的伙伴。”
“雅克,你知道吗,很多人都会愿意冒险去救一个年轻人的。”
“让诺,其他人做什么我不管,我只对你说的这个护士感兴趣。你确定他肯帮忙?”
“我不确定,但是我感觉他不是坏人。”
雅克走到窗边,手不停地擦着脸,想着我说的话。
“我们得想办法再去见见这个护士,请求他帮忙,他一定知道应该怎么让恩佐的伤口好不起来。”
“如果他不愿意的话,怎么办?”克劳德问。
“那就跟他讲斯大林格勒战役,告诉他俄国人已经逼近德国边境,纳粹就快完蛋了,盟军很快就会登陆。等战争结束后,抵抗组织一定会感激他的。”
“他还是不愿意呢?”
“那就威胁他,说以后会找他算账。”
为了帮恩佐,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什么办法都得用上。
“怎样才能把话带给护士呢?”
“我还没想到,但要是再装病的话,可能会引起怀疑。”
“我有个主意。”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什么主意?”
“到放风的时候,所有看守都会在院子里。我就做件他们想不到的事:偷偷溜去医务室。”
“别傻了,让诺,被抓住的话,你会被枪毙的!”
“为了救恩佐,再危险都要试一试!”
夜晚在煎熬中过去了,我们迎来了又一个昏暗的清晨。放风时间到了,走道上响起了看守们的皮靴声。雅克的话回响在我耳边:“被抓住的话,你会被枪毙的!”但此刻,我只想救恩佐。开门声响个不停,犯人们走出牢房,在图先面前列队。
向看守长致敬的队伍沿着楼梯一直绵延到底层。我们从玻璃窗下走过,整条走廊显得阴森森的。破烂的石板上传来我们的脚步声,通往院子的最后一段过道就在眼前了。
我紧张得全身僵硬,前面拐弯处就是开溜的地方,我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队伍,溜向侧面的小门。这道门白天是不会关的。看守们可以一边坐在院子里监视放风的犯人,一边通过这扇小门观察死囚们的动静。昨天我就是从这条路被押去医务室再押回来的,所以路线已经烂熟于心。闪出队伍后,我穿过一间一米长的看守室,走过几级阶梯,来到了医务室门口。所有人都在院子里,没人发现我。
我刚走进医务室的时候,那个男护士吓得跳了起来。不过看看我的样子,他又放下心来。于是,我把此前大家商量的办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没有打断我,只是静静地听着。突然,他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回凳子上:
“我再也受不了这座监狱了。我无法忍受面对你们,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更不想每天在见到那些鞭打你们的畜生时还不得不和他们打招呼。刑场上每枪毙你们当中的一个人,都让我痛苦不已。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也要生活,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我养活,你明白吗?”
这下我要安慰他了!我,一个犹太人,衣衫不整,一头红发,皮包骨头,饥肠辘辘,脸上满是跳蚤留下的水疱;我,一个排队等着被执行死刑的犯人,居然要安慰一位护士,让他相信自己的未来!
我对他说,俄国人守住了斯大林格勒,德国人在东线节节败退,盟军很快就要登陆了;德国人的好日子到头了,他们最终会从城墙上跌落下来,就像秋天的苹果要落地那样。
护士像个孩子似的听我说着,不再害怕和抱怨了。于是我们达成协议,他答应帮忙。见他慢慢从痛苦中缓过劲来,我再次强调说,在他手里的,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年仅十七岁的生命。
“听着,他们明天就要把他押去死囚室了。如果他同意,我会在他伤口四周缠上细绷带,运气好的话,伤口会再次感染,这样他就会再被送回来。但是怎么感染,就要你们自己想办法了。”
医务室里只有抗感染的药物,没有能让人感染的东西。所以他说的运气,就是要想办法在伤口上“撒盐”。
“好了,赶快走吧。”他望着窗外对我说,“放风结束了。”
我回到了队伍中,看守完全没有察觉。雅克悄悄走到我身边:
“怎么样?”
“我有主意了!”
之后的几天,我一到放风时间就往死囚室跑。溜出队伍,走过看守室,我就能看到躺在牢房里的恩佐。
“让诺,你又来了?”恩佐一边起身,一边担心地说,“你在干什么,疯了吗?要是被逮到,会被枪毙的!”
“我知道,雅克跟我说过好多次了,但我们要想办法让你的伤口重新感染。”
“你们对护士的要求太奇怪了。”
“别担心,恩佐,他是帮我们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你们有什么消息吗?”
“哪方面的消息?”
“当然是登陆的啊!美国人现在到哪儿啦?”恩佐像个饱受魔鬼纠缠的孩子,期盼着早日逃离噩梦。
“德国人被俄国人打得落花流水,还有人说波兰就快解放了。”
“那真是太好了!”
“但目前还没听说登陆的事情。”
恩佐能听出我说这话时的悲哀,他双眼微闭,仿佛看到死神正在一步步逼近。
我能清楚地看到,恩佐的脸色在一天接一天的流逝中渐渐消沉下去。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让诺,你真的该走了,不然肯定会被发现的。”
“我巴不得自己被枪毙呢。你让我去哪儿?”
恩佐笑了,看到他的笑容,我感到无比欣慰。
“你的脚怎么样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腿,耸耸肩:
“不能说完全好了。”
“你得重新再痛一次,我明白,但总比被枪毙好,不是吗?”
“别担心,我知道,再痛也不会比子弹穿过骨头痛。好了,你赶紧走吧。”
突然,他的脸变得惨白。我感到腰上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这帮畜生对着我一阵痛打。我趴在地上,缩成一团,鲜血慢慢地在地上扩散开来。恩佐站起身来,双手抓着牢房的栅栏,哀求他们放过我。
“看,你不是能站起来了吗!”看守嘲笑着说。
我好想赶快昏过去,不用再去理会这狂风骤雨般落在脸上的拳头。在这个寒冷的五月天,我们期待的春天似乎还相当遥远。
我慢慢醒了过来,脸上还在隐隐作痛,嘴唇被血粘住,眼睛肿得根本看不见禁闭室天花板上的灯是不是亮着。透过气窗,我能听到大家正在放风。是的,我还活着。
大家一个接一个走到墙边的水龙头处,手里拿着一小块肥皂。洗漱结束后,狱友们聊了几句天,在院子里晒晒难得的阳光。
看守们用凶狠的目光盯着其中一个人看。这位狱友吓得双脚发抖,大家上前去将他围住,保护起来。
“跟我们走!”看守长发话了。
“他们想干什么?”安东尼的脸上写满恐惧。
“快点!”看守走到犯人中间,伸手将安东尼押了起来。
“别担心。”有人小声说。
“他们想干什么?”安东尼不停地重复着。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安东尼也一样。被带离院子之前,他最后一次望向伙伴们,默不作声。他的告别是悄无声息的,但每个站在院子里的狱友都感受到了。
看守们将他押回牢房,命令他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收拾起来。
“全部?”安东尼问。
“你聋了吗?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
安东尼开始卷自己的铺盖,一同卷起的,还有他年轻的生命。十七年,这是一段多么短暂的人生。
图先不耐烦地催道:“好了,快点!”
安东尼走向窗户,拿起铅笔给狱友们留了几个字。他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还要做什么!”图先一棍子打到他腰上。
看守们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拖了起来。
安东尼站起身,抱住包袱,跟着他们走出了牢房。
“去哪儿?”他颤抖着问。
“去了你就知道了!”
看守长打开了死囚室的大门,安东尼抬起头,冲着里面迎接他的伙伴笑了起来。
“你来做什么?”恩佐问。
“我也不知道。我想是为了不让你一个人待着吧,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
“是啊,”恩佐轻声说,“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
安东尼不再说话了。恩佐递给他半个面包,但他吃不下。
“你得吃点东西。”
“吃了又有什么用?”
恩佐站起来,跳了几步,然后靠墙坐了下来。他一手搭在安东尼肩膀上,一手掀开裤子,给他看自己的腿。
“如果没有希望,你真的以为我会愿意承受这样的痛苦吗?”
看着恩佐化脓的伤口,安东尼两眼湿润了。
“战争会胜利吗?”
“当然啦,战争一定会胜利的。我还有关于登陆的最新消息呢,你想知道吗?”
“你?在死囚室里,你知道这些消息?”
“我全都知道!安东尼,你还没明白,我们不是两个犯人,而是两个还幸存的抵抗分子。来,我给你看点东西。”
恩佐从口袋里翻出一枚破损的两法郎硬币。
“我把它藏在口袋的衬里里边。”
“你怎么把它搞成这样?”
“我把上面贝当政府的斧头挖掉了。现在它的表面很光滑,你看我在刻什么?”
安东尼凑近硬币,看着上面刻的字母。
“你准备刻什么话?”
“我还没写完。完整的话是:‘我们要继续战斗。’”
“恩佐,老实说,我不知道你做的事情是好还是蠢。”
“这是一句名言,是让诺有一次告诉我的。你帮我刻完它吧。我现在烧得厉害,已经没力气再刻下去了。”
于是安东尼用一根旧钉子在硬币上接着刻了起来。恩佐在他旁边编造着有关战争的消息。
埃米尔当上了指挥官,他领导的是一支真正的军队。他们现在有了汽车和迫击炮,不久后还会装备坦克。兵团重整旗鼓,四处作战。
“你看,”恩佐结束了自己的故事,“有麻烦的不是我们,相信我!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说登陆的事情,等让诺从禁闭室出来,你就会知道了。英国人和美国人会来救我们的,你看着吧。”
夜幕降临了。安东尼分不清恩佐的话是真的,还是因为他烧得太厉害而混淆了梦境与现实。
早上,他帮恩佐解下绷带,放进小桶里浸浸水,再绑回腿上。他随时注意着恩佐的情况,看他的呼吸是否顺畅。在不抓虱子的时候,他就一刻不停地刻硬币。每当完成一个词时,他就会小声对恩佐说:“我相信你是对的。”就这样,他们两人一起翘首盼望着解放的到来。
男护士每隔一天会来看他们一次。看守长让他进去待一刻钟,处理一下恩佐的腿,一分钟都不许他多留。
安东尼刚准备解开绷带,见护士来了,便挪到一旁。
护士放下医药箱,打开盖子。
“照这样下去,他还没上刑场,就会被我们弄死。”
他递给安东尼一些阿司匹林和一点鸦片。
“一次别给他太多,我两天后才能再来,明天他会更痛的。”
“谢谢。”安东尼小声对他说。
护士站起身来。“不客气。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他抱歉地说,然后双手插进上衣口袋,转身向门口走去。
“护士,您叫什么名字?”安东尼问。
“于勒。我叫于勒。”
“谢谢您,于勒。”
护士回过头来面对安东尼:
“你知道吗?你们的伙伴让诺已经从禁闭室放出来,回到牢房了。”
“啊!这真是个好消息!”安东尼说,“那英国人呢?”
“什么英国人?”
“盟军,登陆,难道您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听说了一些事,但没有确切消息。”
“没有确切的消息,还是一切都不明朗?这对我们两个很重要,您明白吗?”
“你叫什么名字?”护士问。
“安东尼!”
“安东尼,你听着,上次让诺来找我帮忙,希望我让你们伙伴的腿再被感染时,我撒了谎。我不是医生,只是个护士,是因为偷了医院的床单和其他一些物品才被派到这里来工作的。我被罚在这里工作五年,所以跟你一样,我也是个犯人,只不过你是政治犯,我是普通囚犯而已。当然,跟你们不一样的是,我只是个没用的人。”
“不,您是个很好的人。”安东尼安慰道,他明显感到这位护士有一颗善良的心。
“我什么都没做过。我真想成为你们这样的人。你肯定会说一个要被枪毙的人有什么好羡慕的。但我真的想体会你们的自豪和勇气。我认识很多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处死朗杰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里工作了。战后我能对后人说些什么?难道告诉他们,我因为偷床单被关进了监狱?”
“于勒,您可以告诉他们,您医治过抵抗运动者,这已经是很大的骄傲了。您还可以说,每隔两天您就会来帮恩佐处理伤口。是的,他叫恩佐,别忘记他的名字。我们的名字非常重要,于勒。只有记住名字才能记住一个人,即使他们已经去世了,否则在他们死后,人们便会忘记他们。我妈妈说过,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您偷了床单,但您不是小偷,是上天要您来这里帮助我们的。好了,我看得出来,您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那么请告诉我,关于登陆,现在的消息是什么?”
于勒走向门口,叫看守来开门。
“对不起,安东尼,我没力气再撒谎了。你所关心的登陆,我什么都没听说。”
这个夜晚,恩佐在疼痛中呻吟,烧得非常厉害。安东尼趴在地上,刻完了“战斗”这个词。
一大清早,安东尼听到隔壁牢房的门被打开,又锁了起来。脚步声慢慢远去。过了一会儿,十二声枪响从刑场传来。他抬起头,远处响起了《游击队员之歌》。洪亮的歌声穿过墙壁传到死囚室,这是充满希望的旋律。
恩佐睁开眼,小声说:
“安东尼,你说我们被枪毙时,伙伴们也会为我们歌唱吗?”
“是的,恩佐,会唱得更响。”安东尼轻声回答,“到时他们的歌声会一直传到城市的另一边。所有人都会听到。”
我从禁闭室出来,回到了狱友们中间,他们用来欢迎我的烟草,起码可以卷三支烟。
半夜,英国战斗机从监狱上空飞过。远处响起了警报声,我攀在牢房栏杆上望着天空。
马达在空中轰鸣,仿佛一场狂风骤雨就要来临。这声音侵入每一个角落,深深震动着我们的耳膜。
冲破夜空的火光照亮了整座城市。图卢兹陷入一片火红。几步之遥的战争到底打得如何?德国和英国的城市目前是个什么状况?
“它们飞到哪里去?”克劳德坐在垫子上问。
我转过身去,黑暗中,满是伙伴们消瘦的身影。雅克靠墙坐着,克劳德缩成一团。饭碗碰到墙壁,不停发出响声。旁边牢房的狱友纷纷问道:“你们听到了吗?”
是的,我们都听到了,这是自由的声音,忽近忽远,就在我们头顶上几千米处响着。
这些飞机带来的,是热爱自由的人们,是热乎乎的咖啡、饼干和一大堆香烟。身着皮夹克的飞行员们驾着战机掠过云层,在星河里穿梭。从他们的机舱望下来,地面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亮,监狱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是他们,让我们燃起了一线希望,我多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只要能坐在他们身边,我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不过我的生命已经奉献出去了,为了赢得自由,我被关进了这座阴森的圣米迦勒监狱。
“它们到底飞到哪里去?”克劳德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
“去意大利!”一位狱友肯定地说。
“不可能,如果他们要去意大利,应该从非洲过去。”萨缪埃尔说。
“那是去哪里?他们要做什么?”克劳德继续问。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离窗户远点。”
“那你呢,你都快贴到栏杆上了!”
“我在这里看,然后再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飞机呼啸而过,响彻夜空,第一轮轰炸开始了,整个监狱都在颤动。狱友们纷纷起身,大声欢呼:“你们听到了吗?”
是的,我们都听到了。他们就在图卢兹。炸弹将天空染得通红。地面上有德国人的高射炮朝天空开炮回击,轰鸣声不绝于耳。大家都像我一样扒在栏杆上往天上看:多么绚丽的烟花!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克劳德又发问了。
“不知道。”雅克小声说。
突然有人开始唱歌。那是查理的声音,我的回忆也被带回了鲁贝尔的小火车站。
弟弟在我旁边,雅克在对面,弗朗索瓦和萨缪埃尔坐在垫子上。楼下,有恩佐和安东尼。第三十五兵团并没有全军覆没。
“要是有一枚炸弹能炸开这里的围墙的话……”克劳德说。
第二天清早,我们听说昨晚的轰炸是登陆的前奏。
雅克是对的,春天一定会回来的。恩佐和安东尼可能有救了。
清晨,三个黑衣人来到了监狱,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位身着制服的军官。
看守长满脸惊讶地接待了他们。
“请在办公室里等一下,我得先去通知他们。我们不知道你们今天会来。”
看守长转身离开后,一辆卡车开了进来,里面走出十二个全副武装的宪兵。
今早图先和泰伊轮休,当差的是德尔泽。
“怎么偏偏让我碰上了。”他小声抱怨。
他穿过看守室,来到了死囚室。安东尼听到脚步声,坐了起来。
“您来做什么?天还没亮呢。到开饭时间了?”
“时间到了,他们来了。”
“现在几点?”
德尔泽看了看表,五点。
“轮到我们了?”
“他们什么都没说。”
“那他们会来带我们走?”
“半小时以后就会来。现在他们在填资料。另外还要等看守们都来齐。”
看守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递进牢房里。
“最好把你的同伴叫醒。”
“可他还站不起来,他们不能这么做!他们没权力这么做!真见鬼!”
“我知道。”德尔泽难过地低下了头,“单独待一会儿吧。一会儿可能还是我过来接你们。”
安东尼走到恩佐的垫子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起来了。”
恩佐吓了一跳,睁开眼睛。
“时间到了,他们来了。”安东尼小声说。
“我们两个都要吗?”恩佐眼睛湿润了。
“不,他们不可以这么对你,太过分了!”
“别这么说,安东尼。我已经习惯跟你在一起了。就让我跟你一起走吧。”
“闭嘴,恩佐!你还不能走路,我不准你站起来,听见了吗?我可以自己去的,你知道!”
“我知道,朋友,我知道。”
“看,有两支正宗的香烟,抽点吧。”
恩佐坐起来,划燃了一根火柴。他深深地吸了口烟,默默望着吐出的烟圈。
“盟军还没登陆吗?”
“应该还没有吧,我的朋友。”
更衣室里,大家排队等着穿衣服。开饭时间晚了。六点了,看守还没进来。雅克来回走着,脸上写满了担忧。萨缪埃尔呆坐在墙边。克劳德起身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院子,又坐了回去。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见鬼!”雅克骂道。
“这帮浑蛋!”克劳德也跟着骂了一句。
“你看会不会……”
“别胡说,让诺!”雅克走向门边,弯腰坐了下来,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
德尔泽再次来到死囚室,脸色惨白。
“对不起,小伙子们。”
“他们要怎么把他带走?”安东尼问。
“他们要把他放在椅子上抬走,所以才来迟了。我劝过他们了,说我们从来没这么干过。但他们没耐性等他痊愈了。”
“畜生!”安东尼吼了出来。
恩佐安慰着他:
“我要自己走过去!”
他刚一起身,又一个趔趄跌了回去。绷带散开来,露出了他完全腐烂的腿。
“他们会给你把椅子。”德尔泽叹着气说,“你不用再承受那么多痛苦了。”
话音刚落,恩佐便听到死亡的脚步渐渐逼近。
“你听到了吗?”萨缪埃尔起身问道。
“听到了。”雅克小声说。
院子里响起了宪兵的脚步声。
“让诺,快去窗边看看,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
我走到栏杆边,克劳德让我踩到他身上。身后,伙伴们在等着听我讲述一个悲惨的故事:两个年轻人要在这个清晨被处死。恩佐坐在椅子上,由两名宪兵抬上刑场。
安东尼被锁在木桩上,恩佐就在他旁边。
十二个宪兵一字排开。我听到了雅克攥紧拳头的声音。十二声枪响彻底打破了黎明时分的宁静。“不!”雅克的喊声甚至盖过了我们为他俩送行的《马赛曲》。
两位伙伴的头摆动了几下,最后垂了下去。胸口的鲜血渐渐流干。恩佐的腿还在随风舞动,椅子翻倒在一边。
他的脸埋进了土里。当四下安静后,我肯定,他在微笑着。
这天晚上,五千艘战舰从英国出发,横跨英吉利海峡。次日凌晨,一万八千名伞兵从天而降;数以千计的美国、英国及加拿大士兵在法国海岸登陆,他们中的三千人刚一上岸便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如今,他们的灵魂大多安息在诺曼底各处的墓地里。
1944年6月6日,六点。在图卢兹的圣米迦勒监狱里,恩佐和安东尼被枪决。
接下来的三周里,盟军在诺曼底受到了地狱般的考验。每天都充满着胜利的希望。巴黎还没有解放,但雅克翘首以盼的春天就快来了。虽然比期望的晚了些,但没人有怨言。
每天早上的放风时间,我们都会跟西班牙狱友交流战争的最新进展。我们每个人都坚定了信心,一定会从这里活着走出去。不过,一直对抵抗分子十分厌恶的马尔蒂警官可不这么想。他在月底命令监狱管理处将所有政治犯移交给纳粹。
清晨时分,我们被全部召集到长廊里,四周是灰蒙蒙的玻璃。每名犯人都背着自己的行装,等待发落。
院子里停满了卡车,德国鬼子对着我们大喊大叫,让我们分列站好。整个监狱被包围了起来。士兵们用枪托推着我们往前走。在我所在的这列队伍里,还有雅克、查理、弗朗索瓦、马克、萨缪埃尔、我弟弟以及第三十五兵团的其他成员。
看守长泰伊双手背在身后,身边站着几个同事,都怒气冲冲地看着我们。
我凑到雅克的耳边小声说道:
“看他那副样子,真恶心。我宁愿像现在这样,也不要变成他那样。”
“让诺,你知不知道我们去的是什么地方?”
“知道。可我们永远都可以昂着头,而他只能一辈子低声下气。”
我们每个人都是那么渴望自由。但今天,我们被一列一列地送出监狱,穿过市区,在少数过路人的注视下,在这个寂静无声的清晨,默默地走向通往死亡的列车。
图卢兹火车站,一列货车在等着我们。
队伍中的每个人都深知自己将被运往何处。战争爆发以来,这样的列车曾无数次横穿西欧,而里面的乘客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们的终点站是达豪、拉文斯布吕克、奥斯威辛或者比克瑙集中营。纳粹们把我们像牲口一样装进了这趟死亡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