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九
明 茅坤 撰
老泉文钞三
书
上王长安书
运险峭之思以为镵画之文故其锋锷不可向迩
天下无事天子甚尊公卿甚贵士甚贱从士而逆数之至于天子其积也甚厚其为变也甚难是故天子之尊至于不可指而士之卑至于可杀呜呼见其安而不见其危如此而已矣卫懿公之死非其无人也以鹤辞而不与战也方其未败也天下之士望为其鹤而不可得也及其败也思以千乘之国与匹夫共之而不可得也人知其卒之至于如此则天子之尊可以栗栗于上而士之卑可以肆志于下又焉敢以势言哉故夫士之贵贱其势在天子天子之存亡其权在士世衰道丧天下之士学之不明持之不坚于是始以天子存亡之权下而就一匹夫贵贱之势甚矣夫天下之惑也持千金之璧以易一瓦缶几何其不举而弃诸沟也古之君子其道相为徒其徒相为用故一夫不用乎此则天下之士相率而去之使夫上之人有失天下士之忧而后有失一士之惧今之君子幸其徒之不用以苟容其身故其始也轻用之而其终也亦轻去之呜呼其亦何便于此也当今之世非有贤公卿不能振其前非有贤士不能奋其后洵从蜀来明日将至长安见明公而东伏惟读其书而察其心以轻重其礼幸甚幸甚
唐荆川曰议论奇髙
上余青州书
论出处气多竒崛处
洵闻之楚人髙令尹子文之行曰三以为令尹而不喜三夺其令尹而不怒其为令尹也楚人为之喜而其去令尹也楚人为之怒巳不期为令尹而令尹自至夫令尹子文岂独恶夫富贵哉知其不可以求得而安其自得是以喜怒不及其心而人为之嚣嚣嗟夫岂亦不足以见己大而人小耶脱然为弃于人而不知弃之为悲纷然为取于人而不知取之为乐人自为弃我取我而吾之所以为我者如一则亦不足以髙视天下而窃笑矣哉昔者明公之初自奋于南海之濵而为天下之名卿当其盛时激昂慷慨论得失定可否左摩西羌右揣契丹奉使千里弹压强悍不屈之蕃其辩如决河流而东注诸海名声四溢于中原而磅礴于外裔之国可谓至盛矣及至中废而为海濵之匹夫葢其间十有余年明公无求于人而人亦无求于明公者其后适防南蛮纵横放肆充斥万里而莫之或救明公乃起于民伍之中折尺棰而笞之不旋踵而南方乂安夫明公岂有求而为之哉适防事变以成大功功成而爵禄至明公之于进退之事葢亦绰绰乎有余裕矣悲夫世俗之人纷纷于富贵之间而不知自止达者安于逸乐而习为髙岸之节顾视四海饥寒穷困之士莫不嚬蹙呕哕而不乐穷者藜藿不饱布褐不暖习为贫贱之所摧折仰望贵人之辉光则为之颠倒而失措此二人者皆不可与语于轻富贵而安贫贱何者彼不知贫贱富贵之正味也夫惟天下之习于富贵之荣而狃于贫贱之辱者而后可与语此今夫天下之所以奔走于富贵者我知之矣而不敢以告人也富贵之极止于天子之相而天子之相果谁为之名岂天为之名耶其无乃亦人之自相名耶夫天下之官上自三公至于卿大夫而下至于士此四者皆人之所自为也而人亦自贵之天下以为此四者絶羣离类特立于天下而不可几近则不亦大惑矣哉盍亦反其本而思之夫此四名者其初盖出于天下之人出其私意以自相号呼者而巳矣夫此四名者果出于人之私意所以自相号呼也则夫世之所谓贤人君子者亦何以异此有才者为贤人而有德者为君子此二名者夫岂轻也哉而今世之士得为君子者一为世之所弃则以为不若一命士之贵而况以与三公争哉且夫明公昔者之伏于南海与夫今者之为东诸侯也君子岂有间于其间而明公亦岂有以自轻而自重哉洵以为明公之习于富贵之荣而狃于贫贱之辱其尝之也盖以多矣是以极言至此而无所迂曲洵西蜀之匹夫尝有志于当世因循不遇遂至于老然其常所欲见者天下之士盖有五六人五六人者巳畧见矣而独明公之未尝见毎以为恨今明公来朝而洵适在此是以不得不见伏惟加察幸甚
上欧阳内翰书
此书凡三段一叚歴叙诸君子之离合见巳慕望之切二段称欧阳公之文见己知公之深三段自叙平生经歴欲欧阳公之知之也而情事婉曲周折何等意气何等风神
洵布衣穷居常窃自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諌官尹公驰骋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髪丝粟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洵时在京师亲见其事忽忽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既复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异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富公复自外入为宰相其势将复合为一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巳粗成而果将有以发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六人焉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则又为之澘然出涕以悲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逺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而余公蔡公逺者又在万里外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可以呌呼扳援而闻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四人者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絶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翺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贾之文遣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夫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謟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已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巳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也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巳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欲徒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嵗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巳晩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巳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其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乆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乆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噫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巳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再上欧阳内翰书
文有起伏顿挫而其自任处亦卓然
内翰谏议执事士之能以其姓名闻乎天下后世者夫岂偶然哉以今观之乃可以见生而同乡学而同道以某问某盖有曰吾不闻者焉而况乎天下之广后世之逺虽欲求髣髴岂易得哉古之以一能称以一善书者愚未尝敢忽也今夫羣羣焉而生逐逐焉而死者更千万人不称不书也彼之以一能称以一善书者皆有以过乎千万人者也自孔子没百有余年而孟子生孟子之后数十年而至荀卿子荀卿子后乃稍阔逺二百余年而杨雄称于世杨雄之死不得其继千有余年而后属之韩愈氏韩愈氏没三百年矣不知天下之将谁与也且以一能称以一善书者皆不可忽则其多称而屡书者其为人宜尤可贵重奈何数千年之间四人而无加此其人宜何如也天下病无斯人天下而有斯人也宜何以待之洵一穷布衣于今世最为无用思以一能称以一善书而不可得者也况夫四子者之文章诚不敢冀其万一顷者张益州见其文以为似司马子长洵不悦辞焉夫以布衣而王公大人称其文似司马迁不悦而辞无乃为不近人情诚恐天下之人不信且惧张公之不能副其言重为世俗笑耳若执事天下所就而折衷者也不知其不肖称之曰子之六经论荀卿子之文也平生为文求于千万人中使其姓名髣髴于后世而不可得今也一旦而得齿于四人者之中天下乌有是哉意者其失于斯言也执事于文称师鲁于诗称子美圣俞未闻其有此言也意者其戏也惟其愚而不顾日书其所为文惟执事之求而致之既而屡请而屡辞焉曰吾未暇读也退而处不敢复见甚慙于朋友曰信矣其戏也虽然天下不知其为戏将有以议执事洵亦且得罪执事怜其平生之心茍以为可敎亦足以慰其衰老唯无曰荀卿云者幸甚
三上欧阳内翰书
风防翛然
内翰侍郎执事洵以无用之才乆为天下之弃民行年五十未尝见役于世执事独以为可收而论之于天子再召之试而洵亦再辞独执事之意丁宁而不肯已朝廷虽知其不肖不足以辱士大夫之列而重违执事之意譬之巫医卜祝特捐一官以乞之自顾无分毫之功有益于世而王命至门不知辞让不畏简书朋友之讥而苟以为荣此所以深愧于执事乆而不至于门也然君子之相从本非以求利盖亦乐乎天下之不知其心而或者之深知之也执事之于洵未识其面也见其文而知其心既见也闻其言而信其平生洵不以身之进退出处之间有谒于执事而执事亦不以称誉荐防之故有德于洵再召而辞也执事不以为矫而知其耻于自求一命而受也执事不以为贪而知其不欲为异其去不追而其来不拒其大不荣而其小不辱此洵之所以自信于心者而执事举知之故凡区区而至门者为是谢也礼曰仕而未有禄者君有餽焉曰献使焉曰寡君违而君薨弗为服也古之君子重以其身臣人者盖为是也哉子思孟轲之徒至于是国国君使人餽之其词曰寡君使某有献于从者布衣之尊而至于此惟不食其禄也今洵已有名于吏部执事其将以道取之耶则洵也犹得以賔客见不然其将与奔走之吏同趋于下风此洵所以深自怜也惟所裁择
上张侍郞第二书
告知巳者之言情词可涕
省主侍郎执事洵始至京师时平生亲旧往往在此不见者盖十年矣惜其老而无成问所以来者既而皆曰子欲有求无事他人须张益州来乃济且云公不惜数千里走表为子求官茍归立便殿上与天子相唯诺顾不肯邪退自思公之所与我者盖不为浅所不可知者唯其力不足而势不便不然公于我无爱也闻之古人日中必熭操刀必割当此时也天子虚席而待公其言宜无不听用洵也与公有如此之旧适在京师且未甚老而犹足以有为也此时而无成亦足以见他人之无足求而他日之无及也已昨闻车马至此有日西出百余里迎见雪后苦风晨至郑州唇黒而烈僮仆无人色从逆旅主人得束薪缊火良乆乃能以见出郑州十里许有导骑从东来惊愕下马立道周云宋端明且至从者数百人足声如雷巳过乃敢上马徐去私自伤至此伏惟明公所谓洁廉而有文可以比汉之司马子长者葢穷困如此岂不为之动心而待其多言耶
上韩舍人书
老苏强项如此正与前篇词防不同
舍人执事方今天下虽号无事而政化未清狱讼未衰息赋敛日重府库空竭而大者又有二敌之不臣天子震怒大臣忧恐自两制以上宜皆苦心焦思日夜思念求所以解吾君之忧者洵自惟闲人于国家无丝毫之责得以优游终嵗咏歌先王之道以自乐时或作为文章亦不求人知以为天下方事事而王公大人岂暇见我哉是以逾年在京师而其平生所愿见如君侯者未尝一至其门有来告洵以所欲见之之意洵不敢不见然不知君侯见之而何也天子求治如此之急君侯为两制大臣岂欲见一闲布衣与之论闲事耶此洵所以不敢遽见也自闲居十年人事荒废渐不喜承迎将逢拜伏拳跽王公大人茍能无以此求之使得从容坐隅时出其所学或亦有足观者今君侯辱先求之此其必有所异乎世俗者矣孟子曰段干木逾垣而避之泄栁闭门而不纳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呜呼吾岂斯人之徒欤欲见我而见之不欲见而徐去之何伤况如君侯平生所愿见者又何辞焉不宣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