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隆冬几次三番地问土生,才知道土生是个什么意思。
土生说:“鸭拉屎娜虽然失败了,可是她到底还能够变个蜘蛛,还是可以去纺织,可是他土生呢,现在连织布机也没有一架,连纺织都无从纺织起——格隆冬想,舅舅一定是这样才有了感慨的。
格隆冬这就说了许多话来安慰土生,可总是不行。
后来士生忽然抬起了头“我想要问你借一笔钱”。
“您要多少——您说就是,您要办什么,我就替您去办。”
“我想——我想——我想把我从前的织布机买回来。”
格隆冬知道舅舅的脾气.也不再劝他,也不问他买回这些旧东西来干什么用。格隆冬就写封信给吃吃市的职员,托他们去办这件事。
结果很糟糕,那些职员天天去打听那些织布机的下落,忙了半个月,才访了个明白,原来像土生织布厂这徉的织布厂——在吃吃市一家都找不出了。那些木织机没有什么用处,人家就把它拆散了放到厨房里,给厨娘们当劈柴烧了。
那些职员随时有信告诉格隆冬,有一封信上这么报告:“这种织布机,大概全帝国都很难找到几架。据我所知,吃吃市古物保存所有一架,帝都历史博物馆有一架。昨天我们向一个乡下人打听,他劝我们到一些最偏僻最荒凉的村子里去访访看,也许有一两家有这些东西的。但我们没有工夫去,因为肥料制部的事务使我们脱不开。据说到那些地方去找,非旅行四五年不可,而且必须带枪,否则恐怕有土匪或是野蛮人来伤害我们。再呢,即使找到了这些织机,也不是土生老先生的原物了。至于土生老先生的原物,的确已葬在人家灶洞里和炉子里。兹附呈柴灰少许以作证,敬请经理大人核阅。”
这件事正在进行的时候,土生可满肚子希望,他叫格隆冬的听差到香喷喷公司去,把期哥儿找来。
土生心跳得很响,眼睛里发着光:“期哥儿,我的老店又可以开起来了,你回到我这里来吧,我店里其余那几位师傅——你找得到他们么?”
期哥儿只知道三个人的下落,有一个在肥肥市做活;还有一个到黑市去了,不知道找到事倩没有;还有一个穷得没有办法,在码头做苦力。
“可怜!”士生叹一口气,“现在可好了,他们都可以来干他们的老行当。你呢,现在怎么样?你瘦多了,有病么?”
期哥儿的确瘦得多了.脸色也苍白。
“说句良心话,我的运气比那些老同行的好得多哩。”期哥儿说。
于是期哥儿告诉土生,他到帝都的时候,正是香喷喷公司招工人的时候。帝都有五八百人想要进公司,可是公司只要招添二十个。“公司里看我本是个织工,就收了我。我一进了公司,就学了半年徒。”
“什么!“土生诧异起来,“你还要学徒?你那么好的手艺!”
有手艺是不错。可是我不会使机器,只好再来学半年。这半年里可把我饿坏了:每天只有一角钱伙食钱,没有工钱,那时候我就欠了许多债,到现在都还没有还清。现在我一个月可以拿十五块工钱了。”
“你老婆呢?”
“谢谢上帝,她也进了公司,九块钱一个月。只是她们的活不容易做,手上的肉给热水泡烂了。脾气也坏了许多,动不动就打这个孩子,骂那个孩子口。”
“你大儿子还读书不读了?”
“读什么书!学校进不起。他每天只捡捡煤屑,也算是贴补贴补家里。”
土生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然后忿忿地吐口唾沫:“你看!你们这些进机器公司的人——哼!上当了吧,吃了苦头了吧!我知道是没有好结果的。晤,现在你可不用担心了。你跟你老婆赶快去辞了工吧,再也不要去干那个鬼事了。你们还是回到我店里去,规规矩矩织点好布出来,给识货的人看一看!我是不信邪的!”
幸亏那个期哥儿人还谨慎,没有马上去辞工。后来土生知道连那些老织机都找不回来,他见着期哥儿的时候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抓住期哥儿的手,嘴动了一动可又没发出声音来,就转过睑去,梢悄地抹一抹眼泪。
从此以后,土生不再提起土生织布厂的事。别人也不对他提起。他似乎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身体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就还是在花园里忙着,在厨房里忙着。有时候可就说些糊涂话,叫格隆冬他们不好怎么回答。
这一向——格隆冬他们正在忙着打注意,看怎样才能够对付香喷喷公司。
土生听他们谈完了正经事,就闲谈到磁石太太的戏了。
土生忽然问:“何必呢?为什么一定要把香喷喷公司压倒呢?”
大粪王微笑起来,好像笑小孩子不懂事似的:“土生舅舅,您想想看呢,我们帝国的纺织公司.大大小小也有一两百家.只有十六七家算得上是大公司.可是最大最大的只有两家:就是我们肥肥公司,还有他们的香喷喷公司。要是我们把香喷喷压倒了,那就——哈,我们就是全帝国独一无二的大公司,我们就独霸了纺织业的生意……”
大概大粪王还想讲下去的,可是土生舅舅又来了一个糊涂问题:“为什么要独霸呢?”
“为什么要独霸?您真是!独霸了就可以尽量赚钱哪,要赚多少有多少。”
“要那么多干什么了?”
唉,真是讲不通!
格隆冬就另外讲了一个理由:“香喷喷跟我们竞争得很厉害,我们要是压不倒他们,他们就压倒我们了。”
然而土生想不通,自言自语地说:“那个什么香喷喷也古怪,竞争什么呢,为汁么要你压倒我,我压倒你呢?”
保不穿帮正端着一杯酒,这时就赶紧咕嘟一口喝干,插进嘴来:“您去问问瓶博士就明白了,土生舅舅,我们的现代文明,都是从竞争得来的,越竞争,越进步。”
“我不懂你们的现代文明!”土生装起一斗烟来抽着,“你们是竞争钱。金鸭上帝给他的子孙——每个人一份口粮,你要枪那么多做什么?你吃得了么?”
“可是上帝还赐给我们余粮,”保不穿帮又倒上一杯酒,“可见得上帝要我们多得到一些粮食。”这可就引起了一场辩论。
土生背了一段《余粮经·山兔之书》里的话,就很严正地告诉保不穿帮:“哪,你看,上帝赐余粮给你,是怕你在荒年没有粮食,上帝并没有准许你去抢香喷喷的粮食,也没有准许你去抢别的什么人的彼食。”
大粪王可忍不住要插嘴了:“可是您再看看《鸭宠儿之书》和《金蛋之书》呢,士生舅舅。上帝叫石人们把他们的余粮献给鸭宠儿,海滨公爵和痞大公也抢人家的根食。这都是上帝吩咐的。要是不抢人家的东西,那么我们大金鸭帝国也建立不起来了。”
土生摇摇头。意思是说,这些孩子不懂得圣经。
土生抽了两口烟,可是已经熄掉了,就又把它点燃,于是讲起经书来:“我告诉你们,《余粮经》里面——就只有第一篇是真正的圣经,真正是金鸭上帝的话。第二篇、第三篇都是以后添进去的.井不是真正的上帝的声音。”
“嗯、这是老圣人的学说。”保不穿帮说,“不错,这是老圣人告诉我们的,老圣人最信上帝,我相信老圣人的话不错,老圣人只承认《山兔之书》是真正的圣经。其余两篇只是为历史书,不是圣经。”
他们在那里谈天的时候,格隆冬一直不开口,只是微笑着听着。现在他可庄严着脸色,参加了进来:“老圣人这种学说原是有他的用意。《余粮经》第二篇讲上帝给祭司们种种特权,第三篇讲上帝给贵族们种种特权,所以老圣人就说,这不是真正的上帝的声音。老圣人就不承认僧侣和贵族有天赋的特权。”
保不穿帮点点头,认为格隆冬解释得很对。怪不得那些老教派的教士要攻击老圣人。那位大主教神学大师还说老圣人诬蔑上帝哩,可是帝国的一般人还是尊敬老圣人。神学大师已经失势了。土生本想要好好说服他们,可是现在他们把原来的话题岔了开去,他就再也想不上要怎样进攻.井目先前已经谈到了哪里——他也记不上来了。
可是关于《余粮经》——大粪王倒说了几句公平话:“就算《鸭宠儿之书》和《金蛋之书》不是圣经吧,不过我们总可以在这两篇书里学到许多诀窍。
大粪王他们跟土生虽然总谈不到一起,可是他们也还是帮格隆冬设法使土生舅舅快活一点。
那天他们大家在格隆冬家里喝了咖啡,就陪土生玩几局“鸭斗”——这是金鸭人最爱玩的一种游戏。格隆冬家里新近落成了一所室内鸭斗场,大象就都到那里去。
“来单人的还是双人的?”保不穿帮问。
“我跟你先来一局单人的,”大粪王说,“土生舅舅做裁判。”
于是大粪王走到了场子东,对墙壁站着,保不穿帮走到了场子西头,对墙壁站着。土生吹了一声哨子,那两个人就都蹲了下来。
“预备!”土生叫,接着又吹了一声哨子。
那两个比赛者就用了各种音阶叫了起来:“呷,呷,呷,呷,呷……”
一面叫,一面那么蹲着倒退着走。身子摇摇摆摆,屁股拱呀拱呀的,还走出种种姿势来——这么一步一步地向场子中央走近。场子中央画了个椭圆形的圈子,这两人背对背地退走到这个圈子里,两个人已经靠得不到一尺远了,于是各人把屁股一拱,两个臀部互相一撞。谁要是倒到了地上,就输一分,裁判员就吹哨子,各人就收起臂部,又蹲着摇到出发点去。再等哨子一响,又“呷呷呷”地叫着来第二下,谁赢到了七分,就赢一局。
可是大粪王跟保不穿帮都是好手,两个人都拱得极其巧妙,谁也撞不到谁。连撞三下.彼此都蹲得稳稳的。这就又照规矩摇出这个圈子,叫了几声,再进圈子里来撞。
这时候己经来了几位熟客——都是公司里的广告员,格隆冬的听差索性领他可门进到鸭斗场来。
他们看得太出神,连正经事都忘记提起了,格隆冬家的听差和女仆们也偷偷地在门口里张望,小声儿评论着那两个比赛者,他们对鸭斗都感到极大的兴趣。
“大粪先生拱得多有劲哪!”一个听差说。
“保不穿帮先生多灵活!”一个女仆压着嗓子叫,“扭得像一条蛇一样。瞧瞧他老人家那个臀部——真亏上帝造得出这么一副好的——要怎样就怎样。”
“唔,你顶欢喜这种样子的。”
“呸!杀千刀的!乱嚼舌根!”
“别嚷别嚷!他们叫了!”
那几位广告员也在那里小声评论着:“驴皮,你听!——大粪先生的嗓子可真洪亮!”
“保先生嗓子也不坏呀。”那位驴皮先生答,“大粪先生的嗓子真是个‘贝斯’〔低音,英语音译)嗓子,顶高也高不过‘巴里通’(男中音,英语音译),小螺你说是不是?”
那位叫做小螺先生的点点头,于是驴皮先生又往下说:“可是保不穿帮先生呢,嗓门儿高些。保先生要是捏出假嗓子来,那真活像娘儿们,叫得出女高音,也就是——俊——梭——俊拾拉诺——保先生原是很会唱歌的。”
“那不然!”小螺先生右手经轻一扬,“唱歇是不许用假嗓子的。”
“谁说不许?”驴皮先生反驳起来,“从前是不许,我知道。然而后来有些新派音乐家听见热带人士唱歇是用假嗓子的,可又唱得那么叫人着迷,好像要做梦似的,从此以后,声乐界就颁布一条新法律,准许军民人等用假嗓子唱歌了。”
“六对六——‘丢斯’〔平分,英语音译〕!”土生叫。
一下子——大家都静了下来,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局比赛。
不管观众怎么议论,可到底是大粪王厉害些,他又连胜了两分:赢了这一局。
于是大家拍起手来,接着大家又谈论了一会——为什么大粪王会取胜,而保不穿帮是怎样一来才失着的。
“土生舅舅,”大粪王叫,“来一局吧?”
土生年轻的时候很会玩这个,从前吃吃市纺织业同行举行鸭斗比赛,他得过两次锦标。
可是现在——“我老了,”他微笑了一下,“我的‘鸭尾’也没那么有劲了。”
不过他也跟大粪王来了一局。这可就不怎么精彩,虽然看得出土生还有一种老将风度,可是不大有力,也不大活泼。大粪王呢,也斗得很客气,似乎故意要让那位老前辈几分。
观众也就不去注意谁胜谁败了。哪些听差和女休也散去了。
那些广告员这才记起了正经事,就拥到保不穿帮面前谈起来。
现在是格隆冬跟大粪王玩鸭斗。土生坐在旁边休息,顺便含个哨子在嘴里做他们的裁判,一面擦着脸上的汗。
忽然他听见包不穿帮叫:“你们真无用!你们真无用!”
土生吃惊地掉过头去瞧,才知道包不穿帮在那里骂几位广告员。
“这一向我们的中心工作——就是对付香喷喷,这你们难道还不明白么?”保不穿帮叉开两条腿站着,两条膀子挥着打着手势,“可是你们有了些什么成绩呀?你们自己想想,看惭愧不惭愧!你们这批人里面——有的是演说家,有的是作家,有的是记者,有的算是小小名流学者:那么你们就该用你们的演讲,用你们的文章,去对付香喷喷哪。然而你们什么成绩也没有,公司里每月付给你们那么多钱简直是白付的!帝国工业博览会马上就要开幕了,我再三对你们讲过,这是个竞赛会,我们要好好准备。可是你们干了些什么?安排了一些什么?你们替公司尽了些什么力?尔们自己想想——该不该脸红!”
那位驴皮先生低着头,报告了一个成绩:“我昨天在帝都大学附属中学演讲了一次,题目叫做《帝国之纺织业》。”
那位小螺先生也低着头,也报告了一个成绩:“我在帝国商业月刊上发表了一首十四行诗,题目叫做《布匹与七弦琴》。”
还有一位广告员也低看头,正要报告他的成绩,保不穿帮可嚷开了:“够了够了,先生!干了这么点儿也来报功!你们光只是演讲,光只是写十四行诗,这就算了事了么?你们只摆出学者诗人的派头来,就够了么?我告诉你们,干我们这一行的人——要有十七八副嘴脸才行:上等人那里混得进,下等人那里也该混得进。你看我的!开博览会那几天我要亲自出马,让你们学学样。好,晚上两谈!”
土生可又出了神:“他们玩出了这么多花样!为了什么呢,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