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了陈可欣的镇痛药物和暗中相助,姜艾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一点,中午时候她躺在床上休息,药物和疼痛的胶着让她整个人虚浮涣散着,连眼神都难以聚焦。
忽然可欣捂着她的嘴将她摇醒,她匆忙地扶起了姜艾,压低声音说到:“本来是安排明晚走的,杨伊梅刚才忽然打了电话过来,说要马上出发,许嘉言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些身手特别好的帮手,外面的人拦不了多久。我哥现在去联系接头的人,我找个地方把你藏起来,拖延一下时间!”
“你果然也在骗我。”
冰冷的发声器声音让两个女人都一抖,陈可欣回头,被罗鸣一脚踹倒在地,他斜着眼冷酷地踩在她胸口,漆黑的眉眼没有一丝感情。
“哥,你先走好不好?我来拖住那些人,你还来得及走的。”陈可欣顾不上痛,流着泪抱住了他的脚,却被他嫌恶地躲开。
“我不碰你,我乖乖的,你先走好不好?”陈可欣还在恳求。
罗鸣轻笑了起来,笑得人不寒而栗,忽然猛地抄起高背椅往陈可欣背上砸去,姜艾忘记了他讨厌尖叫和眼泪,大喊起来。
“住手!你会打死她的。”
罗鸣温柔地比了一个嘘的动作,却猛地一脚,把姜艾也踢倒在地,落下时姜艾的头正好撞在了床脚,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姜艾……醒……来……
忽远忽近的声音挤进了姜艾的脑海,她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四周一片漆黑,海水的咸腥味、铁锈味、油味混杂着,颠簸中她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她挣了挣手脚,依然被紧紧地束着。
“你醒了吗?”
“可欣?”
“是。”对方的声音很虚弱,听上去伤得不轻。
“我们在船上?”
“应该是,我比你早一点儿醒过来,知道的也不多。”陈可欣吐了一口喉咙中的血沫,忽然靠在墙上笑了,“我以为我会被丢下的。”可是罗鸣把她和姜艾一起带走了,这让她很意外。
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居然能语带欣喜,姜艾脑海忽然一片澄明:“可欣,你喜欢他,对不对?”
“是。”她答得很坦然,眼中还闪过一丝笑意。
“你还好吗?”
“不是太好,应该断了两根肋骨,不过比这更糟糕的是,我刚才听见了船工的骂声,可能杨伊梅买通了人,在船上动了手脚,我们还碰上了暴风雨。”
像是为了应和她的话,一直响声异样的发动机彻底地停摆了,姜艾也听见了几个粗嗓门的咒骂,船很快要散架了一般剧烈摇晃着。
姜艾愤愤地骂着自己的愚钝:“我早该想到的,杨伊梅那么锱铢必较的性格,被罗鸣打了怎么会不反击!”
“对呀,她知道许嘉言会找过来,陈家的股票也拿不到了,大概是想要我们同归于尽吧。”陈可欣想到这儿反而坦然了,只是可惜了嘉嘉,被领养后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不知道如果他们都死了,陈家会不会善待她。
姜艾心情有点复杂,她想嘉言应该在赶过来,她心里既有对自然肆虐和死亡的恐惧,希望他能够赶来救命,又希望他保护好自己,不要在恶劣天气出海。
颠簸中,手脚被缚的两个女人身不由己地滚动着,被不停抛起的重物砸得闷哼,直到舱门被踢开,也终于带进了一点光线。
罗鸣有些狼狈地站在那里,发丝凌乱,衣服也被扯烂了,他脸上满是污渍,竟然也没顾得上擦,他粗暴地一手拖了一个,将她们扯麻袋般扯到了渔船舱外,劈头盖脸的大雨浇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哥,你当心!你不会游泳,先去把救生衣穿上。”
姜艾张了张嘴,被灌了一嘴的风雨,她忽然意识到陈可欣的爱有多深,爱到不仅仅是陈鸣,连罗鸣她都一视同仁地爱着。姜艾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努力挪动着想替罗鸣减轻重量的陈可欣,忽然有点感动。
雨越下越大,海水咆哮着发力,如果还有动力,经验丰富的船工能够战胜这种小的风暴,可现在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终于被拖行到甲板,姜艾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峻,船头居然裂开了,船身灌水灌得很快,已经出现了几十度角的倾斜。
难道真的要葬身海底喂鱼吗?姜艾正想着,忽然发现绑了几天的手脚自由了,她回头正好被罗鸣扔过来的救生衣罩了满脸。姜艾匆忙系上救生服,看见刚获自由的陈可欣忍着剧痛,跌跌撞撞去拿了一件救生衣套在罗鸣身上,又被他嫌弃地丢开。
陈可欣绝望地哭了起来:“哥,这里没有办法找干净的,求求你,就穿这一次。”
罗鸣完全不理,只是阴沉沉地望着姜艾,目光里涌动着惊涛骇浪,还有几不可见的挣扎。
船越斜越厉害,三个人攀住桅杆,几乎被半吊着。姜艾的伤口被海水浸泡得刺痛入骨,觉得自己力气快要耗尽了,濒临绝望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大喊。
“老板!快上来!上来!”三人抬头,看见几个船工原来一直在解开绑在船尾的救生艇,连忙向船尾爬过去。待救生艇落水,开始划离渔船,姜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泰坦尼克看起来很美,亲身经历一下真是太恐怖了。
“老板,得赔钱,不然我们老大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我们。”操着一口闽南普通话的船工恶狠狠地说着。
陈可欣虚弱地回答着:“放心,只要你把我们安全送上岸,钱不会少的。”说完这句话,她的力气仿佛也耗尽了,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没问题,这种雨下得大停得快,咱们才离岸不远,划都划回X市。”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几个船工一边奋力划水,一边骂起背信弃义动完手脚就跑的小工。
罗鸣雕像般坐在船侧,强势而不容拒绝地抱着姜艾,姜艾的身体因为海水的刺激痛得瑟瑟发抖,他激烈的心跳“扑通”“扑通”透了过来,像激烈的风雨一样,包裹着她。
他越抱越用力,最初姜艾还不敢反抗,可渐渐地,她觉得自己要被勒死了,心脏因为缺氧也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硬撑着快要涣散的意识,用力地挣扎了一下,没想到居然挣开了!就下意识急剧往旁边退,就在那一刹那,一个大浪打了上来,力气已经耗尽的姜艾直接被浪拍下了救生艇。
罗鸣没有一刻犹豫,在陈可欣被风雨吹得零乱的喊声里,也跳了下去,与此同时,救生艇被另一波浪远远推走。
打得人生疼的水一层层往鼻子、耳朵里灌进来,慌乱中系上的救生衣在浪涛里也被打散了,姜艾用力地拽住领口,却发觉力气越来越小,手指也渐渐不听使唤。
她好像听见许嘉言嘲笑的声音,说,“姜大姐,你怎么不好好游?”
“我没有力气了……嘉言……”
在迷离中,姜艾看到了罗鸣的脸,然后被抱进了一个有力的怀抱里,在水上水下痛苦地抛高抛低中,他没有挣扎地紧紧地抱住了她,无声地说着:“别怕,很快这个世界就干净了。”
那样前所未有的温柔,如果不是力道过人的手劲,她几乎会以为是陈鸣了。
她在浑浊的海水里睁开了眼,看了看神情出奇安宁的罗鸣,她张开嘴,被海水倒灌堵住了想说的话。
脆弱的救生衣在惊涛骇浪里聊胜于无,姜艾痛苦地呛咳起来。她这辈子没想谈什么轰轰烈烈、生离死别的恋情,没想到最后居然会死在海里,在生命的终点,姜艾忽然很滑稽地想到,她死了,莫非抵押的贷款得许小白一个人还了呢!人财两空,嘉言会不会太惨?
在极度痛苦的一瞬间,罗鸣忽然吻住了她,渡了一口气过来,用口型说了句:“我爱你。”
罗鸣的目光不再冰冷,反而炙热而忧伤地像是要把她记在心里,那么深、那么沉,仿佛另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
他飞快地把救生衣打上了死结,奋力地将她向不知何处飘来的甲板碎块推去。
在被动的飘浮里,姜艾绝望地意识到,是陈鸣回来了,可是连指尖都麻痹的她只能无力地看着他被海浪迅速推远。
“姜……艾……”
是幻听了?她好像听见嘉言的声音了……人果然会在临死前,看到自己最想念的人……肺部空气耗尽的姜艾忽然被人猛地完全拉出了水面,她看到了一张最熟悉的脸,他惊慌失措地拍打着她,然后迅速在她手腕上扣上了一个带灯的定位仪器,并套了一个正迅速自充膨胀的救生袋在她身上,就松开了手。
姜艾在如坠迷梦的状态中挤出了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了他。
嘉言匆忙地隔着冰冷的海水抱了抱她,大声喊道:“姜大姐,我去救那王八蛋,我不能让你的人生再留下任何遗憾和伤口!你放心,我练武的时候在海边玩大的,浅海这点风雨难不倒我!我马上回来!”
然后,许嘉言就消失在了浪涛里。
姜艾不记得自己怎么被人拽上了船,不记得陈可欣怎么疯了一样追问她陈鸣在哪里,不记得有谁喊她去处理伤口,她像被定住了一样,在渐渐平歇的风暴里呆滞地注视着海面。
是陈可欣先绝望地恢复了冷静,拉了拉她的手。
“去疗伤吧。”
“他说了一定会回来,就会回来。”
陈可欣捂着脸哭了起来:“回不来了。”
姜艾显得很平静,声音又轻又稳:“我相信嘉言,他一定会回来。”
于是两个伤痕累累的女人就这么并肩地等着,等到风停雨歇,日光破云,忽然搜索讯号的人群里发出了欢呼,蔡继宏大步走了过来:“小姜,收到人工返回的信号了,那臭小子!这回欠我们师兄弟的人情欠大发了。”
他憨笑着,骂骂咧咧地走开了。船开了大约二十分钟,哭了二十分钟的姜艾终于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看见了死拽着一个人咧嘴大笑的许嘉言,远远地长啸着拼命挥舞着一只手。
他把已经昏迷的陈鸣先推上小艇,才仰着头,向船头的姜艾打招呼打得欠扁又讨嫌:“姜大姐,一把年纪哭起来太丑啦!我可一直和他们吹嘘我老婆又美身材又好。我警告你!你别去看他!还有气儿呢,死不了!你老公我这么英武地从天而降,从现在开始,你只能看我一个人。”
他生机勃勃地攀着梯子跃上了船,用和毒舌完全不符的温柔轻轻地虚抱住了她,姜艾又哭又笑,狠狠地在他腰上拧了一把:“疯子!”
“我隔着八百米远就看到那王八蛋都能陪你去死了,当然要段位更高一点才能碾压他!共死算什么?咱们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活得长命百岁、儿孙满堂,活到你一句话三喘也能把我骂得抬不起头!”他嬉皮笑脸地说着最动人的情话,抹着她脸上绵绵不绝的眼泪,才动情地说道,“姜艾,这一次眼泪流完咱们再也不哭了,我说了,我不会让你的人生再留下任何伤口和遗憾。”
他终于有空把她全身的伤口都打量一遍,然后瞬间有种想把陈鸣再丢进海里的冲动,他心疼地哑声问道:“我怎么抱你比较不痛?”
“其实只是看起来吓人,都是皮外伤,就怕会留疤……”
许嘉言大手潇洒一挥:“没事,我不介意。”
等到后续事情都尘埃落定,姜艾也终于从成天煎熬的疼痛里缓解了,才想起来追问一件事。
“嘉言,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一心一意秀刀功削苹果的许公子差点把自己指头给削了,唯唯诺诺地答着:“我说了你不许骂。”
“好。”
“我其实真的在你手机里装了GPS定位,幸亏陈可欣去救你的时候顺便把你手机也拿上了,不然这次就悬了,所以装定位是必要的,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
姜艾伸手想去打他,扯到满身的伤口,只能抽着凉气又躺了回去。许嘉言轻轻地抱住了她,一动不动地抱着,许久,才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把头搁在她冰凉的掌心。
“对不起,那个时候我不在。”
“行啦,你不是来救我了吗?”
“我是说,那个时候,我居然不在。”
让她在那样的疼痛和阴影里过了十二年,只要一想到这个,他就很想再下楼去把有个人暴打一顿。姜艾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滴了下来,很大一颗,啪嗒啪嗒落在许嘉言的脸上,突然这么多年压在心底最大的石头被他两句轻飘飘的话搬了开来,她一面哭着一面又笑了,拍着他的头骂:“傻子,你那会儿才多大。”
她的眼睛含着水,好像蒙着雾的清潭,波光粼粼,哭得玫红的嘴唇轻启着,还挂了一颗泪珠在嘴角。嘉言伸出拇指替她拭去了那颗水珠,抬头正要吻上去,有人轻轻在叩门。
陈可欣看了一眼许嘉言,语气很温和地说道:“我可不可以单独和姜艾谈谈?”
许嘉言见姜艾点头,就退出了房间,还绅士地替她们关好了房门。
“对不起。”
陈可欣深深地对着姜艾鞠了一躬,哪怕疼得瞬间满头大汗。
“我不方便动,别让我去扶你了,你肋骨有伤,赶紧坐吧。”
陈可欣在沙发上坐下了,摸出烟盒,连礼貌性的问询都没有,就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吸了大半支,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姜艾舔了舔嘴唇,问:“他情况怎么样?”
“还可以,只是……很难面对你。”
“你们接下来怎么打算?”
“我们是法籍,等他身体恢复后,会有人‘护送’我们回去,以后应该不会再回来了。”陈可欣哑着嗓子说,“罗鸣……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讨厌大哥的人,可是他和大哥一样爱着你。”
想起罗鸣在船上奋不顾身那一跳,可欣依然心有余悸:“姜小姐,我相信你一定是很值得他爱的女孩,才打动了他,而且让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忘记。可是……精神类疾病彻底治愈的可能性有多低,你应该清楚,让他远离你,是最安全的做法。”
姜艾艰难地开口,声音也有些喑哑:“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不要再出现,我和嘉嘉会像家人一样陪在他身边,他会过得很平静很好。”
姜艾的眼前忽然有些模糊,她看到了二十岁的自己,总是紧紧挽住陈鸣的胳膊,笑嘻嘻地说,“我们俩呀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而陈鸣总是笑着摇头,她以为那是在笑她的赖皮,原来是她没有读懂他眼底的忧伤。
她总笑话他怎么对她那么好,好像生怕以后不能再对她好了一样,原来陈鸣陪伴她的每一步,都在透支着他自己的幸福。
偏过头,姜艾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嘉言投在门隙的暗影,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她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也不会忘记是谁默默地陪在她身边走过了这些年。十二年过去了,她走过了对酒当歌的夜,也熬过了四下无人的街,终于,她不再是那个想起陈鸣会哭、会笑、会怕的自己。
“其实,我毕业后去西班牙读研,还试图找过他,我很后悔在他发病的时候,还不够成熟坚强,如果是几年后的我,我有信心再困难也能一直陪着他。”
“大哥本来就是刻意躲着你,你怎么找得到?而且我也不会让你找到。”
“是,一无所获。”
“姜小姐,你不用自责,他总在说,和你在一起的那几年,是他最开心的日子。那样的快乐除了你,我们谁都给不了他,所以我很感谢你。”
姜艾转过头,用力笑起来。
“我猜告别的话大概没机会亲口对他说了,可欣,和他在一起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现在也别留下遗憾,祝你好运。”
姜艾明丽的五官在笑容里晶灿发光,像是能把屋子照亮,陈可欣在那一刻懂得了大哥当年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明白了大哥这些年的念念不忘。
没有人能抵抗得了这样的光芒,哪怕她已经不再照耀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