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在工作室后面。
不过,说是宿舍,其实就是一间旧仓库改造成的破屋子而已。平房样式,玄关直通外面的走廊,墙壁是薄木板搭成的,十分简陋。墙上左右两侧各有一道门,匠川住一间,宇佐见住一间。早知子一边指示家居用品的摆放位置一边告诉我们今天她也要入住这里了。“这个放这儿”、“那个放那儿”,东西很快就全部入位了,早知子似乎对这些很不上心。这大概是由于她每天都专注于工作和提高技术,无暇顾及个人生活的缘故吧。
“这个小花瓶放在哪儿好呢?”菜美问。
“放哪儿呢?就放那儿吧……”早知子稍微犹豫了一下,指指镶嵌着薄玻璃的窗边。
“对了,菜美你时间来得及吗?”
“哦,我好像把通知上的时间看错了,是七点半在宾馆集合。所以,完全不用担心啦。”
东西都搬完之后,我们回到工作室向老板娘汇报情况。华沙沙木毕恭毕敬地递上价目表,这是我们的“喜鹊·旧货店”开张以来做成的最大的一笔买卖。老板娘逐一确认了每项金额,从客厅的柜子里拿出一个装有现金的信封淡定地交给我们。另外,作为“跑腿儿费”,她又从冰箱里拿出三根冰棍请我们吃。我们朝老板娘低头致谢,最后又去工作间与老板打了声招呼就走出了大门。
“华沙沙木先生,你不能一边吃冰棍一边开车吧。”
于是,我们决定找个地方坐下吃完再走。在木工店附近来回转悠的时候,发现了店旁有一条细长的小路绵延至远处。我们试探着沿路往前走。
“啊,太美了!”菜美最先发出感叹。
小路尽头的美景让人眼前一亮。
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河滩,清澈见底的河水朝下游流去,一直消失在密林深处。小河依起伏的山势蜿蜒流淌,美好如画。水中有一条小鱼宝宝正在欢快地嬉戏,搅起了河底的沙粒,待河水回复清澈时,小鱼已经溜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三人并排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吃着冰棍。对岸茂密的树丛中传来阵阵蝉鸣,那声音忽远忽近,交相起伏,让人有种踏入老电影场景中的感觉。伴着大自然中和谐的乐曲,望着向远处奔流的小河,我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去世的母亲,想起了母亲在我面前永远闭上了温柔的眼睛。想想看,母亲的人生轨迹就如同这蜿蜒流淌的小河一样。
无意中看向旁边,粉红色的可爱花朵在草地上竟相开放。那是抚子花。纤细的花茎笔直生长,顶部绽放出一朵柔美的花朵,五枚花瓣的前端分裂成细密的锯齿状,就好像一簇粉红色的羽毛。
“啊,是小早姑娘。”
听到菜美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早知子正站在小路那里向我们张望。一瞬间,她好像打算转身离开,但她很快又改变了主意,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河岸这边走来。
“老板娘给了我们三根冰棍,现在我们正吃着呢。”
华沙沙木解释着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她点了点头,然后又把线投向天边的晚霞。
“这里是荒川河的上游,很漂亮吧。”
她的口气听起来有些言不由衷。
“你不用回去工作了吗?”
“我是想继续工作的……但是,老板说今天就算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板让我出来转转,就我一个人。”
“他这是为你着想,你不是还要收拾房间嘛。”
是吗?她歪头思考,没有再说话。也许她不是那种健谈之人吧。菜美转向早知子,对她说:“小早姑娘你真是太帅了!虽然是女孩子,但是做起那种工作来也不输给男人。还有那个像浴衣一样的工作服也帅呆了。我以后也想穿着那种衣服工作!”
菜美的话突兀又失礼,然而早知子却回给她一个微笑。
“我从小就梦想有一天能在这个木工店工作。我神奈川老家的客厅里摆着一张很大的榉木桌子,就是这里生产的……我一直都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做出这么棒的家具。所以,短大毕业以后,我不顾父亲的强烈反对,与他大吵一架之后就离家出走了,来到这里投入老板门下。”
“那就是说你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喽。我以后也要找这种有腔调的工作,进公司当个普通白领多无聊啊!”
“普通的工作肯定也有它的乐趣。”
“但是,小早姑娘,你不是讨厌这种工作吗?”
“我——”早知子欲言又止,无意识地看向河面。她看上去就像个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孩子一样,这一刻她似乎显得比菜美还要幼小。
“我就是个普通人。”她垂下眼,坐在比我们靠后一点儿的地方。
“南见菜美这个名字真好。”
大概是因为听见我叫“菜美”,华沙沙木叫“南见君”,所以她才会知道菜美的全名吧。
“才不好呢。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南见是菜美母亲的旧姓。她父母离婚后,她才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离婚的事总是很复杂,所以菜美很讨厌别人提她的名字。我悄悄地观察菜美的表情,听到有人夸她的名字时她只是蓦然张大嘴,一副打心眼里不敢相信的样子。
“我很讨厌自己的名字——田中早知子。”
“为什么?”
“因为这个名字不是太普通了吗?”
早知子的声音仿佛融入了蝉鸣中。
“华沙沙木先生和日暮先生的名字都很与众不同,真羡慕……”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我的名字。今天,华沙沙木还把我的名字和虫子的名字相提并论来着,所以早知子的话让我这个一直对自己的名字抱有一定自卑感的人感到了某种莫名的喜悦。“老板叫你呢。”背后传来宇佐见的声音。
“啊,好的。”
早知子就像个被老师点到名字的学生一样赶紧站起来,朝我们点点头就离开了河边。当她走过宇佐见身边的时候,他拽住了她工作服的袖子。他的动作对于女性而言稍微有些粗暴。
“回工作室之前我先跟你说明白,从明天开始,你也是这里的正式弟子了。正式弟子的话,绝不能再出现那样的失误了,知道吗?”
“知道了。”
“以后别再做出上次那样乱七八糟的信箱来了啊!你知道你给我、匠先生,还有老板添了多大麻烦吗?”
早知子低着头,回应了几句,但是从我们这里只能听到几个模糊的音节,听不清具体内容。夕阳照在坡度平缓的河滩上,把周围晕染成一片橙黄色。宇佐见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走吧”,早知子就略微点了下头沿着小路走开了。冲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宇佐见最后还扔下一句:“那个信箱就跟你一样。”
仿佛如锋芒在背,早知子纤细的背影微微一颤。
“有没有搞错啊,老板居然买了那么多酒回来。”带着一脸无聊的表情,宇佐见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酒?待会儿要举行宴会吗?”华沙沙木问。
宇佐见耸耸肩,百无聊赖地说:“是为了庆祝,庆祝她成为正式弟子。说要给她一个惊喜什么的。老板,老板娘,还有匠先生真是不嫌麻烦啊……”
“原来如此。所以老板刚才才会让早知子到外面去的吧。”
宇佐见哼了一声,点点头,整齐的冠齿间挤出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种没本事的人成为正式弟子有什么好庆祝的!真是搞不懂。”
宇佐见的眼中映出夕阳的余晖,但是在我看来他的眼睛似乎是灰色的。也许是不想让我读出他的想法,他垂下眼睛,盯着脚边的抚子花嘟囔了一句:“神轿上……就用螺钿镶满这种花也不错。”
他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爱怜的笑意,然后又说出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用这种花形做出漂亮的螺钿装饰的话……也许那家伙就会明白了吧。”
话说回来,菜美参加“暑期强化合宿”的事完全是个谎言,太难以置信了。
“……啊?”
“所以说全是假的。我给我妈看了那份通知,告诉她我要离家三天,但是其实我根本没报名。我干脆全招了吧,那个合宿的地点也不在这附近,其实是在千叶县。”
正当我们准备下山,走到卡车旁边的时候,菜美全盘招供了。
“为什么要说谎?”
“因为我不想待在家里。”
菜美说她就是想离家出走几天。最近她和母亲的关系日益恶化,再这么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会爆发的,所以她想出来待几天,哪怕三天也好。
“昨晚我们也大吵了整整一宿,根本就没睡觉。我说一想到三天不在家就好开心,我妈就怒了。”
所以,菜美刚才才会打瞌睡吧。
“但是,这样可不行。你必须赶快回家去。”
“后天之前我都不能回去。因为我说我要去参加合宿了。”
“那你住哪儿?”
“我是打算住你们事务所的。做出这种表情干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离家出走几天吗,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那你给我们添的不是麻烦是什么啊?
“华沙沙木,你说怎么办?要不要和她妈妈联系一下?”
可是,华沙沙木只是双手抱胸,一边沉吟一边不住点着头。
“这正好呀!刚才我就在想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尽量不要离开这里。这个地方充满了犯罪的味道。历史悠久的木工店,木匠之间的纠葛,神木上惨不忍睹的伤疤,还有那个‘你也会是这个下场’的迷一样的线索。我的脑细胞们从刚才就一直在叫嚣‘让我们动起来,上我们动起来’了。”
“啊?所以呢?”
“所以我们不回去,”华沙沙木说,“回家也要等到事情真相大白之后。这是我们的原则,不是吗?”
这个原则我可是第一次听说,在我开口之前他又接着说:“本来这次的事件也不算很难。可以说现在离‘将军’只有一步之遥。还差一步哦,日暮君。还差一步就能将死对方了。”
和往常一样,华沙沙木嘴里果然又蹦出了这句在他全无头绪时的固定台词。顺便说一句,他根本就没下过棋。
随后,华沙沙木就大模大样地向工作室的大门走去,他推开拉门,高声宣布:“请让我们今天在这里借宿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