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八
明 茅坤 撰
老泉文钞二
书
上文丞相书
论取士贵广
昭文相公执事天下之事制之在始始不可制制之在末是以君子愼始而无后忧救之于其末而其始不为无谋失诸其始而邀诸其终而天下无遗事是故古者之制其始也有百年之前而为之者也葢周公营乎东周数百年而待乎平王之东迁也然及其收天下之士而责其贤不肖之分则未尝于其始焉而制其极葢常举之于诸侯考之于太学引之于射宫而试之于弓矢如此其备矣然而管叔蔡叔文王之子而武王周公之弟也生而与之居处习知其性之所好恶与夫居之于太学而习之于射宫者宜愈详矣然其不肖之实卒不见于此时及其出为诸侯监国临大事而不克自定然后败露以见其不肖之才且夫张弓而射之一不失容此不肖者或能焉而圣人岂以为此足以尽人之才葢将为此名以收天下之士而后观其临事而黜其不肖故曰始不可制制之在末于此有人求金于沙敛而扬之惟其扬之也精是以责金于扬而敛之则无择焉不然金与沙砾皆不录而已矣故欲求尽天下之贤俊莫若畧其始欲求责实于天下之官莫若精其终今者天下之官自相府而至于一县之丞尉其为数实不可胜计然而大数巳定余吏溢于官籍大臣建议减任子削进士以求便天下窃观古者之制畧于始而精于终使贤者易进而不肖者易犯夫易犯故易退易进故贤者众众贤进而不肖者易退夫何患官冗今也艰之于其始窃恐夫贤者之难进与夫不肖者之无以异也方今进退天下士大夫之权内则御史外则转运而士大夫之间洁然而无过可任以为吏者其实无几且相公何不以意推之往年吴中复在犍为一月而发二吏中复去职而吏之以罪免者旷岁无有也虽然此特洵之所见耳天下之大则又可知矣国家法令甚严洵从蜀来见凡吏商者皆不征非追胥调发皆得役天子之夫是以知天下之吏犯法者甚众从其犯而黜之十年之后将分职之不给此其权在御史转运而御史转运之权实在相公顾甚易为也今四方之士防于京师口语籍籍莫不为此然皆莫肯一言于其上诚以为近于私我也洵西蜀之人方不见用于当世幸又不复以科举为意是以肆言于其间而可以无嫌伏惟相公慨然有忧天下之心征伐四国以安天子毅然立朝以威制天下名著功遂文武并济此其享功业之重而居富贵之极于其平生之所望无复慊然者惟其获天下之多士而与之皆乐乎此可以复动其志故遂以此告其左右惟相公亮之
今国家患冗吏之壅而亦削进士之数甚非计盍亦用老苏之説而精之于终也
上富丞相书
老泉欲富公和处其下以就其功名似疑富公于并相寮贰间有不相能者
往年天子震怒出逐宰相选用旧臣堪付属以天下者使在相府与天下更始而阁下之位实在第三方是之时天下咸喜相庆以为阁下惟不为宰相也故黙黙在此方今困而复起起而复为宰相而又适值乎此时也不为而何为且吾君之意待之如此其厚也不为而何以副吾望故咸曰后有下令而异于他日者必吾富公也朝夕而待之跂首而望之望望然而不获见也戚戚然而疑呜呼其弗获闻也必其逺也进而及于京师亦无闻焉不敢以疑犹曰天下之人如此其众也数十年之间如此其不变也皆曰贤人焉或曰彼其中则有説也而天下之人则未始见也然而不能无忧葢古之君子爱其人也则忧其无成且尝闻之古之君子相是君也与是人也皆立于朝则使吾皆知其为人皆善者也而后无忧且一人之身而欲擅天下之事虽见信于当世而同列之人一言而疑之则事不可以成今夫政出于他人而不惧事不出于已而不忌是二者惟善人为能然犹欲得其心焉若夫众人政出于他人而惧其害己事不出于已而忌其成功是以有不平之心生夫或居于吾前或立于吾后而皆有不平之心焉则身危故君子之出处于其间也不使之不平于我也周公立于明堂以听天下而召公惑何者天下固惑乎大者也召公犹未能信乎吾之此心也周公定天下诛管蔡告召公以其志以安其身以及于成王故凡安其身者以安乎周也召公之于周公管蔡之于周公是二者亦皆有不平之心焉以为周之天下周公将遂取之也周公诛其不平而不可告语者告其可以告语者而和其不平之心然则非其必不可以告语者则君子未始不欲和其心天下之人从士而至于卿大夫宰相相集处其上将有所为何虑而不成不能忍其区区之小忿以成其不平之衅则害其大事是以君子忍其小忿以容其小过而杜其不平之心然后当大事而听命焉且吾之小忿不足以易吾之大事也故宁小容焉使无蔕芥于其间古之君子与贤者并居而同乐故其责之也详不幸而与不肖者偶不图其大而治其细则阔逺于事情而无益于当世故天下无事而后可与争此不然则否昔者诸吕用事陈平忧惧计无所出陆贾入见説之使交欢周勃平用其防卒得绛侯北军之助以灭诸吕夫绛侯木彊之人也非陈平致之而谁也故贤者致其不贤者非夫不贤者之能致贤者也曩者今上即位之初冦莱公为相惟其侧有小人不能诛又不能与之无忿故终以斥去及范文正公在相府又欲以岁月尽治天下事失于急与不忍小忿故羣小人亦急逐去之一去遂不复用以殁其身伏惟阁下以不世出之才立于天子之下百官之上此其深谋逺虑必有所处而天下之人犹未获见洵西蜀人也窃有志于今世愿一见于堂上伏惟阁下深思之无忽
上韩枢密书
老泉厌当时兵政之过弱故劝韩魏公以诛戮而其行文似西汉踈宕雄辨可观
太尉执事洵著书无他长及言兵事论古今形势至自比贾谊所献权书虽古人已往成败之迹茍深晓其义施之于今无所不可昨因请见求进末议太尉许诺谨撰其説言语朴直非有惊世絶俗之谈甚髙难行之论太尉取其大纲而无责其纎悉盖古者非用兵决胜之为难而养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之山放之海决之为沟塍壅之为沼沚是天下之人能之委江河注淮泗滙为洪波潴为太湖万世而不溢者自禹之后未之见也夫兵者聚天下不义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之以杀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盗贼之未殄然后有以施其不义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试其杀人之事当是之时勇者无余力智者无余谋巧者无余技故其不义之心变而为忠不仁之器加之于不仁而杀人之事施之于当杀及夫天下既平盗贼既殄不义之徒聚而不散勇者有余力则思以为乱智者有余谋则思以为奸巧者有余技则思以为诈于是天下之患杂然出矣盖虎豹终日而不杀则跳踉大呌以发其怒蝮蝎终日而不螫则噬齧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然无足怪者昔者刘项奋臂于草莽之间秦楚无頼子弟千百为辈争起而应者不可胜数转鬬五六年天下厌兵项籍死而髙祖亦已老矣方是时分王诸将改定律令与天下休息而韩信黥布之徒相继而起者七国髙祖死于介胄之间而莫能止也连延及于吕氏之祸讫孝文而后定是何起之易而收之难也刘项之势初若决河顺流而下诚有可喜及其崩溃四出放乎数百里之间拱手而莫能救也呜呼不有圣人何以善其后太祖太宗躬擐甲胄跋涉险阻以斩刈四方之蓬蒿用兵数十年谋臣猛将满天下一旦卷甲而休之传四世而天下无变此何术也荆楚九江之地不分于诸将而韩信黥布之徒无以啓其心也虽然天下无变而兵乆不用则其不义之心蓄而无所发饱食优游求逞于良民观其平居无事出怨言以邀其上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往年诏天下缮完城池西川之事洵实亲见凡郡县之富民举而籍其名得钱数百万以为酒食馈饷之费杵声未絶城辄随坏如此者数年而后定卒事官吏相贺卒徒相矜若战胜凯旋而图赏者比来京师游阡陌间其曹往往偶语无所讳忌闻之土人方春时尤不忍闻盖时五六月矣防京师忧大水锄耰畚筑列于两河之壖县官日费千万传呼劳问之声不絶者数十里犹且睊睊狼顾莫肯効用且夫内之如京师之所闻外之如西川之所亲见天下之势今何如也御将者天子之事也御兵者将之职也天子者养尊而处优树恩而收名与天下为喜乐者也故其道不可以御兵人臣执法而不求情尽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捍社稷使天下之心系于一人而已不与焉故御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天子也今之所患大臣好名而惧谤好名则多树私恩惧谤则执法不坚是以天下之兵豪纵至此而莫之或制也顷者狄公在枢府号为寛厚爱人狎眤士卒得其欢心而太尉适承其后彼狄公者知御外之术而不知治内之道此边将材也古者兵在外爱将军而忘天子在内爱天子而忘将军爱将军所以战爱天子所以守狄公以其御外之心而施诸其内大尉不反其道而何以为治或者以为兵乆骄不治一旦绳以法恐因以生乱昔者郭子仪去河南李光弼实代之将至之日张用济斩于辕门三军股栗夫以临淮之悍而代汾阳之长者三军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脱慈母之怀而立乎严师之侧何乱之敢生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将相者天下之师也师虽严赤子不敢以怨其父母将相虽厉天下不敢以咎其君其势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可以杀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杀之也天下曰是天子杀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杀人臣奉天子之法虽多杀天下无所归怨此先王所以威懐天下之术也伏惟太尉思天下所以长乆之道而无幸一时之名尽至公之心而无防三军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结其心太尉厉威武以振其惰彼其思天子之深仁则畏而不至于怨思太尉之威武则爱而不至于骄君臣之体顺而畏爱之道立非太尉吾谁望耶
荆川曰前一叚论兵骄之弊后一叚处骄兵之防当是有用文字
上田枢密书
此文骨子原自于襄阳书中来而气特雄
天之所以与我者岂偶然哉尧不得以与丹朱舜不得以与商均而瞽瞍不得夺诸舜发于其心出于其言见于其事确乎其不可易也圣人不得以与人父不得夺诸其子于此见天之所以与我者不偶然也夫其所以与我者必有以用我也我知之不得行之不以告人天固用之我实置之其名曰弃天自卑以求幸其言自小以求用其道天之所以与我者何如而我如此也其名曰防天弃天我之罪也防天亦我之罪也不弃不防而人不我用不我用之罪也其名曰逆天然则弃天防天者其责在我逆天者其责在人在我者吾将尽吾力之所能为者以塞夫天之所以与我之意而求免夫天下后世之讥在人者吾何知焉吾求免夫一身之责之不暇而暇为人忧乎哉孔子孟轲之不遇老于道途而不倦不愠不怍不沮者夫固知夫责之所在也衞灵鲁哀齐宣梁惠之徒不足相与以有为也我亦知之矣抑将尽吾心焉耳吾心之不尽吾恐天下后世无以责夫衞灵鲁哀齐宣梁惠之徒而彼亦将有以辞其责也然则孔子孟轲之目将不瞑于地下矣夫圣人贤人之用心也固如此如此而生如此而死如此而贫贱如此而富贵升而为天沉而为渊流而为川止而为山彼不预吾事吾事毕矣切怪夫后之贤者不能自处其身也饥寒困穷之不胜而号于人呜呼使吾诚死于饥寒困穷耶则天下后世之责将必有在彼其身之责不自任以为忧而吾取而加之吾身不亦过乎今洵之不肖何敢自列于圣贤然其心亦有所甚不自轻者何则天下之学者孰不欲一蹴而造圣人之域然及其不成也求一言之几乎道而不可得也千金之子可以贫人可以富人非天之所与虽以贫人富人之权求一言之几乎道不可得也天子之宰相可以生人可以杀人非天之所与虽以生人杀人之权求一言之几乎道不可得也今洵用力于圣人贤人之术亦巳乆矣其言语其文章虽不识其果可以有用于今而传于后与否独怪夫得之之不劳方其致思于心也若或啓之得之心而书之纸也若或相之夫岂无一言之几于道者乎千金之子天子之宰相求而不得者一旦在己故其心得以自负或者天其亦有以与我也曩者见执事于益州当时之文浅狭可笑饥寒困穷乱其心而声律记问又从而破坏其体不足观也已数年来退居山野自分永弃与世俗日踈阔得以大肆其力于文章诗人之优柔骚人之清深孟韩之温醇迁固之雄刚孙吴之简切投之所向无不如意尝试以为董生得圣人之经其失也流而为迂鼂错得圣人之权其失也流而为诈有二子之才而不流者其惟贾生乎惜乎今之世愚未见其人也作防二道曰审势审敌作书十篇曰权书洵有山田一顷非凶岁可以无饥力耕而节用亦足以自老不肖之身不足惜而天之所与者不忍弃且不敢防也执事之名满天下天下之士用与不用在执事故敢以所谓防二道权书十篇为献平生之文逺不可多致有洪范论史论十篇近以献内翰欧阳公度执事与之朝夕相从议天下之事则斯文也其亦庻乎得陈于前矣若夫言之可用与奉身之可贵与否者执事事也执事责也于洵何有哉荆川曰此书本欲求知却説士当自重便不放倒架子而文字峻絶豪迈不覊
上韩昭文论山陵书
论葬礼甚透当与刘向昌陵防参防
昭文相公执事洵本布衣书生才无所长相公不察而辱收之使与百执事之末平居思所以仰报盛德而不获其所今者先帝新弃万国天子始亲政事当海内倾耳侧目之秋而相公实为社稷柱石莫先之臣有百世不磨之功伏惟相公将何以处之古者天子即位天下之政必有所不及安席而先行之者葢汉昭即位休息百役与天下更始故其为天子曾未逾月而恩泽下布于海内窃惟当今之事天下之所谓最急而天子之所宜先行者辄敢以告于左右窃见先帝以俭德临天下在位四十余年而宫室游观无所增加帏薄器皿弊陋而不易天下称颂以为文景之所不若今一旦奄弃臣下而有司廼欲以末世葬送无益之费侵削先帝休息长养之民掇取厚葬之名而遗之以累其盛明故洵以为当今之议莫若薄葬窃闻顷者癸酉赦书既出郡县无以赏兵例肯贷钱于民民之有钱者皆莫肯自输于是有威之以刀剑驱之以笞棰为国结怨仅而得之者小民无知不知与国同忧方且狼顾而不宁而山陵一切配率之科又以复下计今不过秋冬之间海内必将骚然有不自聊頼之人窃惟先帝平昔之所以爱惜百姓者如此其深而其所以检身节俭者如此其至也推其平生之心而计其既殁之意则其不欲以山陵重困天下亦巳明矣而臣下乃独为此过当逾礼之费以拂戾其平生之意窃所不取也且使今府库之中财用有余一物不取于民尽公力而为之以称遂臣子不忍之心犹且获讥于圣人况夫空虚无有一金以上非取于民则不获而冒行不顾以狥近世失中之礼亦已惑矣然议者必将以为古者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以天下之大而不足于先帝之葬于人情有所不顺洵亦以为不然使今俭葬而用墨子之説则是过也不废先王之礼而去近世无益之费是不过矣子思曰三日而殡凡附于身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于棺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古之人所由以尽其诚信者不敢有畧也而外是者则畧之昔者华元厚葬其君君子以为不臣汉文葬于霸陵木不改列藏无金玉天下以为圣明而后世安于泰山故曰莫若建薄葬之议上以遂先帝恭俭之诚下以纾百姓目前之患内以解华元不臣之讥而万世之后以固山陵不拔之安洵窃观古者厚葬之由未有非其时君之不达欲以金玉厚其亲于地下而其臣下不能禁止僶俛而从之者未有如今日之事太后至明天子至圣而有司信近世之礼而遂为之者是可深惜也且夫相公既巳立不世之功矣而何爱一时之劳而无所建明洵恐世之清议将有任其责者如曰诏敕巳行制度已定虽知不便而不可复改则此又过矣盖唐太宗之葬髙祖也欲为九丈之坟而用汉氏长陵之制百事务从丰厚及羣臣建议以为不可于是改从光武之陵髙不过六丈而每事俭约夫君子之为政与其坐视百姓之艰难而重改令之非孰若改令以救百姓之急不胜区区之心敢辄以告惟恕其狂易之诛幸甚幸甚
唐荆川曰一事反覆议论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八