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柔软似水
可我的心
却因你带来的波浪,深深震荡着
于是我想你的心,是坚定的 只为了你的柔软,跳动
跳动中抖落的字句,洒在白纸上 红的字,蓝的字,然后黑的字
于是白纸
像是一群乌鸦,在没有月亮的夜里飞行
耳内呜呜作响,又经过一个隧道了。
苗栗到台中的山线路段,山洞特别多,当初的工程人员,一定很辛苦。车内虽明亮,窗外则是完全漆黑一片。就像这第六根烟上所说的,“一群乌鸦在没有月亮的夜里飞行”。
我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好烫。也好,把这杯水当做暖炉,温暖一下手掌。车内的人还是很多,我只能勉强站在这里。回忆是件沉重的事,跟思念一样,也是有重量的。回忆是时间的函数,但时间的方向永远朝后,回忆的方向却一定往前。两者都只有一个方向,但方向却相反。
我算是个念旧的人吧。身边常会留下一些小东西,来记录过去某段岁月里的某些心情。最特别的,大概是明菁送我的那株檞寄生。
柏森曾问我:“留这些东西,不会占空间吗?”
“应该不会。因为最占空间的,是记忆。”
所有收留过的东西,都可以轻易抛弃。唯独记忆这东西,不仅无法抛弃,还会随着时间的增加,不断累积。而新记忆与旧记忆间,也会彼此相加互乘,产生庞大的天文数字。就像对于檞寄生的记忆,总会让我涌上一股莫名的悲哀,与自责。我觉得头很重,双脚无法负担这种重量,于是蹲了下来。直到那杯热水变凉。
我喝完水,再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毕竟还有将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坐车无聊时的最大天敌,就是有个可以聊天解闷的伴。只可惜我现在是孤身一人。那天爬完山,回到台南的车程也是约三个小时。我跟明菁坐在一起,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台南就到了。
其实回程时,男女还得再抽一次卡片。
“你喜欢林明菁吗?”柏森偷偷问我。
“她人不错啊。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干吗?”
柏森没回答,只是把我手上的21张卡片全拿去。
他找出杨过那一张,塞进我口袋。
然后叫我把剩下的20张卡片给班上男生抽。
他还是拿21张写女人名字的卡片给中文系女生抽。
没想到明菁竟然又抽到小龙女。
这次柏森抽到的是唐高宗李治,结果孙樱抽到武则天。
柏森惊吓过度,抱着我肩膀,痛哭失声。
“过儿,我们真是有缘。姑姑心里很高兴。”
明菁看起来非常开心。
“哦。”
我不敢搭腔。
回到台南,我、明菁、柏森和孙樱,先在成大附近吃夜宵。11点半快到时,我和柏森再送她们回宿舍。11点半是胜九舍关门的时间,那时总有一群男女在胜九门口依依不舍。然后会有个欧巴桑拿着石块敲击铁门,提醒女孩们关门的时候到了。一面敲一面将门由左而右慢慢拉上。明菁说胜九舍的女生都管那种敲击声叫丧钟。
胜九舍的大门是栅栏式的铁门,门下有转轮,方便铁门开关。即使铁门拉上后,隔着栅栏,门内门外的人还是可以互望。所以常有些热恋中的男女,在关上铁门后,仍然穿过栅栏紧握彼此的手。有的女孩甚至还会激动地跪下,嘤嘤哭泣。很像是探监的感觉。以前我和柏森常常在11点半来胜九,看这种免费的戏。
丧钟刚开始敲时,明菁和孙樱跟我们挥手告别,准备上楼。
“中文系三年级的孙樱同学啊!请你不要走得那么急啊!”柏森突然高声喊叫,我吓了一跳。
明菁她们也停下脚步,回头。
“孙樱同学啊!以你的姿色,即使是潘金莲,也有所不及啊!”
“无聊!”孙樱骂了一声,然后拉着明菁的手,转身快步上楼。
“孙樱同学啊!你的倩影已经深植在我脑海啊!我有句话一定要说啊!”柏森好像在演话剧,大声地念着对白。
“不听!不听!”依稀可以听到孙樱从宿舍里传来的声音。“这句话只有三个字啊!只是三个紧紧牵动我内心的字啊!”
“……,……”
听不清楚孙樱说什么。
“孙樱同学啊!只是三个字啊!请你听我倾诉啊!”
“孙樱同学啊!如果我今晚不说出这三个字,我一定会失眠啊!”
“孙樱同学啊!我好不容易有勇气啊!我一定要向你表白啊!”
“孙樱同学啊!我要让全胜九舍的人都听到这三个字啊!那就是……”
“柏森!”我非常紧张地出声制止。旁观的男女也都竖起耳朵,准备听柏森说出这令人脸红心跳的三个字。
“早——点——睡——”柏森双手圈在嘴边,大声而清楚地说出这三个字。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出来。
“啪”的一声,四楼某个房间的窗子突然打开。
“去死!”孙樱狠狠地丢出一件东西,我们闪了一下,往地上看,是只鞋子。
我捡起鞋子,拉走朝四楼比着“V”手势的柏森,赶紧逃离现场。
回到家楼下,爬楼梯上楼时,我骂柏森:“你真是无聊,你不会觉得丢脸吗?”
“不会啊,没人知道我是谁。倒是孙樱会变得很有名。”
“你干吗捉弄她?”
“没啊,开个玩笑而已。改天再跟她道歉好了。”
“对了,你为什么把杨过塞给我?”
“帮你啊,笨。我看你跟林明菁好像很投缘。”
“那你怎么让她抽到小龙女?”
“这很简单。一般人抽签时,都会从中间抽,了不起抽第一张。
所以我把小龙女藏在最下面,剩下最后两张时,再让她抽。”
“那还是只有一半的几率啊。”
“本来几率只有一半,但我左手随时准备着。如果她抽到小龙女就没事。如果不是,我左手会用力,她抽不走就会换抽小龙女那张了。”
“你说什么!”我们开门回家时,秀枝学姐似乎在咆哮。“我说你的内衣不要一次洗那么多件,这样阳台好像是菜瓜棚哦。”
子尧兄慢条斯理地回答。“你竟敢说我的胸罩像菜瓜!”“是很像啊。尤其是挂了这么多件,确实很像在阳台上种菜瓜啊。”
“你……”
“菜虫,你回来正好。你来劝劝秀枝学姐……”子尧兄话还没说完,秀枝学姐声音更大了。“跟你讲过很多遍了,不要叫我学姐。你大我好几岁,我担待不起!”
“可是你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年纪啊。”
“你再说一遍!”
“秀枝学姐,两天不见,你依然靓丽如昔啊!”
柏森见苗头不对,赶快转移话题。
“子尧兄,我从山上带了两颗石头给你。你看看……”
我负责让子尧兄不要再讲错话。
秀枝学姐气鼓鼓地回房,子尧兄还是一脸茫然。我把从山上溪流边捡来的两颗暗褐色椭圆形石头,送给子尧兄。柏森也拿给子尧兄一颗石头,是黑色的三角形。因为子尧兄有收集石头的嗜好。子尧兄说了声谢谢,我们三人就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隔天上完课回来,走进客厅,我竟然看到明菁坐在椅子上看电视。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很讶异。
“呜……”明菁假哭了几声,“学姐,你室友不欢迎我哦。”
“谁那么大胆!”秀枝学姐走出房门,看着我,“菜虫,你敢不欢迎我直属学妹?”
“啊?秀枝学姐,你是她的直属学姐?”
“正是。你为什么欺负她?”
“没啊。我只是好奇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已。”
“那就好。我这个学妹可是才貌双全、色艺兼备哦,不可以欺负她。”秀枝学姐说完后,又进了房间。
“我没骗你吧。”明菁耸耸肩,“我直属学姐总是这么形容我。”我伸手从明菁递过来的饼干盒里,挑出一包饼干。
“没想到你住这里。”明菁环顾一下四周,“这地方不错哟。”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又问一次。“学姐说你住这里,所以我就过来找你呀。过儿,你要赶姑姑走吗?”
“不要胡说。”我也坐了下来,开始吃饼干,陪她看电视。
“你找我有事吗?”过了一会,我说。
“过儿,”明菁的视线没离开电视,伸出左手到我面前,“给我。”我把刚拆开的饼干包装纸,放在她摊开的左手掌上。
“不是这个啦!”
“不然你要我给你什么?”
“鞋子呀。”
“鞋子?”我看了一下她的脚,她穿着我们的室内拖鞋。
我再探头往外面的阳台上看,多了一双陌生的绿色凉鞋。
我走到阳台,拿起那双绿色凉鞋,然后回到客厅,放在她脚边。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我很纳闷。
明菁把视线从电视机移到我身上,再看看我放在地上的鞋子。
“过儿……”明菁突然一直笑,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
“你怎么了?”
“我是指你昨晚捡的鞋子,那是我的。我是来拿鞋子的。”
“哦。你怎么不讲清楚。”
“孙樱怎么会丢出你的鞋子呢?”我拿出昨晚捡的鞋子,还给明菁。
“她气坏了。随手一抓,就拿到我的鞋子。想也没想,就往下砸了。”
“她还好吗?”
“不好。她到今天还在生气。”
“真的吗?”
“嗯。尤其是看到今天宿舍公布栏上贴的公告后,她气哭了。”
“什么公告?”“不知道是谁贴的,上面写着:仿佛七夕鹊桥会,恰似孔雀东南飞。奈何一句我爱你,竟然变为早点睡。”
“柏森只是开玩笑,没有恶意的。”
“不可以随便跟女孩子开这种玩笑哦,这样女孩子会很伤心的。”
“柏森说他会跟孙樱道歉。柏森其实人很好的。”
“嗯。难怪孙樱说李柏森很坏,而你就好得多。所以她叫我要……”明菁突然闭口,不再继续讲。
“叫你要怎样?”
“这间房子真是宽敞。”
“孙樱叫你要怎样?”
“这包饼干实在好吃。”
“孙樱到底叫你要怎样?”
“这台电视画质不错。”
“孙樱到底是叫你要怎样呢?”
“过儿!你比李柏森还坏。”
我搔搔头,完全不知道明菁在说什么。
明菁继续看电视,过了约莫10分钟,她才开口:
“过儿,你要听清楚哦。孙樱讲了两个字,我只说一遍。”
“好。”我非常专注。
“第一个字,衣服破了要找什么来缝呢?”
“针啊。”
“第二个字,衣服脏了要怎么办呢?”
“洗啊。”
“我说完了。”
“针洗?”
明菁不搭腔了。
“哦。原来是‘珍惜’。”
明菁没回答,吃了一口饼干。
“可是孙樱干吗叫你要珍惜呢?”
明菁吃了第二口饼干。
“孙樱到底叫你要珍惜什么呢?”
明菁吃了第三口饼干。
“珍惜是动词啊,没有名词的话,怎么知道要珍惜什么?”
“学姐!你室友又在欺负我了!”
明菁突然大叫。
“菜虫!”秀枝学姐又走出房门。
“学姐饶命,她是开玩笑的。”我用手肘推了推明菁,“对吧?”
“你只要不再继续问,那我就是开玩笑的。”明菁小声说。
我猛点头。
“学姐,我跟他闹着玩的。”明菁笑得很天真。
“嗯。明菁,我们一起去吃饭吧。”秀枝学姐顺便问我:
“菜虫,要不要一起吃?”
“不用了。我等柏森。”
吃晚饭时,我跟柏森提起孙樱气哭的事,他很自责。
所以他提议下礼拜的圣诞夜,在顶楼阳台烤肉,请孙樱她们过来玩。
“你应该单独请她吃饭或看电影啊,干吗拖我们下水?”
“人多比较热闹啊。而且也可以替你和林明菁制造机会。”
“不用吧。我跟林明菁之间没什么的。”
“菜虫。”柏森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以后就知道了。”
圣诞夜当晚,天气晴朗而凉爽,很舒适。我和柏森拉了条延长线,从五楼到顶楼阳台,点亮了几盏灯。秀枝学姐负责采买,买了一堆吃的东西,几乎可以吃到明年。柏森拜托子尧兄少开口,免得秀枝学姐一怒之下抓他来烤。然后我们再搬了几张桌椅到阳台上。
七点左右,明菁和孙樱来了。明菁看来很高兴,孙樱则拉长了脸。不过当柏森送个小礼物给孙樱时,她的脸就松回去了。我们六个人一边烤肉一边聊天,倒也颇为惬意。当大家都吃得差不多饱时,子尧兄还清唱了他的成名曲“红豆词”。
“没想到你还挺会唱歌的。”秀枝学姐瞄了一眼子尧兄。
子尧兄很兴奋,又继续唱了几首。然后他们竟然开始讨论起歌曲和唱歌这件事情。
柏森刻意地一直陪孙樱说话,可以看出他真的对那个玩笑很内疚。
明菁玩了一下木炭的余烬后,指着隔壁栋的阳台问我:
“过儿,可以到那边去看看吗?”
我点点头。
隔壁的阳台种了很多花草,跟我们这边阳台的空旷,呈明显的对比。
两个阳台间,只隔了一道约一米二高的墙。
“爬墙没问题吧?”我问。
“这种高度难不倒我的。”
“嗯。结婚前爬爬墙可以,结婚后就别爬了。”
“过儿。你嘴巴好坏,竟然把我比喻成红杏。”
我和明菁翻过墙,轻声落地。楼下是那对常摔碗盘的夫妇,脾气应该不好,没必要再刺激他们。她一样一样叫出花草的名称,我只是一直点头,因为我都不懂。
“你好像很喜欢花花草草?”
“嗯,我很喜欢大自然。我希望以后住在一大片绿色的草原中。”明菁张开双臂,试着在空中画出很大很大的感觉。
然后问我:“过儿,你呢?”
“我在大自然里长大,都市的水泥丛林对我来说,反而新鲜。”
“你很特别。”明菁笑了笑。
“过儿,谢谢你们今天的招待。”明菁靠着阳台的栏杆,眺望着夜景,转过头来跟我说。
“别客气。”我也靠着栏杆,在她身旁。
明菁嘴里轻哼着歌,偶尔抬头看看夜空。
“这里很静又很美,不介意我以后常来玩吧?”
“欢迎都来不及。”明菁歪着头注视着我,笑着说:“过儿,你在说客套话哦。”
我也笑了笑:“我是真的欢迎你来。”
“对了,我送你一样东西。你在这里等我哦。”明菁翻过墙去拿了一样东西,要回来时,先把东西搁在墙上,再翻过来。
很像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中,描述他爹在月台爬上爬下买橘子的情景。如果她真的拿橘子给我,那我以后就会改叫她为爹,而不是姑姑了。
“喏,送你的。”她也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活像《背影》的形容。
那是一株绿色植物,有特殊的叉状分枝。叶子对生,像是童玩中的竹蜻蜓。果实小巧,带点黏性。
“这是什么?”
“檞寄生。”
虽然我已是第二次看到檞寄生,但上次离得远,无法看清楚。
我看着手里的檞寄生,有一股说不出的好奇。
于是我将它举高,就着阳台上的灯光,仔细端详。
“有什么奇怪的吗?”明菁被我的动作吸引,也凑过来往上看。
“檞寄生的……”我偏过头,想问明菁为什么檞寄生的果实会有黏性时,她突然“哎呀”一声,迅速退开两步。“过儿!”
“啊?”
“你好奸诈。”
“怎么了?”
明菁没搭腔,扁了扁嘴,手指比着檞寄生。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以为我故意引诱她站在檞寄生下面,然后要亲她。
“没啦,我只是想仔细看檞寄生而已。”
“嗯。刚刚好险。”明菁笑了笑。
我第三次错过了可以亲吻明菁的机会。
后来我常想,俗语说“事不过三”,那如果事已过了三呢?我跟明菁之间,一直有许多的因缘将我们拉近,却总是缺乏临门一脚。像足球比赛一样,常有机会射门,可惜球儿始终无法破网。
“谢谢你的礼物。”我摇了摇手中的檞寄生,对着明菁微笑。
“不客气。不过你要好好保存哦。”
“为什么?”
“檞寄生可从寄主植物上吸收水分和无机物,进行光合作用制造养分,但养分还是不够。所以当寄主植物枯萎时,檞寄生也会跟着枯萎。”
“那干吗还要好好保存呢?”
“虽然离开寄主植物的檞寄生,没多久就会枯掉。不过据说折下来的檞寄生存放几个月后,树枝会逐渐变成金黄色。”
“嗯。我会一直放着。”
“对了,我刚刚是想问你,为什么檞寄生的果实会有黏性?”
“这是檞寄生为了繁衍和散播之用的。”
“嗯?”
“檞寄生的果实能散发香味,吸引鸟类啄食,而檞寄生具黏性的种子,便黏在鸟喙上。随着鸟的迁徙,当鸟在别的树上把这些种子擦落时,檞寄生就会找到新的寄主植物。”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将檞寄生收好。
11点左右,我和柏森送明菁她们回宿舍。
到胜九舍时,孙樱说还想买个东西,叫明菁先上楼。
明菁跟我们说了声圣诞快乐后,就转身上楼了。
孙樱等明菁的背影消失后,神秘地告诉我:
“菜虫。你该,感谢,明菁。”
“我谢过了啊。”
“孙樱不是指礼物的事啦。今晚原本有人要请林明菁看电影哦。”
柏森在一旁接了话,语气带点暧昧。
“人家可是为了你而推掉约会,所以你该补偿她一场电影。”
“提议今晚聚会的是你吧,要补偿也应该是你补啊。”
我指了指柏森。
“你这没良心的小子,是你坚持要请她来我们家玩的。”
我正想开口反驳,柏森眨了眨眼睛。
“而且你还说:没有林明菁的圣诞夜,耶稣 也不愿意诞生。”
“乱讲!我怎么可能会说出这种……”
“恶心”还没出口,柏森已经捂住我的嘴巴。
“菜虫,别不好意思了。请她看场电影吧。”
“没错。”孙樱说。
“孙樱,你们明天没事吧?”
“没有。”
“那明天中午12点这里见,我们四个人一起吃午饭。”
柏森把捂着我嘴巴的手放开,接着说:
“然后再让菜虫和林明菁去看电影。你说好不好?”
“很好。”孙樱点点头。
“我……”
“别太感激我,我会不好意思的。”柏森很快打断我的话。
“就这么说定了。”柏森朝孙樱挥挥手:“明天见。”
隔天是圣诞节,放假一天。
中午我和柏森各骑一辆机车,来到胜九门口。
孙樱穿了一件长裙,长度快要接近地面,我很纳闷裙子怎会那么长?后来看到明菁也穿长裙出来时,我才顿悟。
原来一般女孩的过膝长裙,孙樱可以穿到接近地面。
我们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饭,我和柏森经常去吃的一家。“这家店真的不错哦,我和菜虫曾经在一天之中连续来两次。”柏森坐定后,开了口。“真的吗?”明菁问我。“没错。不过这是因为那天第一次来时,我们两人都忘了带钱。”我装作没看到柏森制止的眼神,“所以第二次光顾,是为了还钱。”“呵呵……这样哪能算。”
我们四人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只可惜今天是阴天,窗外灰蒙蒙的。明菁坐在我对面,我左边是窗,右边是柏森。明菁似乎很喜欢这家店,从墙上的画赞美到播放的音乐。甚至餐桌上纯白花瓶里所插上的红花,也让她的视线驻足良久。
“过儿,你说是吗?”她总是这样问我的意见。
“应该是吧。”我也一直这样回答。孙樱和柏森偶尔交头窃窃私语,似乎在讨论事情。
明菁看看他们,朝我耸耸肩,笑一笑。
明菁起身上洗手间时,柏森和孙樱互相使了眼色。
“菜虫,我跟孙樱待会吃完饭后,会找借口离开。”柏森慎重地交代,“然后你要约她看电影哦。”
“孙樱说林明菁不喜欢看恐怖片和动作片,我们都觉得她应该会喜欢《辛德勒的名单》。这里有几家戏院播放的时间,你拿去参考。”柏森拿出一张纸条,递到我面前。我迟疑着。“还不快领旨谢恩!”“谢万岁。”我接下了纸条。
“可是《辛德勒的名单》不是动作片加恐怖片吗?”
“怎么会呢?”“纳粹屠杀犹太人时会有杀人的动作,而杀人时的画面也会很恐怖
啊。”“你别跟我耍白痴,去看就是了。”柏森很认真。我还想再做最后的挣扎时,明菁回来了。
“母狗,小狗,三只。好玩,去看。”我们离开餐馆时,孙樱突然冒出了这段话。
“啊?”我和明菁几乎同时发出疑问。
“孙樱是说她朋友家的母狗生了三只小狗,她觉得很好玩,想去看。”柏森马上回答。
“你怎么会听得懂?”明菁问柏森。
“我跟孙樱心有灵犀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柏森开始干笑。
孙樱可能不善于说谎或演戏,神态颇为局促。
结果柏森就这样载走孙樱,留下紧张而忐忑的我,与充满疑惑的明菁。其实经过几次的相处,我和明菁虽然还不能算太熟,但绝不至于陌生。与明菁独处时,我是非常轻松而愉快的。
我说过了,对我而言,明菁像是温暖的太阳,一直都是。可是以前跟她在一起时,只是单纯地在一起而已,无欲则刚。但现在我却必须开口约她看电影,这不禁让我心虚。毕竟从一般人的角度来看,这种邀约已经包含了追求的意思。
对很多男孩子而言,开口约女孩子要鼓起很大的勇气。而且心理上会有某种程度的害怕。
不是怕“开口约”,而是怕“被拒绝”。
闽南语有句话叫: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三天拉肚子。如果改成:再坚强的男人也禁不住被三个女人拒绝,也是差不多通的。悲哀的是,对我来说,“开口”这件事已经够难的了。要我开口可能跟要我从五楼跳下是同样的艰难。至于被不被拒绝,只是跳楼的结果是死亡或重伤的差异而已。
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我真的想追求明菁吗?当时的我,对“追求明菁”这件事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如果不是孙樱和柏森的怂恿与陷害,我压根没想到要约明菁看电影。请注意,我否认的是“追求明菁”这件事,而不是“明菁”这个女孩。举例来说,明菁是一颗非常美丽且灿烂夺目的钻石,我毫无异议。但无论这颗钻石是多么闪亮,无论我多么喜欢,并不代表我一定得买啊。至于到底是买不起或是不想买,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过儿,你在想什么?”冷不防明菁问了一句。
“没……没事。”钻石突然开口说话,害我吓了一跳。
“真的吗?不可以骗我哦。”
“哦。你……你下午有事吗?”
“没呀。你怎么讲话开始结巴了呢?”
“天气冷嘛。”
“那我们不要站着不动,随便走走吧。”
我们在餐馆附近晃了一下,大概经过了三十几家店,两条小巷子。明菁走路时,会将双手插入外套的口袋,很轻松的样子。但是我心跳的速度,却几乎可以媲美摇滚乐的鼓手。明菁偶尔会停下来,看看店家贩卖的小饰品,把玩一阵后再放下。“过儿,可爱吗?”她常会把手上的东西递到我眼前。
“嗯。”我接过来,看一看,点点头。点了几次头后,我发觉我冷掉的胆子慢慢热了起来。“姑姑,过儿,两个。电影,去看。”我终于鼓起勇气从五楼跳下。
明菁似乎吓了一跳,接着笑了出来。“过儿,不可以这么坏的。你干吗学孙樱说话呢?”
“这……”我好不容易说出口,没想到她却没听懂。正犹豫该不该再提一次时,走在前面的明菁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过儿。你是在约我看电影吗?”她还没停住笑声。“啊……算是吧。”
明菁的笑声暂歇,理了理头发,顺了顺裙摆,嘴角微微上扬。“过儿,请你完整而明确地说出,你想约我看电影这句话。好不好?”“什么是完整而明确呢?”“过儿。”明菁直视着我,“请你说,好吗?”明菁的语气虽然坚定,但眼神非常诚恳。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种眼神的温度。“我想请你看电影,可以吗?”仿佛被她的眼神打动,我不禁脱口而出。
“好呀。”
画面定格。灯光直接打在明菁的身上。
明菁的眼神散射出光亮,将我全身笼罩。
行人以原来的速度继续走着,马路上的车子也是,但不能按喇叭。而路边泡沫红茶摊位上挂着的那块“珍珠奶茶15元”的牌子,依旧在风中随意飘荡。
“就这么简单?”我没想到必须在心里挣扎许久的问题,可以这么轻易地解决。
“原本就不复杂呀。你约我看电影,我答应了,就这样。”明菁的口气好像在解决一道简单的数学题目一样。“哦。”我还是有点不敢置信。“过儿 ,你有时会胡思乱想,心里自然会承受许多不必要的负担。”
明菁笑了笑,“我们去看电影吧。”
我趁明菁去买两杯珍珠奶茶的空当,偷瞄了柏森给我的小抄。估计一下时间,决定看两点四十分的那场电影。柏森和孙樱说得没错,明菁的确喜欢《辛德勒的名单》 ,因为当我提议去看《辛德勒的名单》时,她马上拍手叫好。看完电影后,她还不断跟我讨论剧情和演员,很兴奋的样子。我有点心不在焉,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已经完成约明菁看电影的任务,然后呢?
“过儿,我们去文化中心逛逛好吗?”
“啊?”
“你有事吗?”
“没有。”
“那还‘啊’什么,走吧。”
问题又轻易地解决。
文化中心有画展,水彩画和油画。我陪明菁随性地看,偶尔她会跟我谈谈某幅画怎样怎样。“过儿,你猜这幅画叫什么名字?”明菁用手盖住了写上画名的卡片,转过头问我。画中有一个年轻的裸女,身旁趴了只老虎,老虎双眼圆睁,神态凶猛。女孩的及腰长发遮住右脸,神色自若,还用手抚摸着老虎的头。
“不知死活?”我猜了一下画名。
明菁笑着摇了摇头。
“与虎共枕?”
“再猜。”
“爱上老虎不是我的错?”
“再猜。”
“少女不知虎危险,犹摸虎头半遮面。”
“过儿!你老喜欢胡思乱想。”
明菁将手移开,我看了看卡片,原来画名就只叫“美人与虎”。
“过儿,许多东西其实都很单纯,只是你总是将它想得很复杂。”
“画名如果叫‘不知死活’也很单纯啊。”
“这表示你认为老虎很凶猛,女孩不该抚摸。可见思想还是转了个弯。” “那她为什么不穿衣服呢?”“人家身材好不行吗?一定需要复杂的理由吗?”明菁双手轻抓着腰际,很顽皮地笑着,然后说:“就像我现在饿了,你大概也饿了,所以我们应该很单纯地去吃晚饭。”
“单纯?”
“当然是单纯。吃饭怎么会复杂呢?”
我们又到中午那家餐馆吃饭,因为明菁的提议。
“过儿 ,回去记得告诉李柏森,这样才真正叫一天之中连续来两次。”“你这样好酷哦。”“这叫单纯。单纯地想改写你们的纪录而已。”“为什么你还是想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呢?”“还是单纯呀。既然是单纯,就要单纯到底。”“那你要不要也点跟中午一样的菜?”
“这就不叫单纯,而是固执了。”明菁笑得很开心。也许是因为受到明菁的影响,所以后来我跟明菁在一起的任何场合,我就会联想到单纯。单纯到不需要去想我是男生而她是女生的尴尬问题。虽然我知道后来我们之间并不单纯,但我总是刻意地维持单纯的想法。
明菁,你对我的付出,一直是单纯的。即使我觉得这种单纯,近乎固执。
很多东西我总是记不起,但也有很多东西却怎么也无法忘记。
就像那晚跟明菁一起吃饭,我记得明菁说了很多事,我也说了很多。但内容是什么,我却记不清楚。随着明菁发笑时的掩口动作,或是用于强调语气的手势,她右手上的银色手链,不断在我眼前晃动。我常在难以入眠的夜里,梦到这道银色闪电。我和明菁似乎只想单纯地说很多事,也单纯地想听对方说很多事而已。单纯到忘了胜九舍关门的时间。
“啊!”明菁看了一下手表,发出惊呼:“惨了!”
“没错。快闪!”我也看了表,离胜九关门,只剩下五分钟。
匆匆结了账,我跨上机车,明菁跳上后座,轻拍一下我右肩:
“快!”
“姑姑,你忘了说个‘请’字哦。”
“过儿!”明菁非常焦急,又拍了一下我右肩,“别闹了。”
“不然说声‘谢谢’也行。”
“过儿!”明菁拍了第三下,力道很重。
我笑了笑,加足马力,三分钟内,飙到胜九门口。
“等一等!”在丧钟敲完时,明菁侧身闪进快关上的铁门。“呼……”明菁一面喘气,双手抓住铁门栏杆,挤了个笑容:“好险。”
“你现在可以说声‘谢谢’了吧?”
“你还说!”明菁瞪了我一眼,“刚刚你一定是故意的。”
“我只是单纯地想知道,如果你赶不上宿舍关门的时间会如何。”
“会很惨呀!笨。”
等到明菁的呼吸调匀,我跟她挥挥手:“晚安了。”
“过儿,你肩膀会痛吗?”
“肩膀还好,不过你一直没对我说谢谢,我心很痛。”
“过儿,谢谢你陪我一天。我今天很快乐。”
“我是开玩笑的。你一定累坏了,今晚早点睡吧。”
“嗯。”
我转身离去,走了两步。
“过儿。”
我停下脚步,回头。
“你回去时骑车慢一点,你刚刚骑好快,我很担心。”
我点点头。然后再度转身准备离去。
“过儿。”
我又把头转回来看着明菁。
“我说我今天很快乐,是说真的,不是客套话。”
“我知道了。”我笑了笑,又点点头。第三度转身离去。
“过儿。”
“姑姑。你把话一次说完吧。我转来转去,头会扭到。”“没什么事啦。”明菁似乎很不好意思,“只是要你也早点睡而已。”“嗯。”我索性走到铁门前,跟明菁隔着铁门互望。
只是单纯地互望,什么话也没说。明菁的眼神很美,尤其在昏暗的灯光中,更添一些韵味。突然想到以前总是跟柏森来这里看戏,没想到我现在却成了男主角。我觉得浑身不自在,尴尬地笑了笑。
“过儿,你笑什么?”
“没事。只是觉得这样罚站很好玩。你先上楼吧,我等你走后再走。”
“好吧。”明菁松开握住栏杆的手,然后将手放入外套的口袋。“别再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了,那是坏习惯。”“好。”明菁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我走了哦。”明菁走了几步,回过头:“过儿。我答应跟你看电影,你难道不该说声谢谢?”
“谢谢、谢谢、谢谢。我很慷慨,免费奉送两声谢谢。”
“过儿,正经点。”明菁的表情有点认真。
“为什么?”
“因为我是第一次跟男孩子看电影。”明菁挥挥手,“晚安。”
我愣了一下,回过神时,明菁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墙角。
明菁,有很多话我总是来不及说出口,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所以你一直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约女孩子看电影。
我欠你的,不只是一声由衷的谢谢。
还有很多句对不起。
经过那次圣诞夜聚会以后,明菁和孙樱便常来我们那里。
尤其是晚上八点左右,她们会来陪秀枝学姐看电视。
我和柏森总喜欢边看电视剧,边骂编剧低能和变态。
难怪人家都说电视台方圆十里之内,绝对找不到半只狗。
因为狗都被宰杀光了,狗血用来洒进电视剧里。
有时她们受不了我们在电视旁边吐血,还会喧宾夺主,赶我们进房间。
如果她们待到很晚,我们会一起出去吃夜宵,再送她们回宿舍。
有次她们六点不到就跑来,还带了一堆东西。原来秀枝学姐约她们来下厨。看她们兴奋的样子,我就知道今天的晚餐会很惨。我妈曾告诉我,在厨房煮饭很辛苦,所以不会有人在厨房里面带笑容。只有两种人例外,一种是第一次煮饭;另一种则是因为脸被油烟熏成扭曲,以致看起来像是面带笑容。我猜她们是前者。
她们三人弄了半天,弄出了一桌菜。我看了看餐桌上摆的七道菜,很纳闷那些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绿色的是菜,黄色的是鱼,红色的是肉,白色的是汤。那,黑色的呢?
我们六个人围成一桌吃饭。“这道汤真是难……”子尧兄刚开口,柏森马上抢着说:“真是难以形容的美味啊!”秀枝学姐瞪了柏森一眼,“让他说完嘛,我就不信他敢嫌汤不好喝。”明菁拿起汤匙,喝了一口,微蹙着眉:“孙樱,你放盐了吗?”“依稀,仿佛,好像,曾经,放过。”孙樱沉思了一下。我把汤匙偷偷藏起,今晚决定不喝汤了。
“过儿,你怎么只吃一道菜呢?”坐我旁边的明菁,转头问我。“这小子跟王安石一样,吃饭只吃面前的那道菜。”柏森回答。“这样不行的。”明菁把一道黄色的菜,换走我面前那道绿色的菜。
“过儿,吃吃看。”明菁笑了笑,“这是我煮的哦!”这道黄色的菜煮得糊糊的,好像不是用瓦斯煮,而是用盐酸溶解。
我吃了一口,味道好奇怪,分不出来是什么食物。“嗯……这道鱼烧得不错。”黄色的,是鱼吧。
“啊?”明菁很惊讶,“那是鸡肉呀!”“真的吗?你竟然能把平凡的鸡肉煮成带有鲜鱼香味的佳肴,”我点点头表示赞许,“不简单,你有天分。你一定是天生的厨师。”我瞥了瞥明菁怀疑的眼神,拍拍她的肩膀:“相信我,我被这道菜感动了。”“过儿,你骗人。”“我说真的,不然你问柏森。”我用眼神向柏森求援。柏森也吃了一口,“菜虫说得没错,这应该是只吃过鱼的鸡。”
看着明菁失望的眼神,我很不忍心,于是低头猛吃那道黄色的鱼。说错了,是黄色的鸡才对。
“过儿,别吃了。”
“这么好吃的鸡,怎么可以不吃呢?”
“真的吗?”
“如果我说是骗你的,你会打我吗?”
我和明菁应该是同时想到营火晚会那时的对话,于是相视而笑。
“真的好吃吗?”明菁似乎很不放心,又问了一次。
“嗯。菜跟人一样,重点是好吃,而不是外表。”
我把这道菜吃完,明菁舀了一碗汤,再到厨房加点盐巴,端到我面前。
吃完饭后,我和明菁到顶楼阳台聊天。
“过儿,你肚子没问题吧?”
“我号称铜肠铁胃,没事的。”
“过儿,对不起。我下次会改进的。”
“你是第一次下厨,当然不可能完美。更何况确实是蛮好吃的啊。”
“嗯。”
我看明菁有点闷闷不乐,于是我跟她谈起小时候的事。
我妈睡觉前总会在锅子里面放一点晚餐剩的残汤,然后摆在瓦斯炉上。锅盖并不完全盖住锅子,留一些空隙,让蟑螂可以爬进锅。隔天早上,进厨房第一件事便是盖上锅盖,扭开瓦斯开关。于是就会听到一阵劈啪响,然后传来浓浓的香气,接着我就闻香起舞。
我妈说留的汤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少的话蟑螂会粘锅;太多的话就不会有劈啪的声响,也不会有香气。“这就叫‘过犹不及’。了解吗?孩子。”我妈的神情很认真。另外她也说这招烤蟑螂的绝技,叫做“请君入瓮”。我妈都是这样教我成语的,跟孟子和欧阳修的母亲有得拼。
“烤蟑螂的味道真的很香哦。”
“呵呵……”明菁一直笑得合不拢嘴。
“所以炒东西前,可以先放几只蟑螂来‘爆香’哦。”
“过儿,别逗我了。”明菁有点笑岔了气。
“天气有点凉,我们下去吧。”
“嗯。”
“不可以再胡思乱想了,知道吗?”
“嗯。”
后来她们又煮过几次,越来越成功。因为菜里黑色的地方越来越少。孙樱不再忘了加盐,秀枝学姐剁排骨时也知道可以改用菜刀,而非将排骨往墙上猛砸。我也已经可以分清楚明菁煮的东西,是鱼或是鸡。日子像偷跑出去玩的小孩,总是无声地溜走。明菁身上穿的衣服越来越少,露出的皮肤越来越多时,我知道夏天到了。大三下学期快结束时,秀枝学姐考上成大中文研究生。秀枝学姐大宴三日,请我们唱歌吃饭看电影都有。令我惊讶的是,子尧兄竟然还送个礼物给秀枝学姐。
那是一个白色的方形陶盆,约有洗脸盆般大小,里面堆砌着许多石头。
陶盆上写着:“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乃大爱也。”子尧兄的字迹。左侧摆放一块椭圆形乳白色石头,光滑晶亮。子尧兄写上:“明镜台内见真我。”右侧矗立三块黑色尖石,一大两小,排列成山的形状。上面写着:“紫竹林外山水秀。”
陶盆内侧插上八根细长柱状的石头,颜色深绿,点缀一些紫色。那自然是代表紫竹林了。最特别的是,在紫竹林内竟有一块神似观世音菩萨手持杨枝的石头。
我记得子尧兄将这个陶盆小心翼翼地捧给秀枝学姐时,神情很腼腆。
秀枝学姐很高兴,直呼:“这是一件很美的艺术品呀!”我曾问过子尧兄,这件东西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涵义?“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啊。”子尧兄是这样回答我的。几年后,子尧兄离开台南时,我才解出谜底。
升上大四后,我开始认真准备研究生考试,念书的时间变多了。明菁和孙樱也是。只不过明菁她们习惯去图书馆念书,我和柏森则习惯待在家里。子尧兄也想考研究生,于是很少出门,背包内非本科的书籍少多了。不过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六个人会一起吃顿晚饭。碰到任何一个人生日时,也会去唱歌。
对于研究生考试,坦白说,我并没有太多把握。而且我总觉得我的考运不好。高中联考时差点睡过头,坐计程车到考场时,车子还抛锚。大学联考时跑错教室,连座位的椅子都是坏的,害我屁股及地了。不能说落地,要说及地。这是老师们千叮万嘱的。大一下学期物理期末考时,闹钟没电,就把考试时间睡过去了。物理老师看我一副可怜样,让我补考两次,交三份报告,还要我在物理系馆前大喊十遍:“我对不起伽利略、牛顿和法拉第。”最后给我60分,刚好及格的分数。
每当我想到过去这些不愉快经历,总会让我在念书时笼罩了一层阴影。“去他的圈圈叉叉鸟儿飞!都给你爸飞去阿里山烤鸟仔巴!”有次实在是太烦闷了,不禁脱口骂脏话。“过儿!”明菁从我背后叫了一声,我吓一跳。我念书时需要大量新鲜的空气,因此房门是不会关的。
“你……你竟然讲脏话!”“你很讶异吗?”
“过儿!正经点。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讲脏话的。”
“你这样我会很生气的。”
“你怎么可以讲脏话呢?”
“讲脏话是不对的,你不知道吗?”
“你……你实在是该骂。我很想骂你,真的很想骂你。”
明菁越说越激动,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姑姑,你别生气。你已经在骂了,而我也知道错了。”
“你真的知道错了?”
“嗯。”
“讲脏话很难听的,人家会看不起你。知道吗?”
“嗯。”
“下次不可以再犯了哦。”
“嗯。”
“一定要改哦。”
“嗯。”
“勾勾手指?”
“好。”
“过儿,你心情不好吗?”
“没什么,只是……”
我把过去考试时发生的事告诉她,顺便埋怨了一下考运。
“傻瓜。不管你觉得考运多差,现在你还不是顺利地在大学里念书。”明菁敲了一下我的头,微笑地说:“换个角度想,你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反而是天大的好运呀。”明菁伸出右手,顺着大开的房门,指向明亮的客厅:“人应该朝着未来的光亮迈进,不要总是背负过去的阴霾。”
明菁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坐在我的床角,接着说:“男子汉大丈夫应当顶天立地,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粗心怪罪到运气呢?”“凡事只问自己是否已尽全力,不该要求老天额外施援手,这样才对。”“而且越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时,运气会更不好。这是一种催眠作用哦。”“
明白吗?”
“姑姑,你讲得好有道理,我被你感动了。不介意我流个眼泪吧?”
“过儿!我说真的。不可以跟我抬杠。”
“哦。”
“过儿。别担心,你会考上的。你既用功又聪明,考试难不倒你的。”明菁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温柔。“真的吗?”“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是真的觉得你非常聪明又很优秀呀。”“会吗?我觉得我很普通啊。”“傻瓜。我以蛟龙视之,你却自比浅物。”“啊?”
“过儿,听我说。”明菁把身子坐直,凝视着我。“虽然我并不是很会看人,但在我眼里,你是个很有很有能力的人。”“很有”这句,她特别强调两次。“我确定的事情并不多,但对你这个人的感觉,我非常确定。”明菁的语气放缓,微微一笑。“过儿,我一直是这么相信你。你千万不要怀疑哦。”明菁的眼神射出光亮,直接穿透我心中的阴影。
“姑姑,你今天特别健谈哦。”
“傻瓜。我是关心你呀。”
“嗯。谢谢你。”
“过儿。以后心烦时,我们一起到顶楼聊聊天,就会没事的。”
“嗯。”
“我们一起加油,然后一起考上研究生。好吗?”
“好。”
后来我们常常会到顶楼阳台,未必是因为我心烦,只是一种习惯。
习惯从明菁那里得到心灵的供养。
明菁总是不断地鼓励我,灌溉我,毫不吝惜。我的翅膀似乎越来越强壮,可以高飞,而明菁将会是我翼下之风。我渐渐相信,我是一个聪明优秀而且有才能的人。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太阳从东边出来”的事实。如果面对人生道路上的荆棘,需要自信这把利剑的话,那这把剑,就是明菁给我的。
为了彻底纠正我讲脏话的坏习惯,明菁让柏森和子尧兄做间谍。这招非常狠,因为我在他们面前,根本不会守口。刚开始知道我又讲脏话时,她会温言劝诫,过了几次,她便换了方法。“过儿,跟我到顶楼阳台。”到了阳台后,她就说:“你讲脏话,所以我不跟你讲话。”无论我怎么引她说话,她来来去去就是这一句。很像琼瑶小说《我是一片云》里,最后终于精神失常的女主角。因为那位女主角不管问她什么,她都只会回答:“我是一片云。”如果明菁心情不好,连话都会懒得出口,只是用手指敲我的头。
于是我改掉了说脏话的习惯。不是因为害怕明菁手指敲头的疼痛,而是不忍心她那时的眼神。
研究生考试的季节终于来到,那大约是四月中至五月初之间的事。通常每间学校考试的时间会不一样,所以考生们得南北奔走。考完成大后,接下来是台大。子尧兄和孙樱没有报考台大,而柏森的家在台北,前几天已顺便回家。所以我和明菁相约,一起坐火车到台北考试。
我们在考试前一天下午,坐一点半的自强号上台北。我先去胜九舍载明菁,然后把机车停在成大光复校区的停车场,再一起走路到火车站。
上了车,刚坐定,明菁突然惊呼:
“惨了!我忘了带准考证!”
“啊?是不是放在我机车的坐垫下面?”
明菁点点头,眼里噙着泪水:“我怎么会那么粗心呢?”
我无暇多想,也顾不得火车已经启动。告诉明菁:“我搭下班自强号。你在台北火车站里等我。”“过儿!不可以……”明菁很紧张。明菁话还没说完,我已离开座位。冲到车厢间,默念了一声菩萨保佑,毫不犹豫地跳下火车。只看到一条铁灰色的剑,迎面砍来,我反射似的向左闪身。那是月台上的钢柱。
可惜剑势来得太快,我闪避不及,右肩被削中,我应声倒地。月台上同时响起惊叫声和口哨声,月台管理员也冲过来。我脑中空白十秒钟左右,然后挣扎着起身,试了三次才成功。他看我没啥大碍,嘴里念念有词,大意是年轻人不懂爱惜生命之类的话。“大哥,我赶时间。待会再听你教训。”我匆忙出了车站,从机车内拿了明菁的准考证,又跑回到车站。还得再买一次车票,真是他妈……算了,不能讲脏话。我搭两点十三分的自强号,上了车,坐了下来,呼出一口长气。右肩却开始觉得酸麻。
明菁在台北火车站等了我半个多小时,我远远看到她在月台出口处张望。她的视线一接触到我,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没事。”我把准考证拿给她,拍拍她的肩膀。“饿了吗?先去吃晚饭吧。”我问。明菁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频频拭泪。过了许久,她才说:“大不了不考台大而已。你怎么可以跳车呢?”
隔天考试时,右肩感到抽痛,写考卷时有些力不从心。考试要考两天,第二天我的右肩抽痛得厉害,写字时右手会发抖。只好用左手紧抓着右肩写考卷。监考委员大概是觉得我很可疑,常常晃到我座位旁边观察一番。如果是以前,我会觉得我又堕入考运不好的梦魇中。因为明菁的缘故,我反而觉得只伤到右肩,是种幸运。
回到台南后,先去看西医,照X光结果,骨头没断。“骨头没断,反而更难医。唉……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这个医生很幽默,不简单,是个高手。后来去看了中医,医生说伤了筋骨,又延误一些时日,有点严重。之后用左手拿了几天的筷子,卤蛋都夹不起来。考完台大一个礼拜后的某天中午,我买了个饭盒在房间里吃。当我用左手跟饭盒内的鱼丸搏斗时,听到背后传来鼻子猛吸气的声音。转过头,明菁站在我身后,流着眼泪。
“啊?你进来多久了?”
“有一阵子了。”
“你怎么哭了呢?”
“过儿,对不起。是我害你受伤的。”
“谁告诉你的?”
“李柏森。”
“没事啦,撞了一下而已。”我撩起袖子,指着缠绕右肩的绷带,“再换一次药就好了。”
“过儿,都是我不好。我太粗心了。”
“别胡说。是我自己不小心的。”我笑了笑。
“杨过不是被斩断右臂吗?我这样才真正像杨过啊。”
“过儿,会痛吗?”
“不会痛。只是有点酸而已。”
“那你为什么用左手拿筷子呢?”
“嗯……如果我说我在学老顽童周伯通的‘左右互搏’,你会相信吗?”
明菁没回答,只是怔怔地注视我的右肩。
“没事的,别担心。”
她敲了一下我的头,“过儿,你实在很坏,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生气了吗?”
她摇摇头,左手轻轻抚摸我右肩上的绷带,然后放声地哭。
“又怎么了?”
明菁低下头,哽咽地说:
“过儿,我舍不得,我舍不得……”
明菁最后趴在我左肩上哭泣,背部不断抽搐着。
“姑姑,别哭了。”我拍拍她的背。
“姑姑,让人家看到会以为我欺负你。”
“姑姑,休息一下。喝口水吧。”
明菁根本无法停止哭泣,我只好由她。
我不记得她哭了多久,只记得她不断重复舍不得。
我左边的衣袖湿了一大片,泪水是温热的。
这是我和明菁第一次超过朋友界线的接触,在认识明菁一年半后。后来每当我右肩酸痛时,我就会想起明菁抽搐时的背。于是右肩便像是有一道电流经过,热热麻麻的。我就会觉得好受一些。不过这道电流,在认识荃之后,就断电了。
明菁知道我用左手吃饭后,喂我吃了一阵子的饭。
直到我右肩上的绷带拿掉为止。
“姑姑,这样好像很难看。”我张嘴吞下明菁用筷子夹起的一只虾。
“别胡说。快吃。”明菁又夹起一口饭,递到我嘴前。“那不要在客厅吃,好不好?”“你房间只有一张椅子,不方便。”“可是被别人看到的话……”“你右手不方便,所以我喂你,这很单纯。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嗯。”
放榜结果,我和子尧兄都只考上成大的研究生。很抱歉,这里我用了“只”这个字。没有嚣张的意思,单纯地为了区别同时考上成大和交大的柏森而已。柏森选择成大,而明菁也上了成大中文研究生。但是孙樱全部杠龟。孙樱决定大学毕业后,在台南的报社工作。
毕业典礼那天,我在成功湖畔碰到正和家人拍照的孙樱。孙樱拉我过去一起合照,拍完照片后,她说:“明菁,很好。你也,不错。缘分,难求。要懂,珍惜。”我终于知道孙樱所说的“珍惜”是什么意思。当初她也是这样跟明菁说的吧。孙樱说得对,像明菁这样的女孩子,我是应该好好珍惜。我也一直试着努力珍惜。
如果不是后来出现了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